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但是敢上前試探的只有小炮,因爲當年步西岸一家搬過來時,有人看不慣步西岸那個拽樣欺負他,是小炮看不過去幫了他一把,後來那些人長大了都外出打工了,這兩年結婚生子,早搬走了。
其實步西岸最開始也沒那麼難接觸,小炮記得步西岸剛搬來那天下着大雨,巷口的流浪狗生了一窩小狗,那段時間天氣不好,小狗最後只活下來了一隻。
是步西岸每天有事沒事過去喂點東西,小狗才長大。
雖然後來,那狗還是死了。
那個時候距離步西岸媽媽去世已經有兩三年了,蘭蘭剛開始有點懂事的跡象,她以前有事沒事愛帶着家裏的老狗去找小狗玩,後來小狗死了,她還問步西岸小狗哪去了,步西岸大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種事情,就自作聰明說句“找媽媽去了”,沒幾天,蘭蘭就失蹤了。
那是小炮見過最失控的步西岸,他那個時候沒現在那麼高,面孔也還沒長出大人的輪廓。
可那雙深眼,就是在那晚之後,吸收了太多黑色。
找蘭蘭的過程,他一直沉默着,渾身沒有一處是鬆懈的,小炮中途想安慰他,拍他的肩膀時摁了一掌心硬得如石塊的肌肉。
後來萬幸,他們找到了蘭蘭。
就在小狗以前愛待的爛尾樓。
步西岸見到蘭蘭那一刻,不誇張地說,眼睛是一瞬通紅的,他幾步走到蘭蘭面前,膝蓋跪在石頭上都沒察覺,他抓着蘭蘭的肩膀,問她爲什麼在這。
蘭蘭才三歲,說話還不是特別有邏輯,也不怎麼害怕,磕磕絆絆說:“想找媽媽,找小狗,小狗知道怎麼找媽媽。”
步西岸看着蘭蘭沒說話,只是把她抱起來,掌心死死摁在她後腦勺,一步一個腳印回了家。
那天回家的途中也下了大雨,少年如草,孤苦飄零,風雨彷彿也在欺負他沒人可以依靠。
少年淋了一場大雨,在那個萬物生長的春天,他拔高而起,成爲一根粗壯的頂樑柱。
他再也沒有機會像別人袒/露柔軟的肚皮,他明明有家,卻像一條野狗,好像永遠在流浪,討生活。
流浪野狗沒有心,也不會愛人,更不會有很異常的情緒起伏。
這是常人對步西岸的刻板印象,也是別人時常掛在嘴邊的“有諒可原”:他都這樣了,不會溫柔,不會情竇初開,能理解。
可他真的沒有心嗎?
小炮隨手拎了把凳子坐到步西岸旁邊,他點了根菸,菸灰敲在旁邊地上,和步西岸一樣看着大馬路人來人往問:“少年心事啊。”
步西岸沒說話。
小炮也不尷尬,繼續說:“真難猜。”
步西岸還是沒理他。
小炮就繼續:“男人心,海底針。”
步西岸斜他一眼。
小炮“哧哧”地笑,煙叼嘴裏,眯着眼勾步西岸的肩膀,“怎麼了啊,跟哥說說。”
步西岸說了四個字:“離我遠點。”
小炮“嘖”一聲:“有沒有禮貌?”
