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作者:別四爲
鬱溫是晚上喫飯的時候才知道這週末學校舉辦運動會,不僅如此,他們還給鬱溫報了女子三千,理由是鬱溫高一運動會女子一千五跑了第三。

  鬱溫有點無語,“一千五和三千差得有點遠吧,一千五跑第三,三千豈不是要跑第六?”

  楊姜一臉凝重地拍了拍鬱溫的肩膀,“不行,每組一共就六個人,你怎麼也得跑第五吧?”

  “……”知道現在也改不了了,鬱溫嘆了口氣,隨口問,“你們報什麼了?”

  “我常規項目,跳高和跳遠,”楊姜一甩腦袋,“還報了女子籃球賽。”

  鬱溫看向向芹,向芹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我也是常規項目,生理期。”

  “……”

  “你是真好意思往外說,”楊姜說,“一個月來八回。”

  周武鳴眼瞧着葉全耳朵越來越紅,忍不住出聲提醒:“你們注意點我們的性別行嗎?”

  楊奇嗤笑一聲。

  楊姜翻個白眼。

  鬱溫不由得擡眸看了眼對面的步西岸,他喫飯快,喫完以後就坐那兒不動,但是他身後的成排的格窗,太陽最後一絲光不遺餘力地往食堂照,半個食堂橙黃橙黃的。

  步西岸的耳朵,卻是通紅的。

  他是真純。

  鬱溫沒忍住彎了彎脣,收回目光繼續喫飯。

  她看上去反應不大,情緒也夠平穩,好像那些剛發生不久的厄運已經過去好幾年了一樣。

  楊姜偷偷摸摸地瞟鬱溫好幾眼,在鬱溫注意不到的角度和向芹他們對視。

  其實運動會報名並不是他們自作主張的,也不是貪圖鬱溫那點成績,是關渠私下找他們,建議給鬱溫報的。

  發生那麼大的變故,人心不知道要藏多少情緒。

  情緒這個東西,不能壓制,要發泄。

  運動會跑三千,是目前來看最好的發泄方式了。

  其實鬱溫沒多想,她也沒心思多想,在學校不僅要上課還要把落下的課補上來,回到家要打聽周芊做了什麼。

  周芊笑着說:“沒做什麼,隨便逛逛,看看有沒有什麼我能做的。”

  鬱溫知道周芊說的是找工作,她不想讓周芊找工作,她甚至可以每天少花一點錢,但她不希望周芊爲生計發愁。

  這種感情很複雜,很久以前鬱溫看過一部電影,電影中有個環節是主角父母去大城市探望兒子,爲了省錢,他們坐的是綠皮火車,還是硬座。

  當時看到這個環節,鬱溫難受得要命,她代入了一下鬱學舟和周芊,覺得自己完全不能接受父母這樣。

  可她又想到自己初中暑假跟向芹出去玩,他們坐的也是火車硬座,那個時候她不覺得辛苦,也不覺得枯燥,甚至爲旅途的未知感到欣喜和激動。

  也許換作鬱學舟和周芊,他們也同樣不覺得苦。

  可她就是見不得,她會替他們委屈。

  現在的周芊,應該很委屈吧。

  她該委屈的。

  她從出生就沒喫過苦,後來父母病逝,也有鬱學舟爲她擋風遮雨。

  現在一瞬間什麼都沒了,還有一個女兒要照顧。

  鬱溫胸口悶得快要呼吸不過來,她垂着眼,好一會兒,說:“爲什麼不能找舅舅他們啊。”

  就算舅舅離得遠,找叔叔也可以吧。

  周芊沉默幾秒,淡淡開口,她喚:“鬱溫啊。”

  鬱溫還是垂着眼,她也爲自己說的話感到羞恥,擡不起頭。

  “親戚之間,遇到困難接濟是可以的,”周芊語重心長,“但我們不能完全依附他們,你看,以前我們家那麼好,你小叔家條件不好,但他們從來不會麻煩我們對不對,你知道別人不麻煩我們的言外之意是什麼嗎?是也不希望我們麻煩他們。”

