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梨園(八)
牧魚心頭一跳,小聲喊道。
沒有迴應。
樓下看們像剛纔那樣坐在位子上安靜看戲,那燈還是亮的,空氣還是香的,一切都跟幾秒鐘前一模一樣。
唯獨沒了師無疑。
“師無疑!”
牧魚忍不住擡高了聲音。
此時戲已開場,後臺伴奏時有時無,唯餘臺上的杜麗娘和婢女說笑。
論理兒,牧魚這一聲着實不算低,可所有人都跟沒聽見似的,照樣盯着戲臺,如癡如醉。
之前師無疑在時,牧魚總覺得無所畏懼,上天入地都去得,沒什麼大不了。
可如今冷不丁只剩下自己,突然就跟一個人缺了半邊似的,腔子裏嗖嗖漏風,心裏沒底。
他就好像急糊塗了,腦袋裏昏昏沉沉,下意識站起來想去找人,可擡起來的腳還沒落下,腦中突然一道白光閃過:
不對!
師無疑不可能不告訴自己就悄悄溜走。
即便他離開,自己也不可能一點兒動靜沒聽見。
牧魚緩緩收回腳,低頭看向腰間:
胖頭魚勾魂索不見了。
所以,不是師無疑不見了,而是自己或者他們都在某個時刻被拖入另一個獨立的鬼域。
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聲極輕的男聲,似乎有些驚訝:
“咦~”
牧魚猛地回頭,“誰在哪裏?”
是五爺嗎?
牧魚纔要追問,突然周圍所有的場景都被扭曲,像被下水口瘋狂抽走一樣暈眩起來。
他本能地閉上眼睛,再睜眼時,一切都變了。
牧魚驚訝地發現,自己坐在一間頗具民國特色的屋子裏:
古色古香的木質結構框架下,又充斥着大量西方文明入侵的痕跡,比如說皮鞋、琺琅茶壺,以及博古架邊擺放的留聲機。
視野有些僵硬,與其說是牧魚自己的,倒更像是玩某種全息遊戲的體驗。
又或者是在藉着別人的視野看故事。
他低頭,就見自己穿了身雪青色繡翠竹的緞面長袍,右手拇指上帶着一個翠玉扳指,掌心還捏着把泥金摺扇。
這……是誰?
“……老五,大哥跟你說話呢。”
陌生的男聲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開始有些模糊,像隔着一層玻璃,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牧魚擡頭望去,就見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跟“自己”差不多打扮,濃眉大眼,似乎很憨厚的樣子。
見他擡了頭,“大哥”的臉色好看了些,這才繼續道:
“我拿你當自家親弟弟,這才說這樣掏心窩子的話。
別怪大哥說話不中聽,咱們什麼身份?人傢什麼身份?聽我一句勸,別總拿喬,沒好處!既然如今做了班主,也得替大家着想,不能像個孩子似的,由着自己的性子胡來……做人不能這麼自私。”
雖不明前因後果,可牧魚還是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怒火在胸腔裏熊熊燃燒。
他看見“自己”站了起來,將扇子往桌上一摔,冷笑道:
“我自私?我拿喬?我是什麼身份?我本本分分喫飯,不像有的人忘了國仇家記恨,去給日本人當狗!”
咔嚓一聲,扇骨斷成幾節,順着光滑的桌面滑了下去。
牧魚,又或是五爺往前走了幾步,指着外頭道:“梅先生都蓄續不給日本人唱戲,我也不做那亡國奴!”
他急促地踱了幾步,又折回來,幾乎指着老大的臉說:“我自私?姓焦的兄弟倆來一次我噁心一次,我攆過嗎?若我自私,一早給打出去了!”
說罷,他一掀袍子坐下,“要唱你唱,反正我不唱!”
焦先生來看了一陣子戲之後,就給兄長髮了電報,說蓉城出了個名角兒,着實了不得。
焦大聞訊而來,一見五爺,眼珠子都綠了,就差伸着舌頭上來舔。
但兄弟倆竟剋制住了。
五爺並沒覺得輕快,反而有種風雨欲來的壓抑和沉重。
因爲他太瞭解這種人了。
這會兒不求,必然在謀圖更大的。
果然,兄弟倆私下商量了幾日,後來找到五爺,說想讓他給日本人唱兩出。
“想必五爺也聽過大東亞共榮的理念,太君是很有誠意的,千里迢迢跑到咱們這兒來做事,多麼感人肺腑!”
“我的上司,小田隊長是個極其仰慕中國文化的人,來了之後,特意參觀了許多文物,大爲讚歎。早前兒沒能聽到梅先生的戲,他就深感遺憾,如今可不能再錯過啦……”
這是要讓自己給日本人唱戲呀!
五爺當場拉了臉,拂袖而去。
焦家兄弟惱了一回,私下又找了許多人做說,到底不管用……
他們私底下發了狠,決定要是實在說不通,一定要給花門點顏色瞧瞧。
梅先生名氣大,海內外都有他的鐵桿粉絲,其中不乏位高權重者,所以他自己不想唱,日本人還真沒什麼法子。
但這位五爺就不同了。
不過是個小小蓉城裏的角兒,放在外面略有點名氣罷了,也沒什麼有本事的靠山,弄他還不跟玩似的?!
若不殺雞儆猴,他們還有什麼臉面,太君還有什麼臉面?
貓貓狗狗都要騎到他們頭上拉屎撒尿啦!
老大臉上泛了紅,涌出一點類似惱羞成怒的情緒來,擱在桌邊的拳頭也緊了緊。
但他很快調整好,又用那副一直以來的憨厚神色慢慢道:“我倒是想,可惜人家不稀罕。”
“你!”