步西岸又說一個字:“臭。”
“你媽的,”小炮罵一句,拿開胳膊,“你香,你最香。”
步西岸笑了一聲。
小炮罵:“笑屁。”
他從兜裏掏出煙,盒口衝步西岸,示意。
步西岸沒接。
小炮:“那看來還是不夠煩。”
步西岸起身,走之前說句:“沒那麼多閒錢。”
那麼多年,他有太多理由碰煙,但都沒碰。
一是確實興趣不大,二是不想沾這個癮。
都是錢。
他不想一邊爲生計心煩,又一邊花錢消耗這份心煩。
惡性循環這事不能開頭。
他走後,小炮一根菸燃盡才品出步西岸什麼意思。
夠煩,但也夠窮。
步西岸手機下午就沒電了,忙起來沒顧得上充電,到家才把手機插上電丟一邊。
等他洗完澡回屋,準備看眼時間時,只見屏幕上顯示一條新收短信。
五個小時前了。
步西岸一頓,頭髮擦一半把毛巾扔一邊,拿起手機點開,是鬱溫發來的。
她喊他步老師。
三個字,只是掃一眼,眼前就浮現出她今天側身探頭的畫面。
很靈氣。
很可愛。
這是他與她走近後才發現的。
以前,他以爲她只是溫柔的,像天邊的仙雲,只能望一望。
那個時候她多大。
大概三年前吧。
其實蘭蘭生日和他媽忌日是一天,畢竟他媽是難產死的,但是他總覺得她太小,剛出生,離死亡遠一點纔是好事。
所以他自作主張把蘭蘭生日挪後了一天,在前幾年也會有意無意避着蘭蘭給他媽上香。
可能是他太避着了,纔會導致蘭蘭對死亡沒什麼概念,大概死亡對她來說就像遠行一樣。
後來經歷了小狗事件,他就帶蘭蘭去了趟離市醫院最近的溼地公園,因爲離醫院近,公園裏多有病人和病人家屬。
步西岸帶着蘭蘭坐在草地上,他們往下看,主幹道上有人坐在輪椅上,沉默着看天邊雲聚雲散,有老人在家屬的攙扶下步履蹣跚,也有還沒學會走的嬰孩在父母的期許下蹣跚學步,生命在同一個時空裏交替循環。
步西岸告訴蘭蘭,人會長大,也會變老,老到一定年歲就會走進死亡,沒有人會是這世上的例外,媽媽只是老得快了一點而已。
蘭蘭當時問:“那媽媽爲什麼會老那麼快呢?”
“因爲生病了。”
公園有很多術後散步的人,步西岸就一一指給她看,有人吊着胳膊,有人架着腿,也有人戴着口罩,憔悴着咳嗽。
“好多人生病啊。”蘭蘭說。
是啊,好多不幸。
他們只是萬千其一,微不足道。
蘭蘭對死亡有了似懂非懂的一知半解,她不再有去找媽媽的念頭,她只想陪着步西岸。
中途有幾個小孩過來玩,步西岸放蘭蘭去玩,他在旁邊等着。
後來蘭蘭撞到了一個女生,那女生大概也是陪家裏人散步,被撞到也沒生氣,反而蹲下身哄有些害怕的蘭蘭。
蘭蘭喊着找哥哥,女生抱她過來。
遠遠的,她從最高處走下來,她穿着白裙子,腰間一條絲帶,風把她的絲帶吹得更高,哪怕她走到他身邊,絲帶還在上揚。
步西岸擡頭,迎着光看到她的臉。
步西岸第一眼腦海裏就浮現出溫柔兩個字,他從來都不知道會有人能溫柔到這種程度。
好像渾身沒有棱角和骨頭一般,她笑着問:“是你妹妹嗎?我剛纔不小心撞到她了,好像有點嚇到她了。”
她彎腰把蘭蘭放下,蘭蘭小跑到他身邊伸手摟他的脖子,然後有些警惕地看女生。
“對不起,好像真的嚇到她了。”女生很抱歉。
蘭蘭默默攥住步西岸的衣領,小聲說句:“不是的。”
步西岸這纔回神,問蘭蘭:“什麼?”
蘭蘭小聲說:“是我撞到她的。”
步西岸聞聲拍拍她的後背,“那你要說什麼?”