  “他們已經借給了我們錢,我們不能貪圖更多。”

  鬱溫聽着,想起在旅館裏,周芊打得那幾通電話,她擡頭,眼睛裏有淚,開口聲音很冷,“是他們在躲着我們吧。”

  她都聽到了。

  她聽到周芊想讓他們牽線找份工作,他們拒絕了,她還聽到周芊口吻卑微地說:“真是麻煩你們了。”

  明明都已經被拒絕了,還要在她面前維護親戚的形象。

  鬱溫覺得噁心。

  爲這一切都要權衡利弊的大人的世界,覺得噁心。

  她一抹眼淚,僵硬地扔下一句:“我出去走走。”

  周芊沒有喊她。

  成長過程中的很多事情,是需要自己想明白的。

  鬱溫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她漫無目的地走,一直走,走到月亮高高掛起,冷風陣陣吹來,氣溫開始變低,她開始覺得冷,從骨子裏往皮膚外滲得冷。

  冷的不是天氣。

  是她的心。

  她緩緩仰面,唯一能亮的月不知何時已經被雲遮住,周圍一片漆黑,空中漸漸落下雨線,雨滴點點落在鬱溫臉上,順着她的眼角滑下。

  她看了很久,企圖從遙遠的天看到月亮的光。

  但是直到她脖子酸了,視線模糊,也沒能看到一點亮光。

  忽然,頭頂遮了一塊黑布。

  是傘。

  鬱溫怔了怔,慢吞吞眨了下眼睛,眼眶堆積的淚液盡數滑落,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轉身。

  但她知道,是步西岸來了。

  真奇怪,以前她總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喜歡她,喜歡她的性格,喜歡她的長相,喜歡她總是儘可能讓所有人都不喫虧的爲人處世的方式,甚至,喜歡她的家境,唯獨步西岸是不喜歡她的那一個。

  可現在,全世界都躲着她。

  步西岸,卻始終在她身後。

  爲什麼呢。

  鬱溫轉過身,她看着步西岸溼掉的兩肩和黑髮,看着他漆黑如夜的眼睛。

  最終,她什麼也沒有問。

  來的時候是走着來的,回去的時候也只能走着回去。

  鬱溫一路沉默無話,快到家的時候才問:“你怎麼出來了?”

  步西岸說:“看見你了。”

  哦。

  她能從家門口看到他家院子,他也能看到她家吧。

  鬱溫沒再多問,正要轉身往家走,忽然瞥見步西岸家門口站着一個人,她一頓,扭頭看過去,是那個女生。

  十一月了,她還穿着裙子,只不過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皮衣,腳上穿着馬丁靴。

  步西岸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人之後主動跟鬱溫說:“我朋友。”

  鬱溫“嗯”一聲,其實步西岸這句話有些多餘,她本來並不打算問什麼。

  鬱溫正要擡腳走,蘭蘭的聲音傳來,她試探地喊:“鬱溫姐姐?”

  鬱溫偏頭看去,發現蘭蘭不知何時走了出來,她站在那個女生旁邊,穿得並不多,應該臨時起牀的。

  鬱溫猶豫了下,轉身“哎”了一聲說:“是我。”

  耳邊響起步西岸的聲音:“一起過去吧。”

  鬱溫沒說話。

  步西岸又說:“蘭蘭很擔心你。”

  話已至此,鬱溫沒再推脫,和步西岸一起走了過去。

  外面下着雨,幾個人往堂屋裏進。

  那麼晚,實在不是敘話的好時間,鬱溫沒話可說,就沉默地坐在旁邊,蘭蘭始終牽着她的手,時不時偷看她一眼,鬱溫失笑,主動朝她笑笑。

  蘭蘭這纔開口說:“這是顏姐姐,邢盎顏。”

  邢盎顏朝鬱溫笑笑,“你好,鬱溫。”

  鬱溫看了她一眼,有點意外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

  邢盎顏性格很坦蕩,她笑說:“剛剛聽到蘭蘭喊了。”

  哦。

  是。

  鬱溫一扯脣,笑了笑。

  邢盎顏擡手勾了下耳邊的長髮,鬱溫一瞥眼,第二次看到她脖子上的紋身。

  步西岸這時收了傘進來,他問邢盎顏,“有事?”

