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向日葵(一)

作者:少地瓜
聽江瀾說有事,牧魚第一個反應就是她想和張敞說話,可江瀾卻道:

  “是這麼着,今年我們公司裏新招了一批實習生,其中有個叫趙巖的小姑娘,人非常有韌勁,又能幹,學習和接受新事物的能力非常強……”

  在接下來的大半分鐘,她幾乎用了牧魚所知道的所有溢美之詞來形容這個實習生,直接把他說懵了。

  那個女孩子好不好的,跟這件事有關係嗎?

  師無疑斜了她一眼,目光不善。

  怎麼,這又是要相親嗎?

  就連夏長清也聽糊塗了,“你快打住,說正事。”

  江瀾喝了口水潤喉,又感慨說:“抱歉抱歉,一時激動,只是你們不知道如今這些孩子都被嬌慣成什麼樣了,實習生年年招,年年留不下,那哪裏招的是實習生啊?那是幾個活祖宗!”

  衆人就都笑,就連角落裏的無常也顧不上哭了,端着那盤子烤串悄麼聲的往這邊蹭。

  現代活人的生活怪有意思的。

  誇獎完了實習生之後,江瀾才進入正題:

  “那孩子什麼都好,但唯獨有一點,特別自卑。一旦涉及到私事,就非常不自信。”

  夏長清了然。

  “這種情況一般跟成長環境有關。”

  當警察這麼多年,她可見過太多因爲原生家庭造成性格缺陷的人了。

  江瀾點頭,“對,她老家在西北一個山村,說出來可能大部分人很難相信,在當今社會還有如此偏僻,如此落後,如此窮困的地方。就連自來水和網絡,也是前些年剛通過去的……”

  那個小村子原本連個老師都沒有,更別提學校了,老一輩的人幾乎全是文盲。

  一直到七八十年代,國家開始有計劃的扶貧,在幾個山村之間的空地上建了一所簡陋的希望小學,這才陸續有志願者去那裏當老師,孩子們開始有學上。

  江瀾說起來也是唏噓,“你們能想象嗎?一羣六七歲的小蘿蔔頭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翻山越嶺爬十幾裏的山路去上學,風雨無阻……

  那些路啊,好多地方根本就沒有路,就是人的手摳在石壁上,腳下一條窄窄的線,就那麼爬過來的……

  那孩子的身上現在還有好多疤,都是小時候磕出來的。”

  江瀾自己就是白手起家,自認也算經過困苦。

  可饒是這麼着,在趙巖給她看手機照片之前,也完全無法想象那種情況。

  就連來支教的老師都堅持不了多久,年年來,年年換。

  在這種地方上學的孩子們,教育基礎之差可想而知。

  可即便如此,趙巖還是憑藉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挺不錯的大學。

  她就像荒漠裏開出來的一朵小花,雖然有些乾癟,卻仍竭盡全力怒放。

  趙巖家中經濟條件非常差,她上大學時申請了助學貸款和貧困補助才堅持下來的。

  爲了儘快還清貸款,給家中的弟妹創造更好的條件,她從大學期間就夜裏去醫院當護工。

  平心而論,護工賺的不少,但這份錢來的很不容易。

  記需要護理的病人大多沒有自理能力,大小便拉在牀上是常事。

  而且每隔一兩個小時,就要替病人翻身按摩。

  甚至還要替他們清理傷口流出來的膿血,捂出來的褥瘡……

  單純的髒和累都不足以概括護工的艱辛。

  因爲人一旦病到這個份上,很難保持理智,大多數病人的脾氣都會很差,而且反覆無常。

  有時不知爲什麼就會破口大罵,甚至打人。

  趙巖就經歷過很多次,不過她都堅持下來了。

  能從小時候就攀爬石壁、頂風冒雪去上學的人,他們所擁有的毅力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那是一種浸透了血和淚,比鋼鐵還要堅韌的意志。

  故事就是從醫院開始的。

  今年年初,趙巖開始照顧一位白血病患者。

  那位患者叫柳新,兩人見面時剛滿28歲,確診白血病晚期。

  跟絕大部分癌症相似,白血病晚期患者極度痛苦。

  柳新因爲貧血而長期頭暈無力,時常發燒,幾乎每晚都會被劇痛折磨得睡不着覺。

  病情發展到這個階段,他的身體已經對絕大部分藥物產生耐藥性,甚至嗎啡的止痛效果也維持不了多久,只能生熬。

  你能想象小刀刮過骨頭的疼痛嗎?

