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構會甄釋,草野之士
譬如張居正的諸多黑材料中,就有某某所杜撰的“江陵膏血已枯,而大起違禁宮殿”——所以要不怎麼說野史信不得,張居正要是在江陵建了宮殿,也不會一點考古痕跡找不到了。
不過,少數人是假的,多數人自然是真的。
山西蒲州城內,由於登堂者衆多,閣臣、九卿、堂官比比皆是,府邸違制便尤其稀鬆平常。
其曰,既多仕宦,甲宅連雲,樓臺崔巍,高接睥睨。
有的是官老爺自己喜歡,有的可能是家人揹着老爺自己違建的。
據說,禮部尚書致仕丁憂的張四維,便屬於被家人矇蔽,毫不知情的後者。
其在朝做官二十年,甫一回鄉,才知真相,而後便開始約束族人,整頓家風。
府前的違制的高門大閥,被張四維親手拆除,只留下一座樸素簡單的大門門臉。
或許,真正有聲望權勢的人,是不需要那些浮物裝飾的。
至少如今從這扇簡單樸素的大門前經過的賓客,比之以往,恭敬程度並未減損半分,甚至尤有過之。
一行晉商戰戰兢兢地跟在張府管事身後,埋着頭走進了張府寒酸的大門。
除了大門樸素外。
張府的進深、院落、宅高,同樣也按着大明律的要求,重新整飭修繕了一番。
足見那位張老爺,在做了禮部尚書之後,對禮制的要求,是何等的苛刻。
一行人穿廳過堂,來到了一處可稱之爲荒蕪的別院。
“老爺正值孝期,這半年都在別院結廬而居,喫齋唸佛,幾位勿要嫌寒酸。”走在前頭的管事,很是客氣地解釋了一番。
幾名晉商連道不敢。
別院說是荒蕪,那是因爲雜草叢生。
實際上景色倒不也算差。
尤其正中央挖開的一座小湖,風景迤邐,格外賞心悅目。
一行人過了橋,來到了小湖上的一處草廬,管事止步,示意晉商們直接進去。
晉商們各自對視一眼,看着這座簡陋的茅屋,神情露出憂慮,其中一人咬了咬牙,悶頭一馬當先。
幾人推門而入。
只見草廬內禪意盎然,古樸雅緻,瀰漫着沉香木的味道。
一座靈位居中,其下依次是香火,蒲團,以及一位半跪在蒲團上,正在誦唸佛經的男子。
晉商們神情略有侷促,紛紛行禮。
“大掌櫃。”
“張老爺。”
“大掌櫃。”
張四維恍若未覺,只是雙手合十,喃喃唸經。
晉商不敢打擾,煎熬地等候着。
好半晌之後。
張四維動作一改,雙手交疊撫着額頭,朝靈位拜了下去。
拜完後,他緩緩站起身來,直視着幾人:“爲什麼做生意前,不先來找我?”
“現在出了事,就想起我了?”
“是我這個大掌櫃做了什麼,讓你們如此不敬我?”
幾名晉商面色一變。
其中一人慌忙解釋:“大掌櫃!不是我之前沒想來找您,而是以往這些生意您都是不過問的,我一時沒轉過彎來!”
話音剛落,方纔領先進屋的那人突然跪地嚎啕:“大掌櫃,我知道錯了!我不該揹着商會的禁令,私下走單!”
“看在二十七年交情的份上,您幫幫我這次!”
另外幾名晉商,面色陡變,不知所措。
張四維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
不滿教訓道:“我現在是白身,不要動不動就向我跪拜,不合禮制,外人看了也容易笑話。”
說罷,他伸出手,將人扶起。
又看了看屋內的幾人,神情肅然道:“你們與我,都是多年的交情了,既然求到我這裏來了,我就把話跟你們說清楚。”
“如今天下正值末世,國家困難重重,邊患屢見、災荒四起、妖邪頻出、百姓流亡。”
“正因如此,半年前我才提議咱們晉商要形成一股,將各大商會整合起來,上可兼濟天下,下可獨善其身。”
“方纔吳掌櫃說,以前各家的事,商會是不過問的,這沒問題。”
“但我這裏也要說一句,要是不想在一口鍋裏喫飯,如今你們出了事,我也沒理由再援手了。”
“你說對不對,吳掌櫃?”