  邢盎顏說:“小事,寒假抽空帶個班?”

  步西岸掀眸看她一眼,“什麼意思?”

  “我一朋友,辦了一個寒假班,缺老師。”邢盎顏說。

  “行。”步西岸答應得很爽快。

  幾秒後,步西岸又看了邢盎顏一眼,似乎在問:就這?

  邢盎顏笑了,“就這,我剛在附近喫飯,順便過來逛逛。”

  步西岸沒說什麼。

  邢盎顏也知道時間晚,就起身說:“那行唄,不打擾你了唄,我走了。”

  步西岸果然沒挽留,只“嗯”一聲。

  邢盎顏故意表現得很失望,“嘖”了一聲。

  她起身往外走,步西岸跟上,兩個人在門口屋檐下站了一會兒。

  雨勢漸大,雨線斜落,掉在地上炸出霧,邢盎顏看着地面上層層水花,忽然問了一句:“你現在不怕了?”

  步西岸很坦誠,“怕。”

  邢盎顏:“那還?”

  步西岸說:“我們倆一個班,她家就住隔壁。”

  不管發生什麼,他都能第一時間趕到。

  半晌,邢盎顏嗤笑一聲,撂下一句:“懂了。”

  邁進雨裏時,邢盎顏低了低頭,兩側頭髮往前垂,耳後露出一片肌膚,那裏,還有一個字母Y。

  步西岸送邢盎顏時,蘭蘭就在屋裏拉着鬱溫的手不放,鬱溫笑着反摸她的手,“該睡覺了。”

  蘭蘭眨巴眼睛看她,“你的生日禮物,還在我這。”

  鬱溫愣了下才想起來,是的,她收到了蘭蘭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只是那天發生了太多事情,她給忘了。

  這兩天也沒想起來。

  “怎麼在你這啊?”鬱溫笑說,“不是送給我了嗎?”

  “哥哥拿回來的,”蘭蘭說,“他怕你不在,不小心會摔了。”

  鬱溫點頭,說了句:“你哥哥考慮得很周到。”

  蘭蘭起身去拿禮物,再次交給鬱溫的時候,很鄭重地說了句:“鬱溫姐姐,生日快樂。”

  鬱溫胸腔涌上一股難耐,她嚥了咽喉,說句:“謝謝。”

  時間太晚了,蘭蘭明天還要上課,她不能再待下去。

  把蘭蘭哄去睡覺後,鬱溫就起身往外走,步西岸在門口,一直沒進來,像是提前知道蘭蘭有話要跟她說。

  走過去,鬱溫說:“走吧。”

  步西岸順着擡腳,把傘撐到鬱溫頭上。

  他們一路沉默走到鬱溫家門口,鬱溫進門前,步西岸忽然說一句:“你看到邢盎顏的紋身了嗎?”

  鬱溫心裏一咯噔,她想說沒看到,她不想和步西岸聊這個話題,也不想知道邢盎顏紋身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已經,不想再失去更多了。

  但她又無法說謊。

  膽小鬼才會說謊。

  於是她只能沉默。

  耳邊全是雨聲,屋檐下的雨聲是細碎的,急迫的。

  吵得人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而在這狂跳不止的心跳中,鬱溫聽到步西岸說:“她那個紋身是她和她前男友名字的縮寫,她前男友叫白興。”

  白興,BX。

  邢盎顏,XAY。

  所以放在一起是,BXAY。

  鬱溫一怔,下意識擡眼看步西岸,步西岸也看着她,繼續說:“她脖子後面還有個字母Y。”

  哦。

  ……哦。

  心跳忽然更快,骨頭裏似乎隱隱有熱浪翻滾,鬱溫耳朵紅了,她躲開步西岸的眼睛,低低“哦”了一聲。

  步西岸則是“嗯”了一聲。

  “那我走了。”鬱溫眨了眨眼睛,小聲說。

  步西岸還是一聲:“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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