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梨園(十一)
見五爺那麼驚訝,牧魚都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猜錯了。
難道那老頭不是當年的小狗兒?
可未免巧合太多了些。
除了這個答案,他實在想不出別的可能。
五爺被問住了。
實際上,他並不完全記得過去的事情。
在他死後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內,魂魄都處於矇昧和混沌。
“他”只是出於本能的保持着生前唱戲的習慣,又憑着最後一絲執念將那些亡魂死死困在原地。
就這樣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五爺自己都不知過了多少年,他慢慢汲取天地間遊離的陰氣,終於重新找回了神志。
而那個時候,他就發現外面的世界已然大變樣。
他出不去了。
也根本不知道死去到現在,這中間漫長的空檔間究竟發生過什麼。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發現戲園子裏還有其他活人:
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
那個男人似乎流浪了很久,衣衫破爛拱肩縮背,花白的頭髮和鬍鬚都長得很長。
大約因爲太長時間沒有梳洗過,他全身的毛髮都沾滿污漬,結成又髒又大的一團,完全看不清樣貌。
而且他也基本不說話,每天只是抱着一臺五爺極其眼熟的留聲機聽啊聽。
最初,五爺甚至沒認出那臺留聲機。
只是覺着那裏面的聲音好熟悉。
又過了兩年,五爺終於回想起來,這是曾經兄長送自己的禮物。
可是如今呀,物是人非,都已不在。
只是這個男人是誰呢?
五爺想不起來。
或許,是自己的戲迷吧。
五爺曾經試圖跟他交談,可惜對方看不見鬼魂,自然聽不見他說話。
不過偶然碰上陰氣最盛的那幾夜,那個流浪漢又似乎能隱隱綽綽的看見、聽見些什麼。
五爺有點欣慰。
其實他是個很愛熱鬧的人。
哪怕如今死了做了鬼,偶爾也會覺得寂寞。
能有個人做伴,挺好。
漸漸的,外面的世道好像又變了。
陸續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進來,手裏舉着奇奇怪怪的電影似的東西,說着奇奇怪怪的話。
一開始五爺想跟他們聊聊的,問問外面到底怎麼樣了?仗到底打完沒有?中國人到底贏了沒?
可很少有人能聽見他說話。
即便偶爾有幾個能瞧見五爺的影子,無一不是嚇得魂飛魄散……
久而久之,五爺也放棄跟外面的人交流了。
他甚至生出一點惡趣味,總想嚇唬嚇唬他們……
另一邊,查看了監控的徐沫和民警很快確定了瘋老頭的逃跑路線,駕車一路狂追。
很快,他們就在一個十字路口發現了瘋老頭。
他茫然地站在馬路中央,胳膊上流着血,腿上發着抖,往左走兩步又退回來,朝右走兩步又退回來,渾然不知該往哪裏去。
繁華的都市對他而言是那樣陌生又可怕,他渾身的弦都緊繃着,像被困在囚籠中的鬥獸,又驚又怕,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叫聲。
他不大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好像突然有人闖到戲園子裏把自己抓走了,還用針扎他……
他拼了命的想逃跑,卻因爲從未來過這個地方而迷了路。
他不知該往哪裏走。
不久前,他剛被強制洗了澡。
因爲太久沒有做過清潔,他大部分頭髮都根本梳理不開,只能剪掉,又稀疏,露出好大一塊光禿禿的頭皮。
嚴重的營養不良和各種急慢性疾病使他極度消瘦,透過單薄的病號服,就能清晰的看到裏面的肋骨痕跡……
像極了一隻走失的流浪狗,哪怕被人撿回來收留,也執着的想要回到自己的狗窩。
徐沫突然就有點心酸。
他趕在那兩個民警之前跑下車去,邊跑邊喊:
“你是不是要回戲園子?我帶你回去找五爺!”
民警被他的行爲嚇了一跳,追在後面喊:
“站住,你別過去!”
那老頭明顯神志不清了,雖然虛弱,但畢竟是個成年男人,萬一被刺激到,暴起傷人可就壞了。
誰知徐沫反而叫他們別動。
“我沒事,真沒事,你們別過來,人太多就嚇着他了……”
兩個民警面面相覷,眼見的瘋老頭好像確實對他們的制服有點心理陰影,不由鬱悶地放慢腳步。
驚懼交加的瘋老頭一開始並沒聽清徐沫的話,見他過來,嚇得抱着頭哇哇亂叫,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徐沫趕緊停住,不斷重複剛纔的話。
大約是覺察到他沒有傷害自己的意思,瘋老頭漸漸安靜下來。
“五,五爺!”
他掉了幾顆牙,口齒不清地喃喃着,“開場了,開場了!”
今兒是五爺唱戲的日子,我得回去啊!
兩個民警對視一眼,還真行啊。
徐沫一點一點蹭過去,安撫了一番之後又衝那邊比劃:
留聲機呢?
民警甲撓頭。
一早就送回所裏當物證了,誰還抱着那麼大玩意兒到處跑嗎?
好在瘋老頭實在很容易滿足,聽徐沫說要帶他回去找五爺後便瞬間安靜下來。
兩個民警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發現徐沫竟然帶着他往醫院的反方向去了!
兩人一怔,忙不迭回頭抓起車裏的喇叭喊:
“錯了錯了,人留下……”
戲園子。
五爺正和牧魚說話,就見師無疑忽然向外看了眼,“來了。”
氣息雷達動了。
什麼來了?
