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快到門口時,熟悉的陰冷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一扭頭,牀上躺着的不正是我嗎?!
發現真相的瞬間,好像車輛加速時人被向後推去,他眼前一花,身體一重,魂魄歸體。
“小牧師傅~小牧師傅~”
張敞還在外面有節奏地敲門,幽幽的聲音在黑夜裏格外詭異。
牧魚從枕頭底下摸出菜刀。
想了下,到底不保險,又吭哧吭哧從樓上沙發底下掏出桃木劍來,這才覺得踏實了。
以前師父總說他八字輕,所以經常能看見不乾淨的東西,只是老頭兒命硬,還能壓得住。
如今老爺子一走,就跟動畫片裏的“封印解除”似的,各路魑魅魍魎果然就上門來了。
牧魚右手攥着菜刀,左手提着桃木劍,下樓往玻璃門外一看,果然是張敞那死胖子灰突突的立在外面,高一聲低一聲地喊“小牧師傅。”
民間有個說法:只要主人不同意,鬼就進不來。
牧魚就隔着門呸了聲,氣呼呼道:“你都騙了我一回了,竟然還敢來!”
一萬塊呢!
小心我用桃木劍戳你!
戳死你!
活人身上都有三分陽氣,童子身格外旺。
若品格端方的,還會有浩然正氣。
此時都化作怨氣爆發出來,張敞頓覺渾身被烈火灼燒一樣疼痛,忙賠不是。
“昨晚的事兒着實不是故意的。
您看我也是頭回死,沒經驗,忘了那冥幣不能在陽間花,這不當時飯還沒喫完就回過神來了,想跟您說明情況的,結果您……”
一溜煙兒跑了!
牧魚就回想起自己當衆從樓梯上滾下去的黑歷史,臉上熱辣辣的。
“行了,我也不追究了,你,你走吧!別再來了!”
張敞抄着胖胖的胳膊,小聲道:“那什麼,有事兒想求您……能不能勞駕幫忙給我媳婦兒帶個話?”
牧魚恨不得把頭甩下來,“我不給人傳話,走走走,我手裏可有桃木劍啊!”
張敞生前是個商人,還是個頗成功的商人,看人非常穩準狠,一張嘴就帶了直指人心的誘惑:
“保準不耽擱您太多時間。我雖然死了,但我老婆還活着呀,她給錢,算上上回的,一共給兩萬!”
兩萬!
牧魚腦袋裏好像有一整排算盤珠子“啪”的響了聲,極清脆,震得心尖尖都抖了。
按理說,活人不該跟鬼打交道,但是……
但是他給的太多了呀!
牧魚可恥的遲疑了,“那,那萬一你再說話不算話呢?”
“您把我骨灰揚了!”張敞斬釘截鐵道。
牧魚:“……”
倒也不必如此。
有錢能使鬼推磨,同樣的道理,有錢的鬼也能讓活人拉磨。
拉得還挺歡。
經過這麼一折騰,牧魚也不困了,就好奇他究竟有什麼要緊的事,非得託人帶話。
張敞嘿嘿笑,也不直說,就開始回憶生前。
“……當年是真窮啊,苦哈哈的,她跟着我遭老罪了。
就之前老政府街西邊有家燒肉店你知道嗎?一大鍋燉得稀糊爛,恨不得筷子都夾不起來,真他孃的香啊,香飄十里那麼香!
我們每天都從他家門口經過,饞得眼珠子都是綠的,可愣是不捨得買!一塊燒肉都夠我們兩三天的菜錢了。
當時就想啊,要是什麼時候能敞開了喫到飽就好了……”
牧魚沒談過戀愛,不懂什麼感情,可對饞這種事卻極其能夠感同身受。
當下就唏噓道,“好慘啊。”
想喫的喫不起,實在太慘了。
張敞點頭,實慘本慘。
“不過那會兒也是真好,有說不完的知心話,只要看她一眼,就覺得心裏美滋滋的,什麼都值了。”
張敞笑了下,又嘆了口氣,思緒漸漸發散。
“後來日子倒是好過了,但……”
牧魚立刻想起來看過的影視劇和小說,“你出軌了?”
溫馨甜蜜的追憶氣氛瞬間蕩然無存。
張敞沒好氣道:“但我們太忙了,有時候好幾天見不到面,反而不能像窮時那樣說知心話了。”
死小孩兒胡說八道什麼呢!
牧魚哦了聲。
張敞啼笑皆非道:“你現在年輕可能體會不到,人一輩子想找個能好好說話的人,難!”
他倒是找到了,可惜……可惜呀!
思及此處,張敞重重嘆了口氣,以一種過來人特有的沉重語氣道:
“你以後要是結了婚,可千萬別跟我似的。”
空留遺憾。
牧魚肅然起敬,不禁爲自己的財迷產生了淡淡的羞愧。
唉,一心想錢的我真是太膚淺太物質了。
“你是說比起陪伴家人,錢一文不值嗎?”
誰知張敞直接原地彈起來,“錯,錯,大錯而特錯!”
