第157章 盡是還丹,歷歷堪收
朱翊鈞放慢腳步,輕輕走入了閣內。
閣內烤着爐火,桌案上焚着一柱檀香,青煙嫋嫋。
延慶公主正蹲在角落裏,不斷用手裏的東西逗弄狸奴,後者熟視無睹,伸了個懶腰後繼續蜷縮在牆角打盹。
陳太后坐在案後,一隻手百無聊賴託着側臉歪着頭,另一手就尤顯忙碌了,時而翻動桌上的書卷,時而撫摸腿上的狐狸,時而伸出手指將耳邊的鬢髮往後撥。
“母后。”
朱翊鈞輕輕喚了一聲。
陳太后循聲擡頭看去,見到來人,她合上書坐直了身子:“皇帝來了。”
皇帝不經通報就闖進來,是不合規矩的,可惜已經不是當初她藉口睡下,就能給皇帝擋在宮外的時候了。
說着,陳太后又將延慶公主招過來行禮。
公主還小,也就四歲,行禮行得磕磕絆絆。
朱翊鈞也不催促,靜靜等妹妹行完禮後,才鼓勵似地摸了摸頭,又從懷中拿出一個護符,遞給妹妹。
又取出一個護符,雙手呈給陳太后,神情誠摯而輕鬆地笑道:“孃親,這是孩兒前日出宮給兩位孃親,還有弟弟妹妹求的護符,盼母親萬事遂心。”
陳太后默默接過,也不提皇帝偷摸出宮的事情,頷首道謝。
雖只道了一聲謝,不過神色卻是肉眼可見變得柔和:“皇帝是有事來尋我,還是來看白泱?”
朱翊鈞摸着延慶公主的腦袋,回道:“順道路過,便進來看看。”
他頓了頓:“聽說李白泱突然病倒了,太醫怎麼說?”
陳太后只當拉家常,寬慰道:“只是有些頭暈、咳嗽胸悶,今早熱退了之後已經沒有大礙了,太醫說是風寒,這些時日少外出,修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朱翊鈞心中嗤笑。
風寒?恐怕是硃砂“過敏”纔對。
他方纔在殿外看到那一牆的硃砂,就立刻意識到不對。
別看硃砂聽起來風花雪月,看起來美輪美奐,實際可是劇毒之屬!
其主要成分乃是硫化汞,同時也是《神農本草經》中記載製作定驚安神良藥的主材料。
怎麼個定驚安神呢?後世一般稱之爲神經中毒的症狀。
硃砂如何致毒,朱翊鈞偶爾看過一眼,記不太清了,似乎說硃砂雖然性質穩定,但能夠與空氣中的某些物質反應,形成什麼甲基汞。
通過呼吸直入肺腑、大腦,催伐體魄,加之無色無味,實乃絕育之獨家妙方。
泡在硃砂房裏,身子不出問題纔是怪事。
就這太醫還囑咐別外出呢,難怪當初被世宗皇帝全驅逐了。
想到這裏,朱翊鈞搖了搖:“在西苑時可是好好的。”
陳太后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將腿上的狐狸抱給延慶公主,讓宮人帶到一邊去。
而後纔看向皇帝,秀眉微蹙:“可有什麼不妥?”
朱翊鈞並未回答,反而問道:“母后,這次復建慈慶宮,牆面怎麼不用紅土?”
他現在最驚疑的地方在於,究竟是不是有人有意爲之?
硃砂是天然礦屬,但如今早就能造了,名喚靈砂,產量還不小。
所以硃砂含汞顯然是常識,至於有毒這一點……
一方面是各大醫書白紙黑字“內含真汞,不熱而寒,大毒。”
另一方面又是聖人皇帝,方外道士經常服食之,口稱靈丹妙藥。
所以,硃砂有毒是朱翊鈞心中的常識,對於這個時候的太監而言,信哪一種恐怕還真難說——此物的定論,在明朝尚在兩可之間。
甚至於,說是上下爲了表表孝心,有意用昂貴材料也未必不可能。
糾結的地方就在這裏了。
正着能說得通,反之也一樣,說是有人蓄意爲之,同樣有跡可循。
紫禁城的鎏金是要用到汞的,鎏金工藝是高溫,每次都會因吸入大量蒸汽毒死上一兩個工匠,哪怕沒死,也是一身傷病,再不能育。
這同樣也是常識,至少是督造宮殿的內臣、匠人的常識。
難說有沒有人以此獲得啓發,想拿皇帝試試手。
反正硃砂本來就能裝潢所用,誰也不能挑出毛病。
陳太后聞言,有些不明所以,開口道:“宮殿火後復建,多是如此。”
“一來是硃砂金貴,素有內含靈氣的說法,好爲宮廷失火壓一壓邪氣。”
“二者說是爲了趕工期,硃砂比紅土好尋。”
“還有一處考量則是,往往一場大火後,便會有好多蟲蟻爬出來,皆知硃砂好防蟲些。”
“所以歷來火後重建,都是硃砂塗牆。”
朱翊鈞皺眉。
陳太后這話,也合情合理,又是趕期,又是防蟲的,都是現實考量。
問題是……他一聽到紫禁城火後的宮殿重建都是用硃砂塗牆,立刻便聯想到紫禁城內頻繁的火災。
巧合?還是鬼蜮手段一條龍?
