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梨園(十)
他竟可以這麼平靜地說出口。
狠嗎?
夠狠!
最要命的是他不光對別人狠,直接狠起來連自己都殺了。
可誰又能指責他?
誰又有資格指責他!
師無疑瞭解到的雖不如牧魚多,但通過之前老王的講述、戲園的幻象,再加上方纔五爺的隻言片語,也大略能推測出大概:
清理門戶。
同歸於盡。
公里公道的說,曾作爲一軍統帥的師無疑頗欣賞這種做法。
相較外部的侵略者,同胞投敵的行爲更可恥可恨。
稍有不慎,便會造成嚴重的連鎖反應,屆時人心渙散,不用外面打,自己先就散了。
亂世重典,很多時候單純講道理是說不通的,以鐵血手段震懾纔是收效最快、成效最高的方法。
當然,唯一一點值得詬病的地方就是“帥”的自戕。
這種方式非常不可取。
如果對方剛纔沒有對牧魚出手,師無疑甚至不介意跟他交個朋友。
五爺問:“你們是什麼人?以前都沒人能瞧見我。”
更別提摧毀幻境。
一人一鬼,多稀罕吶。
建國之後,民間那些有真才實學的通陰陽的大能彷彿瞬間神隱。
之前幾個開發商和政府找來的所謂大師要麼直接是濫竽充數的冒牌貨,壓根瞧不見他;要麼只學了點皮毛,不當事兒……
五爺已經許久沒這樣跟人說話了。
他覺得這兩個“人”跟之前遇到過的有些不同,罕見的起了點交流的意思,這才讓牧魚借自己的視角看過往。
只是沒想到那位鬼同胞性子忒急,一會兒不見人就簡直像要拆家了。
說完,五爺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愣了下,稍作停頓後又說:“不,以前也有個人……”
出於好奇心,牧魚順口問道:“誰?”
莫非是同行?
五爺的表情突然複雜起來。
他微微擰着眉頭,像生前無數次爲難時那樣,屈起指關節輕輕敲了敲額頭。
“一個道士。”
道士……
牧魚心中的疑惑更甚:
可既然能看見五爺,爲什麼不順道超度了?
就聽五爺幽幽道:“他在這裏連着聽了幾天戲,聽夠了,就走了。”
頓了頓,又說:“還燒了許多香燭和紙錢。”
牧魚:“……”
師無疑:“……”
好傢伙,這是聽戲給錢吶。
做得還怪體面的。
不知怎麼的,就覺得這所作所爲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呢!
短暫的沉默過後,五爺再次開口。
“你們也想趕走我,霸佔我的戲園?”
這次,他的聲音聽上去稍稍有點危險了。
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曾經有無數人來了記又去。
他們都抱着相同的想法和目的:
既然主人已死,那這座戲園子就充公了,自然該找個下家。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沒有成功。
有的手段溫和些,五爺的手段便也溫和,把人攆走了就行。
有的自以爲是,五爺便也簡單粗暴,豎着進來,橫着出去……
這是我的戲園子,誰也甭想做我的主!
幻境已破,戲園內恢復如初:
陳舊的木質建築內塵埃遍佈,琉璃燈碎了,廣告牌爛了,就連原本鮮豔華貴的大紅色幕布上也落滿灰塵,一側的連接處因爲常年失與維護而腐朽,頹然落下,在戲臺一角形成大片陰影。
因爲不常有人來,這裏成了蜘蛛等昆蟲的樂園,牆角桌角等一切角落都密密麻麻織滿了厚重的蛛網。
一樓大堂的桌邊,二樓的包廂內都坐滿了半透明的淺藍色幽魂。
他們還維持着生前的容貌,七竅流血,扭曲而痛苦着……
“疼啊,好疼啊!”
“救命,誰來救救我?我不想死!”
