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復餗之憂,積羽沉舟
西拉木倫河,也就是大明朝所稱呼的潢水,乃是塞外大河之一,自赤峯口始,蜿蜒至科爾沁部的牧場,契丹祖庭所在,號稱草原的母親河之一。
努爾哈赤萬萬沒想到,自己所處的商隊走完最後一程回返時,竟然在母親河邊上,被漢人攔住了!
漢人啊!手伸這麼長了!?
西拉木倫河靜靜流逝,寬闊的草原使人心曠神怡,再算上擡頭萬里無雲的澄澈天穹,本是一番好景象——如果可以拋開圍在商隊周遭,焦躁不安、遊弋嘶鳴的幾百匹戰馬的話。
努爾哈赤悄悄踮腳,往前張望。
商隊的首領正在與漢人的頭目交涉着什麼,可惜隔得太遠,看不真切。
雙方的精壯勇士劍拔弩張,互相戒備。
康古魯狼狽地從人羣中鑽了回來,一手按着努爾哈赤的肩膀,一手撐着膝蓋,彎下腰後大口喘氣。
他聲音斷斷續續,連連搖頭:“長生天在上,嚇壞爺爺我,還好是不是咱們方纔猜測的強盜。”
努爾哈赤露出關切的神色,連忙追問道:“不是來劫掠的?那這些漢人是怎麼回事?”
康古魯白白胖胖,蓄着不太明顯的絡腮鬍,說話也略顯柔弱:“不是劫掠,說是要向咱們傳教。”
說罷,他又補了一句:“首領說,讓咱們不要恐慌,也不要跟這些漢人硬着搞。”
努爾哈赤一怔,疑惑道:“傳教?”
康古魯緩過勁來,終於直起身。
他點了點頭,將方纔聽來的消息複述了一遍:“說是什麼白蓮教,信一個叫真空家鄉無生老母的母佛祖。”
“非要傳播教義,不聽就不讓走。”
努爾哈赤愈發疑惑:“是大明朝的人?”
他只知道大明朝有信什麼阿彌陀佛、觀音、大勢至的,卻沒聽過什麼白蓮教。
康古魯搖了搖頭,神色有些凝重:“不是,是板升那邊的漢人。”
努爾哈赤聞言,不由皺緊了眉頭。
板升,其實就是大明朝的棄民,聚集而建的漢人部落。
這百年來,大明朝外強中乾,每天都有逃亡出關的軍民,有犯了罪的惡徒,也有避稅的平民,甚至有成規模叛逃的軍隊。
這些漢人糾合同樣底層的蒙古人、女真人,開墾荒地,建立村落,牧養牛馬,在塞外也是一股不小的勢力。
三年前,蒙古右翼那位大汗爲了投靠大明朝,誘殺了一批板升的漢人,作爲談判的籌碼,板升的勢力大受削弱。
不過……
努爾哈赤看着商隊外圍着的精壯騎兵,驚歎道:“連棄民的武裝都這麼好,數百騎啊!”
他目測至少有三百騎,自己部落湊十三副盔甲都費勁!
要是能將這麼多騎都收入麾下……做什麼他都願意。
康古魯也跟着點了點頭:“聽說這還只是一支,漢人底蘊真是比東海還深啊,哪怕指縫裏漏出來都讓人小看不了。”
隨着兩人說話的功夫,隊伍前方的談判也隨之結束。
努爾哈赤分明看到,那漢人首領將遊弋的騎兵召回身後,退到遠處。
繼而又點了二十名身着道袍,祭司模樣的人物,走進了商隊。
這二十名祭司,手裏各自拿着經書寶卷、儀軌、還有些瓶瓶罐罐等不認識的東西,面色虔誠到努爾哈赤似乎看到了佛光閃爍一般。
商隊這邊,同樣有人穿行首尾,安撫衆人。
一邊說只是傳教交流,大家不要驚惶,一邊又明目張膽揚聲說但凡看到異動,要立刻將人制服。
努爾哈赤拉住康古魯,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盤膝坐了下來。
二人靜靜坐在原地,手搭在小腿上,方便隨時摸出匕首,警惕地看着那羣漢人。
一名漢人祭司走到二人不遠處的人羣中心,開始用蒙語和女真語交替傳播着教義。
“咱們白蓮教建立在南宋紹興三年,也就是天會十一年。”
“那時候南北宋金並立,阿彌陀佛與長生天騰格里雙日同天,神通交感,於是才誕生了無生老母,從而啓迪了白蓮教的教主茅子元。”
“這尊聖靈,同時也象徵着中原和草原的媾和。”
“所以,如今蒙漢雜居的板升,便是白蓮教的應許聖地,同樣也是無生老母的庇佑之所。”
“所以,白蓮教如今幾位護法……額,幾位大祭司,既有漢人,也有蒙人,亦有女真人。”
“……”
努爾哈赤與康古魯盤膝旁聽,不由面面相覷。
康古魯不太確定地確認道:“金朝……是咱們部族吧?”