蘭蘭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鬆開了步西岸的領子,小步走到女生面前,她兩隻手胖嘟嘟的,很侷促地握在一起放在身前,然後朝女生鞠了個躬:“蘭蘭對不起你。”
女生噗哧一聲笑了,她蹲着看蘭蘭,“蘭蘭好可愛,鬱溫決定原諒你了。”
她叫鬱溫。
後來鬱溫的母親因爲有事要離開,鬱溫讓她先走,自己留了下來。
蘭蘭扭頭問她:“你不走嗎?你媽媽要走了。”
鬱溫說:“我留下來陪蘭蘭玩呀。”
蘭蘭一下子着急起來,“不行,媽媽更重要,你快去找媽媽。”
鬱溫見蘭蘭真要哭了才解釋說媽媽還會回來,她在這等媽媽。
蘭蘭這才“哦”一聲。
那天陽光太好,曬得人忍不住犯懶,步西岸忙了一天,好不容易躺下,一直想睡。
是鬱溫先觀察到的,她笑着跟他說:“你妹妹說你昨天沒怎麼睡覺,你看起來好累啊,要不你現在睡一會兒吧,我陪她玩一會兒。”
三年,一千個日夜,不是第一次有人說他累,但卻是第一次有人讓他睡一會兒。
步西岸就真的睡着了。
他太累了,躺在草地上像只大貓,他難得夢到了從前,在鄉鎮上,他肆無忌憚地在田地裏奔跑,爬樹下河,快/活少年郎。
半夢半醒間,他聽到蘭蘭跟鬱溫說話,“姐姐,我哥哥睡了好久哦,他會不會不醒啊。”
鬱溫說:“不會的,他馬上就醒了。”
蘭蘭問:“真的嗎?”
鬱溫笑:“真的呀,你相信我。”
然後步西岸就睜眼了。
蘭蘭“哇”一聲:“姐姐好厲害!哥哥醒了!”
鬱溫抱着蘭蘭,“你哥哥才厲害,他是最厲害的。”
那天從始至終,步西岸都沒有跟鬱溫說一句話,但是後來的無數個半夢半醒間,他好像都聽到她那句:“他是最厲害的。”
要多厲害,才能和身居高處的她並肩同行。
要多厲害,才能真的走到她的世界。
要多厲害,才能不玷污她半分。
步西岸斂眸,放下手機,沒有回短信。
鬱溫一直到睡前都沒有等到步西岸的回信,她沒有再發,不想打擾他,更不想惹他煩,大不了明天當着他的面問他。
但是她忍不住卷着被子胡思亂想,想步西岸今天過於異常的反應,到底爲什麼呢?
一夜兵荒馬亂,早上迷迷糊糊醒的時候才七點,天已全亮,光線穿過窗簾縫隙照在牀上,光點斑駁搖曳,像新生在招手。
她光腳下牀,拉開窗簾,整個房間瞬間亮堂,昨晚堆積一夜的沉悶也消散一半。她擡胳膊伸懶腰,目光隨意往遠處看,收回時,瞥見樓下一道身影。
她一頓,動作停住。
樓下一人一車,車子支在一旁,他就坐在上面,手裏一本很小的隨身攜帶的英語詞本。
坦白說畫面有點好笑,那麼高的人,那麼大的手,那麼酷的車,拿的卻是英語詞本。
她忍不住彎脣。
不知是不是她目光太直接,還是樓下人碰巧想要擡頭,總之很猝不及防的,兩個人一上一下,四目對視。
他臉上依舊沒有表情,早上日光清亮,照得少年眉眼清晰,他有些冷漠,和周圍幢幢精緻的別墅有些格格不入。
但他肩背挺闊,眸中深刻的黑讓周圍的一切淡然失色。
他是鬱溫見過最純粹的人,最純粹的少年郎。
好一會兒,鬱溫纔想起來查看桌子上的手機,她點開,不到五點的時候收到了一條短信。
-好。
只有一個字,她卻盯了很久,然後從窗戶往下,問他:“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他說。
騙人。
鬱溫眉眼一彎,心中鬱結至此全部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