五爺正疑惑,牧魚就鬆了口氣,“看來人是找到了。”
那瘋老頭兒十有八九就是當年的小狗兒。
算下來,如今也有七、八十歲,又是那樣的身子骨,流落在外的話,保不齊就出什麼意外。
過了會兒,外面馬路上由遠及近飄過來一段警笛聲。
牧魚跑到大門口時,刺耳的剎車聲響起,擡頭就見徐沫一個急剎車帶着小狗兒跳下來。
輪胎與地面劇烈摩擦,冒出縷縷青煙,宛若奪命狂徒。
後面警車沒命的追,時不時還有大喇叭喊:
“徐先生,徐先生,麻煩靠邊停車!”
師無疑明顯對這種神展開始料未及,表情不多的臉上流露出一點震驚。
牧魚:“……”
一會兒不見,您這是玩起生死時速來啦!
“找到了找到了!”
徐沫喊道。
而那小狗在看見戲園子的瞬間就瘋狂掙扎起來,徐沫沒想到他還有力氣掙扎,一時不查,給他跑脫了,愣了下,也跟着追上來。
“血,你胳膊上還流着血呢!”
這老頭好像完全跟社會脫節,連拔吊瓶的手法都非常簡單粗暴,愣把胳膊上劃出來一道大口子。
瘋老頭兒不管,只是跌跌撞撞往戲園子裏衝。
衆人跟着跑進去時,就見他端端正正坐在滿是灰塵的凳子上,癡癡的對着空無一人的戲臺發笑。
“五爺,五爺……”
兩個民警也就是顧忌徐沫冤種投資商的身份纔沒爆粗口,“徐先生,你實在是太亂來了……”
“噓!”
徐沫卻突然對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同時,微微側過臉,“你們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兩個民警下意識道:“哪兒……”
誰知話音未落,原本一片死寂的幕布後竟真隱隱約約傳來鼓點聲!
一聲悅耳的“小姐呀~”,彷彿正式拉開了一場大戲的序幕,那空蕩蕩的戲臺上,也漸漸凝出一個人形!
在外行人看來,那人頭戴晶亮五彩髮飾,身穿粉色戲服,手持金面扇,行走間婷婷嫋嫋,端的好一位大家閨秀。
“嘶~”
民警甲狠狠抽了口涼氣。
他本人對崑曲不感興趣,可架不住外婆和老媽喜歡,隔三差五也被迫跟着看兩段,雖沒刻意研究,但是比較知名的幾齣戲的經典扮相都記得。
眼前這個可不就是杜麗娘嗎?!
瘋老頭兒原本渾濁的眼底忽然迸發出明亮的神采。
他拼命拍起巴掌,“五爺!”
五爺?!
鬧鬼的傳聞竟是真的?
兩個民警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驚和對未知的淡淡恐懼。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都令他們一直以來信仰着的唯物主義和科學理論搖搖欲墜。
隨着臺上那位戲裝麗人演唱的深入,他們驚訝地發現戲園內的場景也在瘋狂變化,彷彿只是一瞬間,蕭條潮水般褪去,燈火通明、戲友滿座。
民警甲的嘴巴慢慢張大,忍不住用力揉了揉眼睛,看着周圍民國打扮的人羣,心神巨震。
長袍馬褂,儒裙短襖,還有西式的洋裝禮帽,他們如癡如醉的看着戲臺,時不時喝着鼓點叫好喝彩,看上去跟正常的狂熱票友沒有任何區別。
可這些……還是人嗎?
民警甲下意識看向同行的前輩,聲音發顫,“張哥……”
張哥也看到了,臉色也不太好看,微微搖了搖頭。
一個人看見還有可能是錯覺,兩個人三個人……都是錯覺?
很多時候,往往最不像答案的那個選項纔是正確答案。
眼前發生的一切完全顛覆了他們一直以來的認知。
師無疑忽然道:“安靜聽戲。”
老祖宗的規矩,甭管底下有人沒人,戲一開場就不能停。
八方聽,一方凡人,七方鬼神。
這話,今兒可算應驗了。
畢竟演下戲園子裏的活人委實不算多。
五爺這一唱就是兩個多小時,在場衆人也跟着看了兩個多小時,從最初的震驚忐忑,到了最後的如癡如醉。
五爺停下來時,牧魚等人竟很有點意猶未盡的意思。
當最後一絲唱腔徹底消散在空氣中,方纔的繁華好似黃粱一夢,也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在衆人視線內。
廢棄的樓內建築重新迴歸。
但杜麗娘,或者說五爺竟然還在。
他突然出現在臺下,盯着瘋老頭看了會兒,良久,幽幽一嘆,“小狗兒啊小狗兒,你可真傻。”
當年我讓你走,你怎麼就沒走呢?!
一直都被大家當做瘋子的老頭兒愣了幾秒鐘,兩隻眼睛裏突然就滾出淚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五爺沒走,他沒走啊!!
他顫巍巍站起身,哆哆嗦嗦伸出手,似乎想去碰碰五爺卻又不敢。
“五爺啊,多年不見,您還是這麼俊俏,”他有些害羞的笑了下,“可是我呀,如今是條老狗啦!”
說罷,他竟兩眼一閉,向後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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