努爾哈赤遲疑着點了點頭。
康古魯一臉疑惑:“騰格里什麼時候誕下過無生老母?按他這說法,阿彌陀佛難道是母的不成?”
騰格里是長生天的名諱,草原共尊。
努爾哈赤聳聳肩道:“沒聽過,我也不知道。”
好在有疑惑的,不止他們二人。
立刻有人開口問道:“你是不是亂講的?長生天是公的,佛祖也是公的,怎麼能有女兒?”
角度很樸素,語言很直接。
那祭司含笑搖了搖頭:“且聽我將教義慢慢道來。”
“世上存在一明一暗兩宗,天地還沒有的時候,就有二者了,在過去、現在和將來爭鬥不休。”
“每當暗佔據上風時,世上便有大劫,天地覆滅,神佛遭劫,衆生隕落,非要等到明佔據上風時,天地才能重新孕育而生。”
“上一個紀元,便是長生天與阿彌陀佛庇佑,天地才免遭毀滅。”
“但二位聖靈,也因此耗盡神通法力,陷入了沉睡,二聖沉睡前借用再開天地之力,孕育了無生老母。”
“寄希望於無生老母,來守護這一個紀元的天地。”
方纔發問那人見這漢人祭司侃侃而談,不由信了三分。
周遭的蒙人、女真人,各自陷入沉思。
只聽那祭司繼續說着。
“無生老母的職責,便是度化塵世的兒女返歸天界,免遭劫難,這個天界,便稱之爲真空家鄉。”
“我等教衆,便是爲了引渡世人而存在。”
“你們是否覺得生活苦痛,經常求而不得呢?你們是否經常覺得活在世上沒有意義呢?你們是否某一瞬間,感覺自己經歷的一幕,似曾相識呢?”
努爾哈赤無奈地撇了撇嘴。
方纔他還不確定,現在他總算明白過來了,這跟部落裏那些招搖撞騙的騙子差不多。
他正這樣想着,突然就看到身旁的康古魯舉起手。
努爾哈赤愕然回頭,只見那祭司溫和點頭示意,康古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開口問道:“祭司老爺,你剛纔說,有時候會經歷似曾相識的一幕,我已經遇到過好多次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努爾哈赤扯了扯康古魯的褲腳,後者不爲所動。
那漢人祭司聞言,高深莫測地笑而不語。
正當衆人疑惑之際。
那漢人祭司突然有了動作。
只見他信手一招,瞬間手中燃起熊熊烈火,映照出衆人驚愕的神情。
這祭司手上燃着火焰,一邊悲天憫人:“這些預兆,統統都是無生老母的感召啊。”
“這是末世的象徵!也是老母的提醒!”
話音剛落,火焰瞬間熄滅,一副畫卷出現在祭司手中。
他輕輕將其展開:“小友……勇士能問出這個問題,顯然是已經受過老母感召了,也是有緣之人,這份《白蓮晨朝懺儀》你細細觀之,必有所感悟。”
淳樸的草原人哪裏見過這一齣戲法,不少人連忙跪地,口呼顯靈。
康古魯更是匍匐到觀想圖面前,連連磕頭跪拜:“無生老母在上,祭司老爺,以後我祭祀長生天的時候,一定連同老母一起拜。”
周遭不少人有樣學樣,走上前來跪拜。
那祭司聞言,很是滿意。
卻還是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方纔我便說了,板升,纔是老母的應許之地,飛昇之所。”
“只有隨我一同回板升禮敬老母,才能飛昇真空家鄉。”
“其餘地方祭拜老母,都是無用功而已。”
康古魯聞言,臉上浮現出糾結的表情。
好一會兒之後,才露出失望的神色:“那還是算了。”
說罷,才朝努爾哈赤擠眉弄眼,顯然方纔都是起了玩心。
不過他是假心假意,自然有人真心真意。
連忙有人開口詢問,怎麼個加入白蓮教,又要怎麼進入板升。
那漢人祭司聞言,環顧四周。
半晌後,他才站到高處,朗聲道:“入得我教,都是兄弟姐妹,推食食之,解衣衣之。”
“上好的馬兒一起騎,暖和的房屋一起住。”
“不再寒冷,不再飢餓,不再受人頤指氣使,不再沉淪苦海求而不得。”
他頓了頓,將聲音拉到最大:“入我教者,每人每年發六石谷,牛羊共牧均分,錄入騎衛教團另有賞銀四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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