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梨園(九)
如今二爺三爺死異鄉,四爺又整日流連酒館賭場,人影不見一個,衆人便只好去找了大爺。
“大爺,這麼下去不是個事兒啊!”
“是呀,五爺還說,這些日子都不登臺了……”
大爺如今已經不大穿長袍馬褂了,而是改成了西洋傳過來的西服皮鞋。
下頭的人來彙報時他正站在穿衣鏡前整理衣裳。
大爺不緊不慢拿過筆挺的禮帽帶上,聞言冷笑道:“你們怕什麼,他這是甩臉子給我看呢。”
不就是不願意給日本人唱戲,又拗不過大腿,這才一肚子邪火沒地方發嘛。
“讓他作,”大爺漫不經心道,“你們若怕,也走好了,左右少不了你們的銀子。”
那幾人聞言面面相覷,忙換上一副討好的笑臉。
“瞧您這話說的,我們打小就是老班主買過來的,自然是要留下跟花門榮辱與共。”
“就是這麼個理兒,五爺畢竟年輕,沒經過什麼風雨,不曉得外頭世道厲害艱辛,可我們知道啊!您這麼幹,都是爲了他好,爲了整個花門好!”
“對對對,依我看啊,這裏早晚是日本人的天下,朝廷都沒法子的事,咱們小老百姓折騰個啥?還不如安安生生過日子呢。”
“就是這話,五爺鬧小性子也忒不懂事,別看如今的焦先生捧着,萬一真擰着把日本人惹惱了,能有咱們好果子喫?”
大爺心安理得的聽他們吹捧一番,笑了。
“嗯,總算有你們幾個明白人,我這麼辛辛苦苦是爲了誰?還不是爲了大家好!”
他低下頭打量一下自己新做的妮子西裝,曲起手指彈了彈並不存在的灰塵,故作堅辛的嘆了口氣:
“師父他老人家去了,老二,老三又糊塗,老四不頂事兒,老五嘛,就是個被寵壞的孩子,哪裏曉得什麼厲害?少不得我這個做哥哥的替他撐起來,偏他又不瞭解我的苦心,唉……”
他將兩隻手掌一拍,十分灑脫且坦蕩的說:“那又有什麼法子呢?終究是兄弟,一筆寫不出兩個花,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少不得我這個當哥哥的委屈些,能保了咱們花門上下平安無虞,就謝天謝地嘍。”
一羣人簇擁着奉承着,衆星拱月般捧着她出了門。
牧魚看的肺都要炸了,恨不得上去打死這個無恥之徒,奈何還沒等付諸實踐,眼前場景又是一花,再定下神來時他就發現自己正在下藥。
民國時城市衛生條件遠沒有現代那麼好,又大多是木質建築,屋子裏面出現蛇蟲鼠蟻再正常不過,基本家家戶戶都會備上幾包藥。
五爺趁天黑摸了幾包藥出來,一股腦倒進後院的井裏。
蓉城早年的地上供水系統並不發達,好多獨立的院子裏都有自家挖的水井,日常用水都從井裏打。
牧魚眼睜睜看着“自己”做完這一切,神色如常的回去睡覺。
他好像明白當年的慘案是怎麼發生的了。
像電影裏畫面被飛速拉過的特效,牧魚眼前的場景變得一團模糊,拖着長長的殘影一閃而過。
再平靜下來時,他就站在了戲臺上。
前方下面不遠處是一樓的大堂,上頭二樓還有雅間包廂。
牧魚一擡頭,發現正對着戲臺,也就是視線最好的那個包廂桌邊坐着幾個人。
他們的年紀不大,西裝筆挺,乍一看好像跟大堂裏的看們沒什麼分別。
但只要多瞧幾眼,就會覺察出某種違和。
日本人!
牧魚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這個念頭。
而這麼想的時候,他的身體竟還在不受控制地走位、亮相、開嗓……
不,我不想這樣!
牧魚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算怎麼回事,到底是靈魂出竅,還是單純的陷入幻境。
但無論是哪一種,長時間被困在這裏只有死路一條。
說起來,師無疑去哪兒了?
他發現我的遭遇了嗎?
還是說他正在經歷同樣的事情?
胡思亂想間,牧魚漸漸發現了更多詭異之處:
看們的反響很熱烈,戲園裏時不時迸發出巨大的喝彩聲,貌似只是一場精彩的演出而已。
可不管過了多久,不管是什麼喜劇內容,看們的反應都是一樣的。
沒有變過。
他們每次都拍同樣次數的手,喝同樣時長的彩……甚至就連嘴角翹起的弧度,鼓掌的幅度,也從未變過。
甚至不眨眼睛的!
太詭異了。
如此燈火璀璨的大堂內,坐着的卻好像一羣人偶,一羣被設定了固定程序的人偶。
猶如絢麗靈堂中擺放的精美紙人。
牧魚的頭皮都要炸了。
他不怕鬼,但最怕這種看似正常,卻格外變態的場景。
正當牧魚拼命想着該如何擺脫眼下這種局面時,燈火通明的大堂忽然晃了幾下。
確切的說,是牧魚所見到的東西晃了幾下。
好似一股清風吹來,籠罩在眼前的薄霧係數散去,露出事物本該有的原貌。
剛纔的“一團和氣”瞬間大變樣,出現在牧魚眼前的只是滿地口鼻流血的死屍。
就連花門留下伺候的那些人也沒例外,全都東倒西歪死了一地。
他胸腔裏燃燒着劇痛,火一般灼熱,焰一樣疼痛。
一低頭,視線一陣模糊,像不斷對焦的鏡頭,最終聚集在他掌心落下的幾滴血。
那血跡漸漸與他曾經在舞臺上看見的痕跡重合……
牧魚忽然感受到一種莫大的悲哀,中間還夾雜着滾滾襲來的欣慰和解拖。
多好啊,大家都留在這裏……
不,我不想留在這裏!