張四維身着粗布麻衣,頭上帶着孝,外面披着一件防寒的道袍,單是氣質,便顯得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加上淡然的神色,以及冷冽的言語,態度表露無遺。
吳掌櫃面露惶然,連忙服軟:“大掌櫃,我不是這個意思……”
張四維擡手打斷了他。
而後搖了搖頭:“你偷摸跑去跟虜酋賓兔倡走私,失信於我也就罷了……”
“他年前才率部落千餘騎,要搶西番,並欲涼州互市,你如此資敵,如何對得起國家?”
“要我說,你被白蓮教搶了是好事,否則,被朝廷發現了,那纔是株連九族的大禍。”
“你的麻煩,我幫不了你。”
吳掌櫃聞言,慌忙跪地,求饒起來。
張四維視若無睹,又看向另一人:“還有曹掌櫃,你不要覺得自己是販鹽的生意跟我撞上了,我纔對你有成見,這幾個錢還比不過咱們之間的交情。”
“我只是想不明白,如今國家重啓開中法,正是百廢待興之際,你怎麼就忍心從中作梗,走私販鹽?心裏一點沒有百姓和朝廷大局嗎?”
“沒人揭發還算你有瞞天過海的能耐,如今事情都被殷仕儋抓了典型,公文都到府衙了,你真以爲我說話能比殷仕儋更有用?”
“你的事,我也幫不了。”
說罷,張四維環顧衆人,嘆息道:“你們不願跟商會的大家守望互助,嫌棄這樣賺得沒以前多,怎麼都不肯跟我說一句呢?大不了我私下喫點虧,讓些利給你們也行。”
“何苦要去做這些出賣國家的生意?”
“如今不約而同出了事,難道不是天數使然嗎?”
說罷,就擺了擺手,讓幾人出去。
幾人見張四維話說得如此重,無不焦急難安,冷汗直流。
而後先後開口告饒服軟。
張四維無動於衷。
房門再度打開,管事站在門口伸手請人。
幾人面色不一,或咬牙離去,或神情灰敗,或略顯苦澀,相繼轉身離去。
最開始跪拜服軟那人走在最後,卻沒立刻離去,而是再度行了一個大禮,求饒道:“大掌櫃,您幫幫我,這次我知道錯了,以後我都聽商會……不,都聽您的!您說往東,我絕不往西!”
說罷,砰砰砰直往地上磕頭。
張四維凝視此人半晌。
等地上見了血跡,張四維才勉強點了點頭:“你的家眷是被老丘山的山賊綁走的,我勉強能傳過去幾句話,姑且試試罷。”
說罷,他又語重心長叮囑道:“茶馬這種生意,在互市裏做能相安無事,那是因爲你的背後是朝廷,是國家,你私下裏做犯律且不說,黑喫黑可是沒人能管。”
那人如釋重負,連忙賭咒發誓,聲稱不敢再犯云云。
而後才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踉蹌着狼狽離開。
等人陸續離開後,屋子裏再度陷入了靜謐。
沉香木靜靜燃燒,張四維隨手解下道袍,扔在椅背上掛着。
“將三爺叫來。”
他朝門口的管事吩咐了一句後,便負手站在窗邊眺望起湖景來。
不多時。
屋外響起動靜。
張四教推門而入。
他走到張四維身後,輕輕喚了一聲:“大兄。”
張四教看着兄長的背影,只覺得這半年裏,兄長的威嚴越來越重了。
反而比以前身居高位時,更讓人喘息困難。
他常常有種錯覺。
自己的父親死後,這位大兄,就成了他新的父親。
張四維頭也不回:“雞殺完了,後面應該會順利些,你放手去做。”
“不過……生意上的事,我既然交給了你,最好不要這樣回回都讓我出面,我的精力畢竟也有限。”
張四教老實受訓:“我下次會注意的,大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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