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當晚庫莫爾好像把蕭煥留在議事帳裏很長時間,還帶他出去策馬奔馳,弄到很晚,把蕭煥送回到敏佳的大帳裏,他自己才又回議事帳裏睡下了。
我噩夢連連的睡到早上,還沒從被窩裏爬出來,就看到敏佳滿臉委屈的蹲在我牀頭。
“你幹什麼?”我警覺地拉緊被褥坐起來。
“蒼蒼,小白要死了。”敏佳抽了抽紅紅的鼻頭。
“什麼?”我這才明白過來小白就是蕭煥,連忙問。
“昨天晚上哥哥把小白送回來之後,小白就一直不停的吐血,我把赫都老倌找來,赫都老倌說受涼太過了,他也沒有辦法,讓我找地方埋他好了。蒼蒼,怎麼辦啊,我沒想到小白這麼不經摺騰,他要死了,該怎麼辦啊。”敏佳的語氣裏擔心的成分一點也不比她養的一隻小白兔要死了多。折騰?她以爲這是玩兒寵物?
我推開被褥跳下牀,抓着她問:“現在怎麼樣了?”
“還在牀上躺着,沒有斷氣,不過赫都老倌說是早晚的事。”敏佳回答。
“你昨天晚上怎麼不來告訴我?”
我吼的聲音好像太大了,敏佳有些受驚:“我想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情……”
沒工夫跟她廢話,我隨手抓起一件披風罩在身上,就跳出去向敏佳的帳篷跑去。
敏佳在我身後叫着:“蒼蒼,你沒穿鞋……”也跟了上來。
奔進敏佳的帳篷,我就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我趕快跑到牀邊,看到蕭煥躺在那張白狐裘,還在斷斷續續的咳嗽着,臉色比在紫禁城那晚還蒼白的嚇人,胸前的衣襟和狐裘上滿是血跡,牀下牀上更是亂七八糟的扔了好多沾滿血跡的布塊。
我覺得眼前有些發暈,一個人體內能有多少血,從昨天晚上一直吐到現在,我忽然想把庫莫爾和敏佳這對兄妹砍了。
我吸了口氣蹲下來握住蕭煥的手,俯在他耳邊說了句:“我來了,還能說話嗎?”
被我握着的那隻冰涼的手動了動,他也握住了我的手。
他慢慢張開眼睛,第一句話卻是對站在牀邊的敏佳說的:“請……公主迴避一下……我有事情想對同鄉說。”
敏佳大概想蕭煥要交待一下遺言,就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等敏佳出去,蕭煥轉頭向我笑了笑:“把我……扶起來。”
我連忙扶他坐起來,他剛坐好就又咳出了幾口鮮血。牀邊的手帕早用完了,我扯下一片被單給他擦拭嘴邊的血跡,忍不住埋怨:“好好躺着不就好了,坐起來幹嘛。”
“這樣說話,氣息反倒順暢些。”他吸了口氣笑笑,然後擡起頭看我:“庫莫爾早就知道我是誰。”
“什麼?”我睜大眼睛:“那他還說喜歡你?”
“你……”他似乎是覺得有些無奈,笑着咳嗽了兩聲:“你真以爲他好男色?”
“昨晚看起來明明很像嘛。”我嘀咕了一聲,問:“這麼說昨晚他是假裝那麼做的?”
蕭煥點頭:“他從一開始就要置我於死地,知道我不能受寒,就帶我四處走動,昨晚他逼我喝下去的全是冷酒。他把我帶到議事帳,讓我聽到他們的機密,就是要讓我明白,他不會讓我活着從這裏走出去。”他說着,咳嗽了兩聲,那雙深瞳突然凜冽起來:“竟敢把我當孌童戲弄!”
我從來沒在他眼裏看到過這麼重的殺氣,忍不住打了冷戰:“既然庫莫爾一定要你死,我們該怎麼辦?”
他頓了頓,把另一隻手也放在我的手背上:“我想請你幫我做些事情。”
“我?”我有些意外:“我能做什麼?”
“你現在出去就找機會偷一匹馬,潛出大營,到山海關去,酈銘觴在關內,如今只有他能救我。”他說了一會兒話,聲音就漸漸微弱下去,額頭也出了層汗珠。
我連忙點頭,又問:“我一個人能逃出去?”
