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京營
朱載壡的記憶裏,他還是第一來到玉熙宮。
尤其是在大內出現二龍不相見的箴言後,這裏對於他來就是一塊絕對的禁地。
漢白玉須彌座大臺基上,玉熙宮高大的殿頂聳立在眼前,黃琉璃的重檐殿頂在金色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幾個把門的值班太監並沒見過朱載壡,又見他一身絲質月白中衣,以爲是哪家世侯公子,便也沒有參拜。
彷彿大殿裏的嘉靖已經事先算到朱載壡到了,朱載壡剛踏入玉熙宮宮門一步,殿內便響起一聲清脆的銅磬聲,聲音悠長綿密,猶如黃鐘大鼓。
玉熙宮殿門被拉開,四個火者各擡着殿門一角,硬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太子爺,咱們進去吧。”
李芳在前面引着路,朱載壡在一衆值班太監滿臉驚愕中步入大殿。
出乎朱載壡的意料,大殿之內另有三人,一個是內閣首輔嚴嵩,一個是錦衣衛指揮使陸炳,另一個朱載壡雖然少見,卻也是認識的,成國公朱希忠。
朱載壡的印象裏,這三人堪稱大明朝三巨頭,嚴嵩和陸炳自不必,一個執掌內閣權柄,一個是錦衣衛緹帥,而成國公朱希忠更毫不遜色,成國公掌五軍都督府後、右兩府,總提督十二團營,理論上所有的京營皆受他節制。
朱道長爲什麼給朱希忠這般大的權利,其實看一下他的履歷就明白,成國公與陸炳一樣,同樣是潛邸之臣,同樣在火災裏救過嘉靖,更加是世襲公爵,所以簡在帝心便也並不奇怪。
三人俱把目光投向殿口,待看清來人後,先是一陣驚訝,然後才趕緊起身參見,
“臣,參見太子殿下。”
高坐須彌座之上的嘉靖今日依舊是一身玄色道袍,瞟了一眼門口的朱載壡,吩咐道:
“也搬把凳子給太子。”
“是,”李芳應了一聲,將一把矮凳搬到嘉靖下首。
朱載壡給嘉靖行過禮後,走到須彌座之下,暫時搞不明白是個什麼情況,便趕緊收了性子,少有的規規矩矩坐下。
只是這樣面對面和三巨頭對坐,大家大眼瞪眼,朱載壡只感一陣彆扭。
“好了,”見朱載壡坐下後,嘉靖也就不在管他,目光掃向朱希忠,道:
“成國公,你把裁撤十二團營的事情也跟太子一下吧。”
裁撤十二團營?朱載壡只覺一陣愕然,今找他來就是爲了這個嗎?如果他記得沒錯的話,歷史上十二團營是在‘庚戌之變’後,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才廢除的,現在硬生生就提前了兩年
成國公清清嗓子,開始爲朱載壡梳理十二團營歷史,“景泰元年,兵部尚書于謙從京中三營挑選十萬精兵,分十營操練,此爲團營初立,後英宗北狩歸來,廢十團營,重立三大營。順八年,憲宗即位,選三大營精銳十二萬,成立十二營,由十二世侯掌軍。十二團營成立至今已近百年,其間或廢或立,皆爲故事,但其士卒貧弱,積弊之深,實觸目驚心。據查,京營按籍三十八萬有奇,而現存者不足十四萬,可堪兵者不足兩萬,兵卒幾成世侯家奴,戰力不堪一擊。”
朱載壡聽着這些比他想象還要糟糕的數字,一陣心驚膽跳,怪不得朱道長要這麼急切的廢除十二團營,這要擱朱老闆身上,這些世侯早就挨個拖出去砍頭。
就京營這個情況,別什麼子守國門了,恐怕連自家大門在哪都不知道。
好在韃子現在自己都一團亂麻,不然對於整個大明來,都將是一場無法估量的災難。
可以是這次白蓮教叛亂,徹底暴露了京營的腐敗與無能,也徹底讓嘉靖下定了決心。
成國公彙報完畢,須彌座上的嘉靖把目光看向了嚴嵩,問道:“嚴閣老,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嚴嵩頂着厚厚的黑眼圈拍着馬屁,顯然這過去的一宿,他是沒合過眼,
“皇上聖德威威,雷震四海,革新軍事,干戈操於股掌,乃萬民之福,社稷之福。”
嘉靖乜了老嚴嵩一眼,卻沒有怪罪的意思,嚴嵩不知兵他是清楚的,也正是因爲不知兵,嘉靖才願意用他,畢竟上一個首輔就是因爲太知兵,結交邊臣而被趕走的。
但嚴嵩這種片湯話顯然對於解決事情沒有一點用處,嘉靖便把目光掃向了下首的朱載壡,問道:
“太子你呢?”
坐下下首的朱載壡沒想到嘉靖會突然向他提問,一時忘記答話,愣在當場。
“殿下,殿下,”李芳在旁邊聲提醒道。
“回父皇,”朱載壡這才反應過來,轉身向嘉靖答道:“兒臣覺得京營有病,但十二團營只是其表,病根並不在此。”
“哦?”嘉靖這下來了興致,“太子接着下去。”
“兒臣聽凡大醫治病,去其表更要治其裏,京營如此糜爛,廢除十二團營制當刻不容緩,但要徹底扭轉情事,其病根在衛所制。太祖皇帝武功蓋世,建立衛所制目的是養百萬軍,而不費百姓一毫一釐。但百年下來,軍戶苦勞役日久大批舍家逃離,每年空耗銀兩何止百萬,無論衛所軍卒還是爲衛所提供糧草的百姓皆苦不堪言,衛所已成我大明一大頑疾。所以兒臣認爲若要改革京營,必先廢了衛所。”
一席話,大殿靜的落根針都能聽的到。衛所制所存在的問題,在座的幾位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從沒人敢主動出來,第一,這是太祖祖制,大明以孝制下,這種對於祖制的公然抨擊,恐怕除了東宮這位真沒人有這個膽子。
第二,恐怕也是最重要的,改革衛所制,不是朝廷發一紙詔書就能了事,這是一個非常系統性的問題,就比如,如果現在不用衛所兵,但就要募兵,要募兵,就要給他們發軍餉,要發軍餉就要多向百姓徵稅,要多徵稅...那就恐怕要涉及大明朝根本了。
一個國家的制度,尤其是財政稅收制度,如果想要徹底變革,那就只有一個窗口,就是在建國之初百廢待興之時,任何改革都是相對容易推行的,而一旦過了這個窗口,整個國家就會一直按照最初的軌道滑行,這種巨大的慣性,讓後世任何改革都會變得無比艱難。
朱老闆提一劍而芟羣雄,但在一些制度設計時是有拍腦門的,他留下的大坑,後世只能一勺一勺的幫他填補,有個十幾二十年還糊弄過去的日子,便可稱作中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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