  這是許多癌症晚期患者每天,甚至每時每刻都要經歷的。

  趙巖差不多每隔幾個小時就需要給他換一套乾爽的衣服,然後把被冷汗溼透的病號服拿去清洗、消毒。

  他還會頻繁流血。

  鼻子、牙齒,一流就是一大灘,短時間內根本止不住。

  從未照看過白血病患者的趙巖第一次看他流血時幾乎驚呆了。

  那樣血紅的一片,觸目驚心。

  人體內真的有這麼多血嗎?

  即便如此,柳新還在努力維持最後一點體面。

  哪怕在最痛苦的時候,他也不曾說過一句不中聽的話。

  “真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吧?”

  第一次對着趙巖流鼻血後,柳新甚至向她道歉。

  趙巖都呆住了。

  反應了好幾秒才慌忙擺手,“沒有沒有。”

  她似乎覺得這樣的解釋有些蒼白,又結結巴巴道:“這不算什麼,過年我殺雞比這個……”

  柳新就笑,笑得很喫力。

  趙巖羞愧地止住話頭。

  她覺得自己這個比方很不恰當。

  唉,我的嘴真笨。

  她暗自想着。

  希望僱主不要介意……畢竟她已經很久沒有遇見過這樣和善的病人了。

  柳新慢吞吞爬起來,從牀頭櫃的抽屜裏拿出一包棒棒糖,“你喜不喜歡喫糖?”

  趙巖茫然,“啊?”

  柳新問:“要喫糖嗎?”

  趙巖覺得自己跟不上他的思路。

  爲什麼要突然跳躍到喫糖的事情上?

  柳新慢吞吞拆開包裝,從裏面拿出一根塞到嘴巴里。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就因爲那顆圓滾滾的糖球顯得有些含糊不清。

  又或者,是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記他。

  “我是很喜歡喫糖的,”柳新自顧自的說道,“只是現在醫生不讓多喫……”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瘦削的臉上泛出一點孩子氣的懊惱。

  趙巖這才發現,柳新的眼睛很好看。

  特別亮。

  像冬天深夜裏被月光照亮的兩片碎冰。

  “吃了糖,就覺得不那麼疼了。”

  柳新衝她笑笑。

  綿綿不斷的疼痛在他額頭上凝成薄薄的冷汗。

  他一點兒都不像個時日無多的絕症患者。

  尋常將死之人的絕望、悲苦好像都被什麼看不見的罩子擋住了,與此地絕緣。

  他的病房裏,甚至還擺着畫架子哩!

  疼成這個樣子,他還能畫畫嗎?

  下班回宿舍的路上,趙巖手裏還捏着顆棒棒糖。

  柳新給她的。

  “我的病不傳染的,這包糖是剛打開的,不髒……”

  給她糖的時候,他微微有點忐忑,還夾雜着一點小委屈。

  趙巖鬼使神差接了。

  柳新肉眼可見的高興起來。

  兩人告別時,他甚至還說:“你介意的話,丟掉也沒關係,不過一定要揹着我啊,不然我會難過的。”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趙巖想。

  他分明比自己還大幾歲,爲什麼可以那樣肆意的表達喜怒哀樂?

  他不擔心丟臉嗎?

  他不怕別人笑話嗎?

  第二天的課程結束後,趙巖胡亂吞了兩口包子果腹,匆匆擠上通往醫院的地鐵。

  車廂在狹長的甬道中飛速駛過,偶爾有外面站臺上的燈光亮起,映出趙巖的臉。

  她本是匆匆一瞥,可又覺得驚訝。

  她從自己眼中看到了一點好奇,一點期待。

  真是奇怪。

  以前她每次來醫院時,心情都很沉重。

  即使因爲這份工作很累,又因爲會隨時面對死亡。

  舍友們都戲稱她上班跟上墳一樣。

  可今天,不太一樣。

  她竟然有點想見新僱主,想看看他還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表現,會說出怎樣出人意料的話。

  跟敏感又自卑的自己相比,僅接觸了一天的柳新就像一個塞滿了各色彩紙的大氣球,只是輕輕扯開一點口子,就從裏面噴發出全然陌生的嶄新世界。

  這是趙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

  趙巖到時,柳新在畫畫。

  他竟然真的會畫畫誒!