頻頻失火,頻頻刷新牆?
不至於算計到這種地步吧……
但話說回來,去年底乾清宮就應該燒一次的。
歷史上萬曆的老毛病口腔、牙齒糜爛,除了齲齒的可能,似乎同樣也是慢性汞中毒的症狀之一……
朱翊鈞越是猜疑,眉頭皺得越緊。
想着想着,他發現陳太后正盯着自己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思索良久。
哎,他心中默默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高處不勝寒。
皇帝當真是不太好當,自己的疑心幾乎不可避免地越來越重了。
他回過神,神色稍微舒緩了些許,接上二人方纔的話題:“母后喜硃砂?”
陳太后看着皇帝,意味深長道:“我可以不喜歡。”
朱翊鈞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那母后就是不喜歡。”
“還請母后稍後支會內臣,就說硃砂太過鋪張,以後宮內裝潢盡數換成土紅。”
他不知道是有人算計,還是無心之失,也只能當做無事發生。
朱翊鈞不想顯得自己很重視。
總不能稍有蛛絲馬跡,就掀起大案。
陳太后似乎會意,當即搖了搖頭:“不必找什麼理由。”
朱翊鈞一怔。
“不喜歡就是純粹的不喜歡,以後宮內不許用硃砂、水銀就是。”陳太后突然笑了笑,“本宮是女人,外人會理解的。”
朱翊鈞釋然:“慈慶宮孩兒會讓人重新刷牆。”
陳太后微微頷首,以示同意。
轉而又開口問道:“本宮是回西苑,還是遷居乾清宮?”
這是問皇帝回紫禁城還是繼續留在西苑。
不能皇帝回了乾清宮,給嫡母趕回西苑,那不孝罪名就落到皇帝頭上了。
朱翊鈞瞥了陳太后一眼。
尋思是不是應該給她鬆動鬆動近臣的耳目,省得因爲消息閉塞,就說出一些不合時宜的提議。
心裏想着,朱翊鈞起身一拜作祈禮:“還請母后回西苑繼續盤桓,好讓孩兒安心侍奉。”
或許是他疑心重,但這情況,還是繼續留在西苑吧。
陳太后點了點頭。
朱翊鈞見兩人達成共識,便行禮告退。
朱翊鈞往外走了兩步,又頓住身子,回身解釋了一句:“皇祖父曾跟孩兒說過,硃砂、水銀他親試之,有大毒,孩兒此爲孃親安危計。”
“孩兒去看李白泱了,請母后也注意將息身體。”
陳太后別過頭,看不清神色:“不必解釋,本宮信你。”
“太醫既然說李白泱是風寒,陛下還是在門外遠觀一番就……”
再回過頭時,卻發現皇帝已然離開。
……
朱翊鈞走出暖閣,張宏第一時間迎了上來。
後者正要開口,見皇帝毫不停留,只好快步跟上,語速極快邊走邊說:“皇爺,奴婢方纔去過問了這事。”
“紅土換硃砂,是內宮監引嘉靖年間幾次火後重建之舊例,並無人刻意更換紅土。”
內宮監,掌凡國家營造宮室、陵墓。
慈慶宮由內外七三出資重建,內廷內宮監、工部營膳司共同提點此事。
朱翊鈞頭也不回:“嘉靖舊例?那嘉靖以前呢?”
張宏跟在皇帝身後,只覺得皇帝隨着年歲漸長,越發天威難測,自己直到現在都沒明白皇帝爲何發怒!
他連忙解釋道:“陛下,正德九年正月,乾清宮大火,延燒宮殿,自二鼓至明俱盡。”
“隨後亦是用的硃砂塗牆復建。”
張宏說到此處,又補充道:“只有弘治年間,孝宗皇帝削減宮廷用度,內宮監一概只用紅土,不用硃砂。”
朱翊鈞停下腳步,衆人隨之停在皇帝身後,面面相覷。
不多時,皇帝恍若無事,繼續邁開腳步:“朕知道了,不必繼續深究了。”
意思就是輕輕放下了。
但張宏看了一眼皇帝的背影,心情一點也沒有隨之輕鬆下來。
皇帝言辭簡短,喜怒不明,氣氛不可避免愈發低沉,張宏小心翼翼跟在身後,只覺壓力越來越大。
好在這份壓力並沒有持續太久。
朱翊鈞走到西偏殿暖閣時,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不太好看的臉色舒緩了下來。
這才讓人候在外面,獨自走了進去。
李白泱如今的身份其實略有些尷尬。
當初李春芳將孫女送進宮,雖然是以公主伴讀的名義。
可明眼人都知道是衝着後宮位置來的。
而本該對此事最積極的皇帝,卻遲遲沒有表態——不說大婚,至少給個淑女的名位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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