“庫莫爾看我這樣,只怕已經將我當做了死人。他正在加緊佈置兵力攻城,應該沒有閒暇提防你。至於歸無常,昨晚在議事帳內,我趁機對他施了毒,他在三天之內,不會比我現在好到哪兒去。”他說着,向我笑了笑:“小心一點,你可以的。”
我點了點頭,蕭煥猶豫了一下,輕聲補了句:“我的性命在你手上。”
聽到這話,我心裏一動,連忙擡頭看他。他的性命在我手上?既然能獨自一人逃回山海關,那麼如果我隱瞞他在這邊的情況,不帶酈銘觴過來的話,他估計就熬不了多少時候了。他一死,我父親在京城監國,我哥哥在前線手握糧草,大武的天下只怕馬上就能改姓凌。
我目不轉瞬的盯着蕭煥,他大概讀出了我的想法,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看着我,靜等我的回答。
我心裏的念頭頓時轉了幾轉,如果蕭煥死了的話,我沒能生育蕭煥的孩,蕭氏朱雀這一支就再無後人,蕭氏旁支的人口又極繁雜,匆忙之間,必定選不出一個人來繼承皇位。前線形勢又正危急,將士們驟然聽到皇帝駕崩的消息,會不會馬上潰不成軍?再說京城,表面上是我父親在監國,但是蕭煥能毫無安排?還有太后,她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更何況京城還有御前侍衛隨行營這樣的勢力在。我們貿然行事,會不會弄巧成拙,兩敗俱傷,反倒讓別人佔走了好處?
想到這裏,我竟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我把另一隻手也蓋到他手上:“你還能撐多久?”
他好像也鬆了口氣,咳嗽了幾聲,緩過氣來臉上就泛起了微笑:“希望你能儘快。”頓了頓又說:“你回去之後,告訴石巖,讓蠱行營的人馬出城埋伏在角山上,隨時等我號令。”
“你把御前侍衛蠱行營也帶來了?”我再次慶幸沒能衝動行事,蠱行營雖然不過兩百人,但絕對能以一當百,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他點了點頭,開口想說話,但一吸入涼氣就是一陣咳嗽,臉上泛起了病態的紅暈。
我連忙拍着他的背,扶他斜靠在牀頭:“你就省點力氣在這裏等着酈先生來救你吧,我這就趕緊走了。”
我起身正要走,他卻突然拉住我的手笑了笑:“庫莫爾砍我那刀時,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在他刀下了。你肯替我擋着,我很高興。”
我挑了挑眉毛:“說什麼呢,我還沒能生下皇儲呢,你還欠我一劍呢,我怎麼能讓你就那樣死了?”話出口我才發現語氣太輕,反倒有些像打情罵俏,就忍不住笑了。
蕭煥也輕輕笑了起來,看着他的笑臉,江南的那個年輕人的影又不合時宜的跑到我眼前晃來了。
雖然早就說過不能再愛了,雖然早就說過把那些都忘了吧,但是偶爾放縱一次,也不錯吧。
我俯身在他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嘴脣上輕吻了一下,然後抱着他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要等着我。”
走出帳篷,我拍拍額頭,然後對在一邊雪地上蹦蹦跳跳的踩雪的敏佳叫:“小白不會死的,給我好好看着他。”
聽到我叫,敏佳高興的跑過來:“蒼蒼,”她笑:“你說小白不會死,那他就不會死吧。”
“總之你給我好好的看着他。”我拍拍她的肩膀,不理會她滿臉興奮和滿足的表情,轉身走了。
這傻姑娘,庫莫爾是在耍詭計,但敏佳對我的感情好像是真的。
現在才發現,光腳走在雪地裏,腳真的挺冷,我趕快跳回帳篷。
蕭煥說的不錯,細心觀察,我就發現營地裏籠罩着一股異乎尋常的氣氛,連平時偶爾會有的懶懶散散四處閒轉的人都沒有了。
回到帳篷裏,我換好馬靴衣服,腦有點亂,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麼好對策,就走到門口笑眯眯的對就着火盆烤手的赤庫說:“天這麼冷,到裏面來坐會兒吧,大汗看到了也不會說什麼的。”
赤庫是個沉默寡言的漢,長着一塊鐵板臉,和石巖簡直像是兄弟。他淡瞥我了一眼:“不用了。”
撞到鐵板了,我摸摸鼻,決定乾脆兵行險招,我向他笑笑:“你去備馬,我們到營地四周轉轉吧。”
赤庫愣了愣:“什麼?”
“我說你備馬,我要到營地四周轉轉。大汗叫你看好我,沒說我不能四處轉吧。”我假裝生氣的冷哼了一聲:“難道真把我當作你們的囚犯不成?”