五爺蹭的站起來,氣得眼睛都直了。
良久,他怒極反笑,“好好好,我今兒算是瞧明白你了,我替我爹不值,替二哥三哥不值!”
聽他提到二爺三爺,老大驟然變色。
他像夾到尾巴的貓似的從凳子上彈起來,先撲到窗邊往下看了看,然後才躡手躡腳走回來,壓低聲音拼命道:
“你瘋啦!這個時候還敢提他們!不知道現在日本人滿大街的抓□□餘孽嗎?”
有人說南邊的秦家通共,所以在上次舉行宴會時和赴宴的鬼子高官們同歸於盡了。
也有人說,是□□潛入想要伏擊日本人,結果不小心暴露,鬧得不可收拾……
但無論如何,因爲二爺三爺之前就和秦家往來甚密,如今又下落不明,連帶着整個花門也成了重點監視對象。
打從前幾天開始,戲園附近就潛伏了特務和鬼子兵,五爺他們幾個記重要角色,走到哪都有人跟着,根本出不了城了。
五爺滿面嘲諷,“你不配提他們。”
說完,擡腳就往外走。
“老五!”
“你唱戲人家不稀罕,”五爺手按在門把手上,頭也不回的譏諷道,“但沒準若想去做狗的話,人家也不缺那條狗鏈子!”
“你!”
老大又羞又氣,拍案而起。
一開門,五爺就發現外面走廊上挨挨擠擠站滿了人,見他出來,都齊刷刷望過來。
五爺冷着臉道:“怎麼,你們也想給日本人唱戲?”
五爺生得俊俏,待人也和氣,素日大家都不大怕他。
可今兒才發現,這人壓着一腔怒火時,兩隻眼睛幾乎要迸出火星子來,竟也十分怕人。
竟叫人,竟叫人不敢直視了。
衆人忽地低下頭去。
五爺嗤笑幾聲,擡腿要走。
“五爺……”
後頭不知誰小聲說了句,“老話說的好,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們哪兒能跟日本人硬頂呢?”
一石激起千層浪。
話音未落,衆人便紛紛附和起來,七嘴八舌道:
“是呀,軍隊都打不過日本人呢……”
“得罪了他們,咱們還能有好日子過?”
“說的是呀,咱們好不容易在蓉城過兩年安生日子,難不成也跟那些難民似的,四處逃荒去?”
“我可不樂意……”
“還有什麼想不開的,放着好日子不過圖什麼呀?聽說那些日本人也不全是壞種,到了那些地方,還給老人發白米,給孩子發糖呢。要是咱們能把他們哄順心了,一高興了,少造殺孽,不也是積德行善的事嗎?”
“就是就是……”
聽着背後傳來的這些話,五爺一顆心漸漸墜了下去,像掉進冰窟窿似的,一點點變涼。
戲班子的成員要麼是父親生前在世時收留的街頭棄兒,要麼是家裏窮,養活不起,賣進來的,父親一直都待他們很好。
雖不敢說視若己出,可當真是比尋常普通人家的父親還要盡職盡責。
後來父親去了,自己成了新任班主,自認也算仁至義盡,從沒對不起誰過。
可如今?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人竟成了貪生怕死的軟骨頭?
又或者,他們一直如此,只是從沒有機會表露出來。
現在給人家三言兩語一嚇,就慫了。
五爺不明白有什麼好怕的。
二哥,三哥做的事情那樣兇險,不也是義無反顧的去了嗎?
左不過就是一死嘛!
好歹活的像個人樣。
總比窩窩囊囊給日本鬼子當狗強。
日本人多兇殘吶,在這之前,中國人惹過他們嗎?
無仇無怨,可還不是進來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
這會兒他們略說兩句好話,你就聽了信了怕了,殊不知,那人皮下面藏着狼子野心!
他們怎麼可能把你當個人?!
不過是個玩意兒罷了。
這些人怎麼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你們要當漢奸!”小狗兒突然從後面鑽了進來,指着他們罵道。
衆人被他說得面上訕訕,不由得惱羞成怒起來。
“呸!”不知誰啐了一口,罵記道,“你個王八羔子懂個屁,不過是個打雜的,爺們兒們說話有你插話的份兒?”
“就是,滾邊兒去!”
小狗兒氣得漲紅了臉,兩隻眼睛裏都蓄滿水光。
他激動地大喊,“保不齊二爺三爺就是給日本人害了的,他們還殺了那麼多中國人,你們,你們這些沒良心的,竟然還想逼着五爺給日本人唱戲!”
此時牧魚的感覺非常奇妙。
他好像被分成兩半,一半是後世的外來牧魚,另一半是曾經名動一時的五爺。
他靜靜地站着,看着一個素日被人瞧不起的小打雜爲自己,爲國人鳴不平。
“小狗兒。”五爺忽然道。
所有的爭執瞬間像被按下暫停鍵。
衆人都不說話了,齊刷刷望過來。
“五爺!”小狗兒跑過來。
他的口才不好,說不過那麼多人,氣得哭了滿臉鼻涕眼淚。
五爺突然笑起來。
他掏出帕子丟過去,“擦擦臉,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沒出息。”
小狗兒接了帕子,不捨得用,拿自己的袖子胡亂蹭了蹭臉,又哽咽道:
“五爺,咱們,咱們不給天殺的日本人唱戲。”
五爺的視線緩緩從那一羣人臉上掃過去。
誰都不敢跟他對視,他看過去的瞬間,便紛紛像被燙到一樣躲閃開來。
五爺忽然笑起來。
這一笑,當真風華絕代,恰似春日梨花盛開。
“小狗兒,”他拍了拍小打雜的腦袋,解了錢袋丟過去,輕描淡寫道,“打明兒起,你就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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