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者:少地瓜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馬路兩側的燈柱依次亮起,沿途灑下昏黃的光暈。

  對大部分人來說,一天結束了。

  但對另外一小部分人來說,一天才剛開始。

  牧魚就屬於後者。

  八月,正經熱起來的時候,哪怕到了夜裏也熱燥燥的。

  只是出門扔一趟垃圾,身上就憋出來一層油汗。

  回來時,他按下牆上的開關,店門上方的燈管忽閃幾下,伴着細微的電流聲,不情不願地亮了起來。

  飯館。

  就叫飯館,一目瞭然的那種。

  牧魚順手把玻璃門上“承接紅白喜事宴席”的膠帶紙字樣擦了幾下,看着它們開始反光,這才溜溜達達去了後廚。

  飯館是他從師父手裏接過來的。

  每天下午五點開門,凌晨兩點結束,做的就是晚間買賣。

  康城是省城,商業也算繁華,總有那麼些社畜上夜班。

  累了一天了,誰也不情願再家去做飯,便會熟門熟路過來喫點東西,跟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聊聊天。

  填飽了肚子,也解了乏,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家去。

  飯館開在城西老城區,原本市政府在的時候倒也罷了,可自從幾年前各機關單位統一挪去開發區,就好像把最後一口/活氣兒也一併帶走了。

  偌大的城區,驟然沉寂。

  生意嘛,不好不壞,果腹有餘,購房……遙遙無期。

  老牧頭兒當年走街串巷給人做大席時在垃圾桶裏撿到的他。

  老爺子手藝硬是要得,早些年但凡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搶着喊他去掌勺。

  雖然累,但賺得不少。

  可惜後來風氣就變了。

  年輕一輩的人更傾向於去豪華大酒店擺酒,很瞧不上這種流浪的民間手藝,能做的只剩下白事豆腐飯。

  再往後,豆腐飯做的也少了。

  於是老頭兒就開了家小飯館。

  活人總比死人多。

  況且活人一天喫三頓呢。

  他也不跟人家爭搶,旁人佔白天,他就佔晚上,互不相擾。

  洗手的工夫,牧魚已經把菜譜想好了:

  蒜蓉蝦仁西蘭花,爆炒小白菜,西紅柿……

  怪熱的,乾脆用白砂糖涼拌了,放到冰箱裏冰鎮一下,等會兒又涼又甜又爽口。

  康城所在的省份靠海,一應水產海鮮都算新鮮便宜,這會兒了,蝦子們還都活着呢。

  牧魚麻溜兒剝殼去蝦線,那邊水也燒開了,正好把掰好的西蘭花倒進去。

  滾水裏這麼焯十幾秒鐘,不光顏色好看,等會兒炒的時候也更容易熟。

  西蘭花就喫個清爽新鮮,略滴幾滴油,灑一抹鹽,調個味兒就是了。

  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切一點肉絲出來,合着薑絲、辣椒碎飛快地煸炒幾下。

  等肉的邊緣微微泛起燦金色,空氣中瀰漫開動物油脂特有的焦香,倒入切好的小白菜。

  轉大火,一顛勺,橙紅色的火苗就活了似的,憋着悶悶的一聲“嘭”,恨不得直接從竈底滾到天上去。

  巨大的火舌稍縱即逝,廚房裏驀地亮了,又驀地暗下去。

  只是那麼一會兒的驚心動魄,卻格外叫人回味。

  米飯不幹不溼,蒸的火候剛好,瑩白如玉的纖長米粒顆顆分明,對着光透着亮,剛一打開蓋兒,溫熱的香味直往臉上撲。

  很簡單的味道,叫人的心瞬間安定下來。

  一口菜一口飯,牧魚喫得很香,桌下兩隻腳都忍不住打晃。

  二十歲,正是肚皮裏沒底兒的時候,兩道菜裏也沒大油水,一口氣喫完,勘勘七分飽。

  正好冰箱裏的糖拌西紅柿也好了,碗底積了一汪淺紅色的汁水。

  拿出來往桌上一擱,冷熱相激,甜白瓷的碗壁上立刻蒙了一層細膩的水霧。

  這些西紅柿都是菜農自家地裏自然成熟的,肉質細膩,果味很濃。

  這顆熟透了,手指微微一用力就裂開,露出裏面綿軟的沙瓤。

  針尖似的“沙子”被燈映出一層朦朧晶瑩的光,合着晶瑩剔透的肉,分外誘人。

  冰鎮後,酸甜的果味直衝鼻腔。

  生喫就特別好喫。

  但牧魚想貪心點甜。

  沁涼飽滿的果肉大口喫起來很過癮,偶爾再喝一口碗底的糖水,涼絲絲甜滋滋,簡直比蜜汁還好喝。

  喫完了,收拾乾淨碗筷,街上逐漸熱鬧起來。

  下班了。

  外面有人說着話走近,一推門,“叮鈴”一聲響,悅耳的機械音便道:“歡迎光臨”。

  “小老闆,還是老樣子!”