赤庫不說話,皺眉猶豫着。
“隨你的邊,我就是悶得厲害,要出去轉轉,你愛跟大汗說就跟他說吧。”我加上一句。演一出空城計,我賭了,我賭赤庫會因爲庫莫爾忙於軍務而不拿這些小事煩他。當然,如果赤庫真的覺得這事兒很重要,一定要報告給庫莫爾的話,我就只有強行突破他們衛兵的防衛,衝出大營了,當然,我能成功突破的可能很小。我就是這樣的人,認爲與其蹲在一邊好好思考一個萬全之策,還不如利利索索的直接去幹好了。我師父就說過以我這種連辦法都懶得想只知道碰運氣的賭徒性格早晚會喫虧,但是我覺得自己的運氣一向不錯,因此不用擔心。
赤庫猶豫着,我輕哼了一聲。
“好吧……屬下這就去備馬,陪同夫人。”赤庫不情願的躬身領命。
我暗暗歡呼一聲,又賭贏了,臉上卻依然冷冷的,點了點頭:“好。”
赤庫很快牽來兩匹馬。我和他上馬,先是駕着馬的在營地邊緣遛了兩圈。
遛着遛着我就心急起來,蕭煥還在等着我,我走的時候他的情況看起來雖然還好,但是他究竟能撐多久?一想到敏佳大帳裏那些沾滿血跡的布塊,我把馬鞭向山谷口一指:“我們到哪裏去。”
赤庫不大情願:“夫人。”
我不理他,打馬向山谷口衝去,赤庫趕快緊隨在後。
谷口警備着一隊百人小隊,看到有人出谷,就遠遠的大聲喝斥:“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出谷!”
“正黃旗親兵營,奉大汗令到關前送遞戰書!”正黃旗親兵營是庫莫爾的直屬親信部隊,那羣衛兵聽到都是一愣。
趁這功夫,我已經催馬越過他們,馬不停蹄的筆直向着山海關衝去。
“快截住她!”身後傳來赤庫有些氣急敗壞的叫喊,但是等那些衛兵反應過來,呼喝着開始追趕的時候,我已經在一里之外了。
以爲我年年在秋獵大會上奪冠的騎術是吹出來的,我把身緊貼着戰馬,雙腿夾緊馬肚,神駿的蒙古馬在茫茫的雪地間平穩的滑向山海關的大門。
有幾支凌亂的羽箭射在我身旁的雪地上,不過山海關的城門已經近在咫尺,石巖也應該已經看到我了。
我深吸了口氣,駕馬對準依然緊閉的烏黑大門,開始最後的衝刺。慌亂間,我眼睛的餘光掃過身旁的新雪,有些詫異的發現,本應乾淨光滑如鏡的雪面上,凌亂的印着好多蹄印。
沒有時間仔細思量,在我的馬衝到關前的一霎那,護城河上的吊橋轟然倒下,連通了兩岸,與此同時,緊閉的城門打開了一條縫,很窄的一條縫,但是卻足夠一匹馬通過。
我在城門後的校場上勒住馬,看着擁上來替我牽住馬的玄色甲冑的大武士兵,一時間有點不敢相信我已經回到山海關城了。
城門早就合攏,城牆上的官兵正在射箭驅逐追着我來的女真騎兵。石巖從城牆上下來,匆忙之間,仍然不忘向我屈膝行禮:“皇后娘娘。”
我趕快跳下馬一把抓住他:“萬歲還在女真大營裏,很危險,快帶我去見酈先生。”
石巖臨危不亂,點了點頭:“皇后娘娘請跟我來。”
酈銘觴在內城專門爲隨軍而來的臣特設的別館住着,我和石巖小跑着來到他房前,敲開他的房門的時候,他正抱着一個小手爐倚在牀頭打盹。
我劈手奪下他的手爐,搖醒他:“別睡啦,快起來,那小等着你去救命。”
酈銘觴睡眼惺忪的睜開眼睛:“什麼那小這小,一道諭旨把我拽來這鳥不拉屎的破地方,難道連覺都不讓我睡?”
我有點無可奈何,拼命搖他:“這小……那小……哎呀,是蕭煥,他吐血吐得快要死掉了,快跟我去救他。”
“死不了的,死不了的,不要晃了……”酈銘觴的三縷美髯給我晃得前後抖動,他連忙按住我:“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你的那小,蕭煥,他在女真大營裏受寒,吐血不止,要死了,快跟我去救他。”我真想掐這個做什麼都是慢的老山羊鬍的脖。
“他吐血不會死的,他沒告訴你嗎?”酈銘觴照舊慢的拈着頜下的鬍鬚,奇怪的看了我一眼,說。
“他明明看起來……你不是說他動了真氣就要吐血的,你……”我一下有點懵。
“我是那樣說過,他那是老毛病了,他體內的寒毒鬱積在五內,平時靠真氣勉強壓制。天寒地凍的時候如果受寒,寒氣觸動真氣,的確會吐血,有時候嚴重一些,看起來挺嚇人。但是絕對死不了,非但死不了,跟人動手也是勉力可以的,事後休養休養,適當進補,就沒事了。”酈銘觴拈着鬍鬚,淡瞥着我:“你不是因爲這點小事就拼着命跑回來了吧。”
“可是,可是,他告訴我要我回來找你去救他,還跟我說要我通知蠱行營出城埋伏,等號令……”我爭辯着,洞開的房門處吹進來一陣寒風,吹得我的身上一陣冰冷,我猛地想起了一些被我忽略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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