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偏偏又不能說一句疼,喊一句苦,只能生生嚥下去。
步西岸全都知道。
因爲這些都是他走過的路。
那幾年,步西岸從來沒因爲這些疼痛委屈落過一次淚,紅過一次眼。
可眼下鬱溫一開口,他眼睛就全紅了。
大雨好像下進了他眼睛裏,濃濃的溼氣,一路貫穿進心裏。
他默默閉了閉眼睛,喉嚨滾了又滾,才擠出一聲並不比鬱溫好哪兒去的:“嗯。”
沉默。
各自耳邊只剩下風聲和雨聲,曾經距離遙遙的兩個人,一個季度的轉瞬之間,共同站在了風雨裏。
鬱溫睜着眼睛,看着外面茫茫雨線,她很想問問步西岸這些年是怎麼走過來的,夏天那麼熱,冬天那麼冷,春天別人在開花,秋天一場又一場雨,他是怎麼過來的呢?
可是她嗓子太疼了,只能就那麼沉默着。
良久,她沒再多說一句,無聲掛了電話。
她蹲得太久,起身時眼前一片黑,雙手扶着膝蓋,弓着腰停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直起身。
家裏的不動產都被查封,資金一概凍結,周芊的身份證也被扣下,她們回不了家,也去不了酒店,就隨便找了個條件很差的街邊旅館。
晚上迎着大雨給鬱學舟料理了後事,他生前風光無限,死後連一個外人都不敢通知,好像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投資的樓塌了,工程進展得不合規矩,資金來源不正,工人死傷數百。
是傷天害理了吧。
所以他在一場大雨裏選擇跳樓,以此血債血償。
可是鬱溫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她那麼厲害的爸爸托起她用的每一分力都是從別人身上吸食過來的。
她很想問問周芊,可週芊已經很多天沒睡過覺了。
雖然每天晚上週芊都會按時躺在牀上,但是鬱溫都知道。
因爲她也沒有睡。
她一閉眼,耳邊就會響起醫生那句話:
“鬱先生手術期間,意識基本都還是清醒的,他眼睛一直盯着掛鐘,零點過去才終止心跳。”
“我們猜想,鬱先生是想走過這一天。”
爲什麼呢。
爲什麼一定要走過這一天呢。
因爲這一天,是他女兒十六歲生日。
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庇佑她,所以選擇,至少不讓她餘後幾十年都在他的陰影里長大。
可是跳樓的人,如果沒有在短時間內死亡,便會經歷極強的痛苦和折磨。
他在清醒中感受每一個器官的衰竭,每一塊骨頭的碎裂。
他是一個父親。
一個能夠扛得起一整個家的父親。
他忍下這種程度的痛苦,也不過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在日後,稍微不那麼痛苦一點點。
只可惜血脈相連。
鬱溫恍惚中就記起了那晚的夢,鬱學舟在夢裏跟她告別,風箏落下,夢醒,他們陰陽兩隔。
真的對不起。
鬱溫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會有無數家庭因爲她爸爸而破裂,可她真的沒有辦法怪罪她的爸爸。
那是,她的爸爸啊。
如果全世界都會怪他,那就允許她偷偷地,偷偷地不怪他吧。
回到房間,周芊在浴室洗衣服,旅館條件差,衛生間也小,水池更放不下幾件衣服,周芊從旁邊小超市買了個塑料盆,拿酒店的肥皂洗衣服。
這些活,以前周芊偶爾也會幹。
可現在幹,鬱溫看都不敢看一眼。
她走過去,蹲下身,去拿盆裏的衣服。
這一摸,鬱溫才發現,水冰涼。
旅館條件太差了,連熱水都沒有。
鬱溫眼眶酸脹,指尖幾乎要被凍麻了。
周芊打她的手,“不用,別添亂。”
鬱溫低着頭,倔強地不肯走,手也泡在水盆裏。
最後還是母女倆人一起洗完了衣服。
旅館裏面沒有陽臺,外面下着雨,不方便晾曬衣服,鬱溫就把衣服簡單撐在房間裏,她坐在牀上,周芊在衛生間打電話,偶爾傳來“租房”的字眼。
是要租房。
可是周芊認識的那些人,哪裏有什麼她們現在能租得起的房子。
鬱溫想着,想起剛剛那通電話,她頓了頓,再次拿出手機,沒有打電話,而是發短信。
-你們那一片,現在有房子出租嗎?