  趙巖好奇地湊過去,看他左手託着一盤顏料,右手在畫板上肆意塗抹。

  是朝霞。

  黃的橙的紅的紫的朝霞,像潑上去的一團火,灼灼燃燒,燒得轟轟烈烈。

  看見那幅畫的第一眼,趙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爲了能夠達到高考分數線,爲了儘快還清貸款、賺取足夠的生活記費,趙巖從來沒有閒暇接觸學習和打工之外的東西。

  換言之,她不懂藝術。

  可現在,她分明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了,胸腔內涌起無名的情緒。

  那情緒不斷翻滾、發酵,像過度膨脹的麪糰,幾乎要把蒙着的骨骼肌肉撐開來。

  “哎呀,惹女孩子哭,可真是我的罪過。”

  柳新抽了兩張紙遞過來。

  趙巖這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她的臉騰一下紅透了,手忙腳亂抓過紙就擦。

  結果又因爲用力過大,臉上糊了好多碎紙屑。

  柳新愣了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趙巖羞得恨不得從樓上跳下去,慌忙跑去衛生間洗了臉。

  再出來時,她連頭都不敢擡。

  真丟臉。

  一定被人笑死了,她沮喪的想。

  “你喜歡這幅畫嗎?”

  柳新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問。

  他不提剛纔的事情,讓趙巖覺得自在了些。

  “我不懂。”趙巖搖頭,生怕自己亂說惹人笑話。

  “不,你很懂。”

  柳新卻認真道。

  “或許你不會畫畫,但你有很敏銳的藝術嗅覺和鑑賞能力,”柳新說,“這種能力是天生的,是老天給的禮物。”

  還有共情能力。

  所以她纔會哭。

  趙巖愣住。

  藝術嗅覺?

  鑑賞能力?

  他說的是我嗎?

  “不不不,”趙巖本能地否認,“我什麼都不懂的,也沒有那樣的本事……”

  迄今爲止,遇到過的老師和同學都是這樣說的。

  所有的人都告訴她:

  趙巖,你跟那些城裏的孩子不一樣,他們可以喫喝玩樂,是因爲他們有退路,但你沒有……

  所以她只有拼命拼命再拼命。

  大學快畢業了,她都從沒跟人聚過餐,也沒跟人出去玩過。

  好像世上所有跟娛樂有關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他們生活在格格不入的兩個世界。

  可是現在,竟然有人說自己具有天賦!

  藝術天賦!

  那麼高大上,那麼燒錢的東西,怎麼可能與我有關?

  我不配啊!

  趙巖不相信。

  甚至她每次來醫院時都會莫名其妙的想,自己一定不會得這些這麼費錢的病。

  有朝一日,如果真的要死的話,應該會是出車禍之類的意外。

  乾脆利落,又不費錢。

  反正一定會符合自己窮酸的一生……

  柳新不明白她的反應爲什麼這麼大。

  “爲什麼要否認呢?這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相反,你應該感到驕傲。”

  他明亮的眼睛裏滿是疑惑,顯然是真的不明白。

  趙巖還是習慣性搖頭。

  可若問爲什麼,連她自己也說不出原因。

  那當然不可恥。

  或許就是因爲太不可恥了,才令她無地自容。

  記我的世界充斥着灰暗和陰霾,如果有味道,也只是苦澀。

  這樣的我怎麼可能跟藝術扯上關係?

  我們是不一樣的呀,她看着理所當然的柳新,默默的想。

  他就像沐浴着陽光生出的向日葵,哪怕此時花瓣已經萎靡,卻依舊耀眼。

  而自己……不過是陰暗角落滋生出的苔蘚。

  柳新第一次見到如此自卑的人。

  她好像總在下意識否定關於自己的一切。

  可她明明很好呀!

  難道人不應該爲自己的優秀感到驕傲嗎?

  柳新不懂。

  趙巖也不懂。

  和人類區別於其他生物的本質就是懂得思考。

  在不懂之餘,兩人都本能的生出一點好奇。

  她/他想知道對方爲何如此自信/自卑。

  兩個本該毫無交集的陌生人的世界悄然碰撞在一起,產生了某些了不得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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