  來的是兩個年輕白領,胳膊肘上挎着西裝,身上的白襯衫溼了一大片。

  牧魚看了眼電子錶,竟然才九點多,“今天這麼早?”

  兩人都是保險公司的業務員,賺得不少,但也累,每晚十一點前能結束戰鬥就算不錯。

  圓臉的叫李沐陽,聞言就自嘲一笑,“沒人買麼,乾脆偷個懶。”

  章序熟門熟路去冰箱摸了兩瓶啤酒出來,一瓶遞給李沐陽,一瓶直接往嘴裏一塞,就用大牙把瓶蓋撬下來了。

  牧魚每次看都替他牙疼,“現在種一顆牙可不便宜。”

  之前他貪甜食,蛀了牙,光修補就花了兩千多!

  心疼死了!

  章序嘿嘿一笑,咕嘟嘟仰脖灌了半瓶,狠狠吐了口氣,“爽!”

  牧魚搖搖頭,開了大燉鍋的蓋子,結結實實舀了兩碗燉肉。

  這是他的經典招牌菜,燉肉。

  肉是牛肉,裏面摻着牛筋,頭一天晚上醃製好,足足燜上十個小時。

  肥油融化在湯汁裏,肉筋透了亮,喫起來那都不用牙。

  只消舌頭輕輕一抿,直接就化了。

  稀爛,噴香!

  喫的時候連湯帶肉澆一勺蓋在米飯上,拌勻了,賊下飯。

  再來點他自己醃的捲心菜,裏面摻了泡椒,自然發酵,酸辣可口促消化,簡直絕配。

  燉肉蓋子一打開,濃香瞬間席捲了整間鋪面。

  李沐陽和章序口中溢滿津液,饞得嗷嗷叫,不住催促:

  “快快快小老闆,要餓出人命了。”

  牧魚把飯菜端上桌,兩人顧不得燙,直接扒了一大口。

  滿足了!

  “對了,前兩天有個大老闆沒了你聽說了嗎?”

  李沐陽把今天跑業務時聽到的消息拿來跟同事分享。

  章序點頭,“聽說活生生累死的,好像還挺年輕呢,也就四十來歲?”

  李沐陽道:“身價過億了吧?嘖嘖,要換了我,老早不幹了,買套房子躺平!”

  章序就笑,“美得你吧!”

  頓了頓又道:“錢這東西哪有個夠?掙了一萬想兩萬,掙了兩萬想十萬……”

  “那倒也是,”李沐陽也跟着笑起來,“我自己的房子還沒買上呢,就做起夢來。”

  說到這裏,他又扭頭去問牧魚,“小老闆,你買房了嗎?”

  牧魚靦腆一笑,搖頭。

  小飯館在一個叫欣欣家園的老小區的沿街鋪面,一樓開店,二層住人。

  小區落成有些年頭了,內部都是六層樓,沒電梯也沒什麼公共設施,好幾個單元樓裏的感應燈壞了很多年都沒人修。

  年輕人能走得都走了,老人們有條件的,也置換到別的小區。

  一到晚上,十幾棟樓上滿打滿算亮燈的也不過三成左右,瞧着鬼氣森森的。

  但牧魚挺滿意。

  原本師父還在時,他們爺兒倆乾的最多的就是給人燒紅白喜事的宴席,走南闖北經歷的多了,膽子難免比常人大些。

  別說只是瞧着陰森,就是真非科學的事,也遇到過幾回。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房租便宜。

  李沐陽這麼問,是覺得總住在商鋪裏不是長久之計。

  當然,牧魚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但康城,不,應該說全國房價都忒高了。

  真是怪啊,明明專家都說老百姓人均好幾套房子,供大於求,他怎麼還一套沒撈着?

  房價怎麼還是一個勁兒地漲?