牧魚暗自道。
陰氣忽然濃烈,彷彿是五爺留下的殘魂再見到這一幕後,重燃舊恨。
牧魚知道自己應該儘快擺脫眼下這種局面,可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就在此時,眼前的場景忽然再次劇烈波動起來。
如果說剛纔的轉場只是水面濺起了一圈漣漪,那麼現在就是有十臺八臺最高功率的抽油煙機在拼命工作……慢慢聚集的陰氣在以驚人的速度消失。
而因爲沒有足夠的陰氣能量支持,牧魚眼前的幻象最終維持不下去,伴隨細密的崩碎聲,開始出現一道道裂痕。
最終,“咔嚓!”
眼前的幻象像鏡子一樣裂開,碎成千片萬片,徹底消失在牧魚視線中。
與此同時,他感覺到束縛自己的力量也隨之鬆動。
牧魚剛要抓緊時間再調動全身的陽氣衝擊一番,卻見消失已久的師無疑忽然,從前方的濃霧中衝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走!”
牧魚大喜,“師無疑?!”
師無疑嗯了聲,將青銅劍往眼前用力一揮,殘存的陰氣就像被割破的蛋糕一樣分開了。
牧魚跟着師無疑往前一躍,彷彿從果凍中掙脫出來一樣,biu一下,輕鬆了。
而緊接着,魂魄歸體,久違的身體拘束和沉重感席捲而來。
牧魚從未像現在這樣懷念軀殼的束縛和笨重。
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還坐在之前的包廂桌邊,胖頭魚勾魂鎖也好好的掛在腰間。
“小魚?”
旁邊的師無疑伸過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
是一種真切的涼意,牧魚轉臉一笑,“謝謝,我回來啦。”
師無疑顯而易見鬆了口氣。
說起來,這還是牧魚第一次見他有如此劇烈的情緒波動。
有點……小高興!
“好重的怨念和執念啊,”牧魚感慨道,“我竟然不知不覺中招了,一開始還以爲你不見了呢。”
師無疑看了他一眼,“不會的。”
一生還太早。
牧魚剛要繼續追問細節,就發現樓下戲臺處再次翻渾起濃烈的陰氣,與此同時,一個熟悉的人影漸漸凝結。
是五爺。
他環顧四周,發現許多本就能量薄弱的陰魂已經在剛纔師無疑簡單粗暴的瘋狂吸食中魂飛魄散,微微蹙了蹙眉。
“請問您是五爺嗎?”
慎重起見,牧魚還是問了遍。
五爺擡頭望過來,看見是他後竟笑了起來,“我好心招待兩位,兩位卻傷害我的人,這不太好吧?”
剛纔牧魚以他的視角經歷了很多,但實際上也不過十幾分鍾而已。
師無疑發現牧魚情況異常之後,先試圖感應他魂魄的存在,結果一無所獲。
“信號”被屏蔽了。
牧魚的魂魄徹底消失在這片天地間。
這種情況顯然不正常。
師無疑很快就推斷出,牧魚的魂魄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什麼東西困住了。
那種“東西”,在現代科學中被稱爲磁場的東西自成一個系統,那個系統是完整而獨立的,所以能夠屏蔽師無疑的搜索。
俗稱,鬼域。
而構成鬼域的本質就是陰氣和死者生前留下的強烈怨念。
師無疑完全沒有像牧魚那樣給死人當心靈導師的興趣。
他唯一想做,並直接動手做的就是消除此地的陰氣。
只要陰氣的量不足以支撐鬼域,被隔絕的空間自然就會顯現出來。
於是師無疑被迫臨時吃了一頓宵夜……
果不其然,隨着陰氣減少,鬼域開始不穩定起來。
師無疑就見那戲臺上的五爺閃了幾閃,突然變成了牧魚的樣子……
雖然現在看來牧魚沒有大礙,但他早就在心裏給五爺狠狠記了一筆。
現在對方出現,當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師無疑一言不發就要往下跳。
對付鬼魂這種東西,多餘的都白給,直接物理超度最省事。
牧魚趕緊攔住,“能吵吵就別動手,他也不容易……”
師無疑皺眉,又看了五爺一眼:
多麼濃烈,多麼純正的陰氣,一頓夜宵呢。
雖有些不情願,他還是坐回去了。
牧魚覺得自己應該有很多話想問五爺,但真到了面對面交流的時候,卻覺得好多問題根本不合適。
臺上那風華絕代的戲子顯然是個極其複雜的人。
他既有末武時代俠的熱心腸,卻又能面無表情毒死100多號人,甚至包括他自己……
五爺就彷彿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
五爺輕輕笑了下,笑得很好看,卻也有種無法言說的冷酷和決絕。
“我是班主呀,下頭的人長歪了,自然要想法子扭過來。可惜人不是樹,我也沒有那麼多時間,來不及了……”
尤其那些大爺的附庸。
他們看似只是因爲怯懦而想法子苟活,並沒親手做多少殘害人命的事情……但這種人最爲可惡,可恨!
如果說大爺是真小人,他們便是僞君子。
前者將自己的惡坦然表露,人們尚且可以防範一二;後者卻以受害者的形象僞裝自己,人前裝慘,人後推波助瀾、助紂爲虐。
何其可恨!
外頭的人怎麼樣?他管不着。但在花門之中,絕不允許有賣國賊存在。
那樣的人,還活着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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