“老五,老五啊,大哥錯了……”
整座戲園子都被劃規爲五爺的鬼域,他以自身執念畫地爲牢,將所有幽魂都禁/錮在此,永世不得超生。
哪怕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他們垂死掙扎間發出的最後一聲悲鳴,也還像留聲機中的黑膠碟片一樣永遠留存,不斷循環。
濃烈的陰氣像永無止境的河流綿綿不絕,流水般傾瀉而下,沿着地板迅速鋪開。
徹骨的冷,刺骨的涼,無視一切物理障礙,只按照鬼主的心意蔓延。
牧魚不想沾染這玩意兒,連忙躲閃。
剛纔因爲一時疏忽着了道,師無疑一直憋着口氣,兩隻眼睛恨不得死死釘在牧魚身上。
這會兒他剛本能地打個哆嗦,不等腰間的勾魂索有動靜,師無疑就先一步拔劍出鞘。
他雙手握住劍柄,劍尖向下,筆直朝着地板戳下去。
鋒利的劍身和地板接觸的瞬間,金光大盛!
淡金色的罩子將他們護在中間,陰冷之感瞬間蕩然無存。
只要製造鬼域的鬼魂還在,陰氣就永遠不會斷絕。
而牧魚顯然不太想動粗。
五爺輕輕咦了聲。
他從沒見過這種功夫。
金光出現的瞬間,他就感受到了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慄,彷彿被架在火上炙烤:
他不怕,可靈魂卻在排斥那金光。
牧魚鬆了口氣,笑着向師無疑道謝,又對五爺說:
“你該做的已經全都做完了,爲什麼不想離開呢?”
這麼多年過去了,爲什麼還這麼執着地守在這裏?
踢皮球的招數屢試不爽。
五爺俊秀的臉上浮現出一點迷茫的神色。
“爲什麼不想離開……”
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只記得自己是花門的班主,下頭的人長歪了,沒出息,是他的過錯。
記他得守着這兒,不能叫下頭的人再去外面禍害旁人。
我得清理門戶呀。
他是這麼想的,也這麼做了。
然後呢?
五爺也不懂。
是啊,爲什麼不想離開呢?
突然,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五爺的沉默。
兩隻鬼齊刷刷望過來。
牧魚尷尬的掏出手機,“抱歉抱歉,接個電話……”
剛按下通話鍵,那邊徐沫的大嗓門就火急火燎傳過來:
“大師,壞了,那瘋老頭跑啦!”
五爺正一臉好奇盯着牧魚手裏的小方塊,後者難免有點分神,一時沒回過神來,“誰怎麼了?”
徐沫抓着車鑰匙從輸液室衝出來,一邊跑,一邊回憶着裏面的場景,“就是在西園子地底下抓出來那個瘋老頭,抱着留聲機的那個!之前警察不是送他到醫院來檢查嗎?醫生給他打了鎮定,然後就放在這邊輸營養液,結果我就出去拿了個外賣的工夫,他竟然不知什麼時候醒了,自己拔了輸液針,從後門跑了……”
那瘋老頭明顯跟現代文明脫節,針頭拔得一塌糊塗,現場地上和牆上都滋了好幾道噴濺血跡,活像案發現場,觸目驚心。
醫生和護士都覺得不可思議。
因爲按照他們給的鎮定劑的量,至少還得半個小時之後才能醒。
牧魚忽然回憶起之前以五爺的視角經歷的那些事,又想起之前徐沫曾說幾個本地醫護人員聽那個瘋老頭說的什麼“狗”的字眼。
當時大家都以爲這個老頭兒自己還養了一條狗,可現在看來……
“當年打雜的那個小狗兒是不是沒死?”
五爺點頭,眼神瞬間變得柔軟起來。
“他是個好孩子。”
所以在動手之前,他找藉口把戲園子僅存的幾個好孩子攆走了。
“離開之後他去哪裏了?他在蓉城有家人嗎?”
牧魚追問道。
五爺明顯愣了下。
“他是當年我在外頭撿來的孤兒,沒有家人。不過那幾年他應該攢了點錢,當時大家都往西北跑……難道?”
牧魚瞬間理清了所有思緒,語速飛快地對現場的兩隻鬼和話筒那邊的徐沫道:
“那個瘋老頭就是當年在戲園子裏打雜的男孩兒小狗兒,五爺保了他一命,事發後他卻想辦法回到了戲園……”
或許在小狗兒心裏,令所有人聞風而逃的戲園子纔是他真正的家。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呀!
所以哪怕花門沒了,哪怕蓉城隨時可能淪陷,他也還是想方設法逃了回來。
他小心翼翼地守護着那臺老舊的留聲機,就像守護着曾經的舊時光,就這麼日復一日過了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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