很快,鬱溫收到回覆。
-有。
鬱溫抿了抿脣,又發過去一條。
-嗯,明天我過去看看。
但是步西岸回:好,來之前打電話。
本來,鬱溫沒打算找步西岸,也沒打算麻煩他,以前她總是有無限底氣接近他靠近他,甚至糾纏他。
現在,她只想一個人待着。
可是步西岸並沒有過多地詢問她,打探她,他只是表了態,表一個,他會陪她一起的態度。
鬱溫沒忍住,擡手摁了摁眼皮,好一會兒纔給步西岸回一個:嗯。
天氣降溫,被子潮溼,晚上睡覺鬱溫一直覺得冷,身子蜷縮起來,又覺得熱,她在冰火兩重天掙扎着醒來,一睜眼扭頭看到周芊紅通的臉,才意識到夢裏的“火”是哪來的。
周芊發燒了。
快一週了,周芊和鬱溫一直相互扶持着。她們誰都不願意在彼此面前掉眼淚,也不願意透露一分一毫的脆弱,就是怕打破這沉默的僵局。
每一天,她們都是如履薄冰,可她們假裝一切尚且在她們承受範圍內。
倘若有一個人倒下,她們誰都走不下去。
現在,周芊倒下了。
鬱溫顫抖着手去摸周芊的臉,滾燙,着了火一樣,她好害怕,她想哭,可又怕哭了讓周芊擔心,她死死咬住脣瓣,忍住不掉一滴眼淚。
她啞着聲音喚:“媽媽。”
她聲音那麼輕,只喚了一聲,周芊就睜開了眼睛。
周芊始終給她留着一根弦。
睜開眼,周芊眼睛一片混沌,但她還是朝鬱溫笑笑說:“怎麼了?餓了?我去給你買點喫的。”
鬱溫搖頭,她一點點把周芊扶起來,說:“媽媽你發燒了,我們去醫院。”
周芊沉默了一下,她擡手摸自己的額頭,片刻說:“是有一點,不用去醫院,沒事,去診所開點退燒藥就行了。”
鬱溫沒強求,去診所也行,她現在只想周芊趕緊見到醫生。
然而她們剛走出旅館,面前就迎上來了幾個人,他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他們每個人長得都不一樣,每個人又好像長得都一樣,他們臉上的怨恨和憤怒都是一樣的,他們指着鬱溫和周芊破口大罵。
“你們還有臉活着!我老公都沒了!”
“我哥癱瘓了!下半輩子都要躺在牀上!你們還活着!你們要不要臉!”
“你們怎麼不跟着一塊死了啊!”
“滾!不要住在這!不準!滾!滾!”
鬱溫眼前一晃,她強撐着站穩,她攙扶着周芊,她能感受到周芊的搖搖欲墜,她用力抓住周芊的胳膊,她很想說: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讓一讓,先讓我媽媽看醫生好不好。
可她嗓子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的聲音微弱,壓不過對面任何一個人。
忽然,鬱溫感覺手裏的胳膊一鬆,她一怔,餘光瞥見周芊身體下墜。
她愣住,對面所有人也愣住。
空氣一瞬凝滯,所有聲音也戛然而止,世界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上天在這一刻顯得好像仁慈了那麼一秒。
只一秒。
秒針輕動,世界繼續運轉。
撲通。
周芊跪下了。
空氣瞬間高速收縮,氧氣驟減,吵鬧的聲音也在一瞬尖銳到刺破耳膜。
明明只是暫停了一秒鐘,所有仁慈帶來的痛苦卻加倍償還。
鬱溫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她遲緩地扭頭,垂眸,視線落在周芊身上。
周芊發着高燒,手腳都脫力,嘴脣也幹得起皮,她曾經那麼精緻柔軟的一個人,現在在剛下過大雨的泥濘中,跪在了一羣陌生人面前。
她低着頭,聲音很小,她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忽然有人上前推了周芊一把,緊接着陸陸續續有人上前,他們推搡周芊,不顧周芊只是一個羸弱的女人。
鬱溫也被他們推搡到一旁。
等鬱溫反應過來,她已經在人羣中看不到周芊,她上前去攔,卻被推倒在地上,有人踩過她的手背,她喊不出一句疼,只能用本就已經撕裂的聲音喊:“不要,不要,不要,媽媽,媽媽……”
她嗓子徹底破掉,眼淚糊了滿臉。
她真的不想哭,不想在鬱學舟走後的這短短几日就表現得好像完全被生活擊垮一樣。
可她才十六歲。
她還沒有長大。
她真的,一點也不想長大。
她哭得頭昏腦脹,可她沒有辦法宣泄出來一點聲音,她明明快要喘不過氣,卻也只能如此沉默。
直到有人過來拉了她一把,對方力氣好大,幾乎一把就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被迫摁到對方的懷裏,然後又被對方護着,擠到人羣中間,她看到對方伸出手臂拉起了周芊。
他一個人,把她們母女倆護在了中央。
有人高喊報警,有人做好人勸言,耳邊鬧哄哄的,嗡鳴不斷,人羣不知什麼時候散去。
世界再次停下來。
鬱溫在一片安靜中,趴在來人懷中,她能嗅到對方身上熟悉的清冽的洗髮水氣味,她睜着眼睛,眼睛雖然紅腫,但卻沒有再掉一滴眼淚。
但是她也看不到什麼,她大腦空空,視線模糊,感官都退化。
她就那麼默默地趴着,呼吸輕輕地,心跳輕輕地。
她茫然,她疑惑。
人,是不是一定要長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