  牧魚每天睡覺前都掰着指頭算,算不知在哪兒的首付。

  李沐陽和章序邊喫邊說邊發牢騷,偶爾迸出一陣大笑,氣氛很是熱烈。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又陸陸續續來了幾桌。

  好多人都是回頭,幾次下來,相互混個臉熟,偶爾見了也招呼一聲,問問彼此的近況。

  倒顯得遍地是親朋了。

  這種感覺和氛圍,是那些精緻華美的大酒店裏沒有的。

  十一點半時,店裏空下來。

  但這還沒完。

  好多三班倒的工廠、公司會在十二點左右輪班,所以飯館在凌晨半點左右,還有一次用餐高峯。

  中間的幾十分鐘,牧魚可以偷個懶,打個盹兒。

  他像往常一樣靠在牆上小憩,昏昏沉沉間,腦子裏還在胡思亂想:

  我要是身價過億,買多大的房子好呢?

  也不知睡了多久,牧魚突然被一陣涼風驚醒,迷迷瞪瞪睜開眼時,隱約聽到有人敲門。

  “牧師傅,牧師傅在嗎?”

  大約是缺覺的緣故,牧魚就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迷糊,張口發問時,聲音都有些朦朧,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而不是自己發出的似的。

  “誰呀?”

  聽見有人迴應,外面的人頓時歡喜起來:

  “幾年前喫過您和老牧師傅做過的席面,不知道您現在方不方便去我那兒……”

  席面!

  有生意!

  牧魚甚至忘記了自己正在營業,立刻高興起來,“方便的!”

  稍後回過神來時,牧魚就發現自己竟然站在馬路邊,手裏還拎着熟悉的藍皮包袱,裏面裝着他慣用的菜刀。

  哎?

  他眨了眨眼,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勁,但也不知怎的,死活說不出哪兒不對勁。

  我怎麼……

  牧魚拼命想,恍惚間幾乎抓到了一點線索時,卻稀裏糊塗被來人拉着上了車。

  牧魚下意識扭頭看了他一眼:

  西裝革履的,順着翡翠扳指延伸上去的腕子上戴着老大一塊手錶,饒是牧魚不懂行,也覺得這人肯定特別有錢。

  只是臉色不大好,雖鼓胖胖的,卻沒什麼血色。

  瞧着不大健康。

  直到坐上車了,這胖子才笑着解釋:

  “我姓張,張敞,您叫我老張就成,剛搬了新家,琢磨着怎麼也得好好置辦兩桌席面,請左鄰右舍熱鬧熱鬧。”

  一聽這話,牧魚腦子裏就只剩一個念頭:

  來活兒了!

  “那是,”他點頭,“不知您想辦幾桌,用些什麼菜式?有沒有什麼飲食忌諱?”

  喬遷是大事,自然該請的,可正常情況下都是提前幾天擬定菜單,也留出採買和準備的空檔。

  而且……牧魚看着外面墨汁般濃重的黑夜,剛纔壓下去的疑惑再次上升:

  哪兒有深夜開席的?

  他偷瞟了張敞幾眼,又覺得以對方表現出來的財力,也不會圖謀自己什麼。

  “等會兒咱們先去買食材,這是菜單,”張敞着實是個敞亮人,手一翻,隨着菜單一併遞過來的,還有厚厚一沓粉紅色紙鈔,“這是費用。”

  牧魚倒吸一口涼氣。

  給這麼多錢!

  至少得有一萬吧?!

  “這個不好吧?”粉色可真好看吶,牧魚隱晦地吞了下口水,“按規矩是先付定金,席面辦完,沒問題了再結尾款。”

  張敞爽朗一笑,直接把錢往他掌心一拍,“我信得過您。”

  這一下直接就把最後那點疑慮和擔憂拍散了。

  真是個好人吶!牧魚摩挲着鈔票,由衷感慨。

  如今電子支付盛行,可能很多人常年不見現金,但紙鈔捏在手裏那種紮實的觸感和滿足感,真的是多少電子數字都無法替代的。

  牧魚緊緊抓着錢,美滋滋的。

  足足一萬塊哎。

  嘿嘿。

  “到了。”張敞忽然說。

  牧魚跟着下車,手裏依舊緊緊攥着那沓錢,突然打了個寒顫。

  真冷呀。

  夏天的夜晚這麼冷的嗎?

  周遭霧濛濛的,也沒個路燈,只前頭影影綽綽有座建築,上面寫着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

  “冥園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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