牧魚:“??”
“你這孩子有這種想法很危險啊,”張敞忽然激動,“錢固然不是萬能的,但沒錢,萬萬不能!”
牧魚:“……”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啊混蛋!
張敞用力揮舞着手臂,“人要活得好,必須得有錢,沒錢怎麼買大房子?沒錢怎麼帶家人出去度假?怎麼浪漫?怎麼肆無忌憚的生病?
可錢是賺不完的,你要控制自己的貪念,努力平衡事業和家庭……你在喫東西嗎?!”
門對面傳出有節奏的“吧嗒吧嗒”,張敞難免有些羞惱:
演講呢,給鬼點尊重好嗎?
聽餓了的牧魚剛去拿了包蜜汁豬肉脯,習慣性問:“你喫嗎?”
大半夜的,一個鬼在自家門口嗷嗷叫着錢重要,整件事就非常魔幻。
張敞:“……”
不喫陽間的食物是我不喜歡嗎?
牧魚後知後覺回過神來,“抱歉。”
說完,又往嘴裏塞了塊。
唉,真可憐呀!
吧嗒吧嗒。
牧魚這麼一吧唧,張敞就本能地咽口水,彷彿分泌唾液的器官還工作似的。
“好喫嗎?”
他恨不得現在就過去嚐嚐,一張胖臉都貼在門上,擠得像極了攤開的大餅。
“好喫呀!”牧魚歡快道。
小孩兒都嘴饞,老牧頭兒在世時,經常給牧魚做各種零嘴兒,肉脯就是其中之一。
自家做的東西,最是真材實料,肉是土家豬現宰的,蜂蜜是從養蜂人那裏現搖的。
就連裏面加的蠔油,也是他親自挑選新鮮生蠔動手做。
清晨趕海市第一波,熬了一宿的漁民帶着腥氣上岸,在鹹溼的海風中打開船艙,那些個魚鱉蝦蟹都活蹦亂跳嘩啦啦淌了滿地,不能更鮮。
幾十上百斤奶油色的肥美生蠔去了殼,滑膩膩顫巍巍,就只能熬出一小盆濃濃的蠔油,隨便用來做點什麼,一抿下去,舌頭都能鮮掉了。
每次老牧頭兒熬完蠔油,那鍋都不用特意刷,爺倆兒直接掰開個熱乎乎的饅頭,用力往鍋壁上那麼一抹,魂兒都給你美沒了。
倍兒鮮甜!
一般做肉脯的都愛用瘦肉,但老牧頭兒不一樣,他至少要加一成半肥肉。
這樣烤出來的肉脯都被油脂浸透了,潤潤的紅棕色,泛着油亮的蜜汁,喫起來噴香,還特別有嚼勁兒,一點都不柴。
偶爾咬到一顆脂肪球,就跟爆開香油炸/彈似的,霸道地在脣齒間狂奔,引得哈喇子嘩嘩的。
像護林員照看樹苗,老牧頭兒把對這個孩子的愛,灌注到了每一口食物中。
張敞聽得直撓門,饞得要死要活。
嗚嗚嗚,還是活着好啊!
偏牧魚越說越來勁,小嘴兒叭叭,“還有烤魚片,我特別愛喫海苔味和麻辣的……啊,牛肉乾,我師父做的牛肉乾天下第一好喫……其實烤魚骨頭酥酥脆脆也好喫……”
張敞:“……”
你可閉嘴吧!
鬼魂最怕陽氣,須得午時之前返回,整個過程不能見光。
所以天一亮,牧魚就按着張敞給的電話號碼撥過去了。
“請問是江瀾女士嗎?我是您先生張敞的朋友,他託我幫忙帶個話。”
手機那邊沉默了足足十多秒,丟下一句“想坐牢嗎?”然後直接掛斷。
再打,再掛。
牧魚:“……”
嚶,賺錢好難。
一小時後,一位跟牧魚的老破小飯館完全不搭邊的女士坐在了牧魚對面。
跟想象中的絕望主婦截然不同,江瀾剪着幹練的短髮,穿一身靛青色細條紋西裝,妝容髮型無一不精細。
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椅子,也愣給她坐出氣勢。
她用指尖挑開煙盒,手腕輕輕一抖,就有一根細長的女士菸捲冒出來。
“介意麼?”
牧魚雙膝併攏,雙手放在膝蓋上,聞言乖乖搖頭。
這個姐姐好氣派哦!
江瀾往他稚氣未脫的臉上瞧了眼,想了下,又把菸捲塞了回去。
一開始接到電話時,她確實以爲是惡作劇,可後來牧魚又說了好幾個只有她和張敞知道的祕密,就不得不信。
如今面對面一瞧,心底僅存的那點懷疑也消失殆盡:
這小孩兒眼底忒乾淨,藏不住事兒。
“他想跟我說什麼?”
江瀾問。
雖然剛痛失所愛,但她並未流露出多少悲傷和脆弱。
那是最不值錢,也最無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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