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作者:謝樓南
滿地鋪陳的新雪反射出熒亮的光澤,鋼刀相撞的火花又一次在眼前炸開,年輕的皇帝按下胸翻涌的血氣,退開一步。

  他把那柄寬闊的大刀舉到眼前,淡漠的重瞳掃過刀刃上密佈的缺口,他和那個有着一雙鷹眼的大汗都已經筋疲力盡,這場猶如街頭潑皮般的撕鬥還將持續多久,他不知道。

  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在皇帝的嘴角泛起,現在她就站在場外,像是在跟誰賭氣一樣的微微噘着嘴,漫不經心的看着他和那個大汗爲她拼命,她會希望誰贏呢?他猜不到,但既然她想要這麼一場戰鬥,他就給她好了,給她他所能給的,這就是他唯一能夠爲她做的事情了吧。

  大汗也有些氣力不支,喘息聲很重,傷口周圍的皮襖全染成了紅色。剛剛皇帝那刀砍得雖然不重,但是很準,準確地將他最要害的地方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皮肉被殘缺的刀刃破開,猙獰的翻卷到兩旁,皇帝對他的身形退路拿捏得分毫不差,如果能再多加些勁力,大汗早就被他劈成了兩半。

  這種近乎詭異的刀法遠非高明的師父所能傳授,同樣建立在無數次性命相搏的實戰上,大汗這才承認他真的是小看這位貌似弱的皇帝了,和他一樣,他也曾是在刀尖上舔過血的人。

  這就好,原來他是這樣的一個人,能讓那樣一個女深深眷戀的,就應該是這樣一個人。想到那個依然滿臉稚氣的小姑娘,歷經腥風血雨的大汗竟然笑了。那個總是在拼命的裝得老成睿智的女孩,她不知道她眼睛總是很輕易的就出賣了她,她說慌時習慣眨眼睛,她害怕驚慌時喜歡左右顧盼,然而當敵人真的逼到眼前時又會毫不畏懼的迎上去,小獸一樣兇狠的露出一口並不多麼嚇人的尖牙。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每當目光移到那個弱的皇帝身上時,她的眼神就會變得憂傷,那是種能令人心碎的目光,彷彿貪戀蜜糖的孩盯着一顆永遠也不會屬於自己的糖果,一面強忍着伸出手去的衝動,一面卻偏偏又不忍割捨,於是乾脆就寧願裝得漠不關心。

  多孩氣的舉動,看着她,他會開始嫉妒那個皇帝,她並不算是國色天香,他見過的美豔女也多了,雍容的妖冶的,秀麗的奔放的,她們依偎在他膝頭爲他添酒,在他的身體下愉快地顫抖,但是他從未見她們用那種眼神看過什麼人。他也很希望會有一個女能這麼看着他,當她看你的時候,四周突然很安靜,你會覺得塵世喧囂,功業成敗,全都不需要再去掛懷。

  他忽然間想到,也許他愛上的不過是她眼底的憂鬱,那彷彿碰一碰就要碎了的什麼,在那樣的倔強和故作瀟灑之後的什麼東西,觸動着他的心房。他想要那份風情,想要把那個女孩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下,所以他想贏。

  大刀再一次帶着切齒的恨意交錯而過,空再次炸開微藍的火花。

  “有人射箭,小心……”原本閒觀戰的她突然說,聲音裏夾着點惶急。

  她是在提醒他嗎?大汗下意識的擡頭,不,是那個人。絃聲響過,皇帝隨手打落射到身前的羽箭。

  不對,箭有三支,另一支被那個玄衣侍衛打掉,還有一支徑直射入她胸口。

  她的聲音忽然被掐斷了,瘦小的身被羽箭的衝擊着,直向後跌去。

  “咣噹”一聲,皇帝拋下手的大刀,轉身跑了過去,他幾乎把畢生的輕功發揮到了巔毫,丈餘的距離倏忽即到,趕在她跌到在地之前托住了她的身:“蒼蒼。”

  看着地上的大刀,大汗有一瞬間的失神,他竟然在劇斗的時候就這麼拋下兵刃走了,把背後的空門全賣給他,只因爲他需要有兩隻手來抱住她,他明不明白他給了敵人多少機會將他立斬刀下?

  那個小姑娘突然掙扎着推他的肩膀:“你給我走開,你不用再因爲愧疚對我好,我們早就……從我刺你那劍之後,我們早就兩不相欠了。”

  “蒼蒼,不要再動了,會觸動傷口……好,好,兩不相欠,不要再動了。”年輕皇帝即便在面對生死決鬥時也淡定平和的聲音居然在抖,他一面指出如風,點住她傷口周圍的大穴,一面用顫抖的手托住她消瘦的下頜:“蒼蒼,沒有傷到心脈,還有救的,快去拿挖骨刀和傷藥來,還是有救的!”

  他其實哪裏看過什麼心脈,從他抱住蒼蒼之後,他除了把她的身緊緊的貼在懷裏之外,甚至不敢摸一摸她的脈搏,看一看她的呼吸。但是她流的血並不多,只有一小塊兒,她的身也很輕,彷彿只要他一鬆手,她就會化成一隻蝴蝶飛走了。

  場的大汗掃視了一圈愣在當場不知所措的騎兵和御前侍衛,知道自己該抓住這個好時機,他飛身上前,把鋼刀架在皇帝的脖上:“誰敢輕舉妄動,我就砍了他的頭。”

  “我叫你去拿挖骨刀和傷藥,”被他壓刀下的皇帝突然擡頭厲聲喝道:“混蛋,你聽不懂?”

  大汗不知道這是不是這位溫爾雅幾近書生的皇帝第一次破口罵人,大汗竟然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他勉強把刀仍舊架在皇帝的脖上,對親信赤庫說:“去赫都帳篷看他還在不在。”

  “老軍醫不在的話,找到他用來割肉取箭的刀具帶來,創藥有多少拿多少,繃帶也是,還有,閒着的人快生堆火,燒盆開水。”皇帝彷彿已經恢復了鎮定,一連串的下命令。

  “照着他的話做。”大汗趕快補了一句,說着低頭看皇帝懷的蒼蒼:“怎麼樣了?”

  “沒有傷及要害,不過箭頭似乎就貼着心臟,有點麻煩。”皇帝這時已經俯身仔細檢查過了蒼蒼的傷勢,把手指按在她的尺關上小心的觀察着她的脈搏變化說。

  “你能安然的取出箭頭?要不要找赫都回來?”大汗問。

  “那位老倌昨天還說過我活不過今天早上,”皇帝竟然已經開始打趣:“我可是天下第一名醫的親傳弟,由他來還不如由我來。無論如何,一定要做到。”他必須要做到,不然的話,代價就是失去她。從關內再叫酈銘觴來的話,羽箭就會和皮肉長在一起,最可恐的是如果箭頭和心臟外壁長在一起的話,恐怕大羅神仙,也救不了蒼蒼的命了。

  “你真是個好對手。”大汗忽然說了一句,他看出他是一個越是處在危急的境地,越是能調節自己情緒的人,這樣的人無論於誰爲敵,都是一個值得敬佩的敵人。

  皇帝擡起那雙重瞳和大汗的鷹眼對望了一眼,再也沒有比對手之間的默契更令人寬慰,兩個人各自會心一笑。

  鐵盆的水咕咕的沸騰着,皇帝把手的小刀舉到藍色的烈燃上,銀亮的小刀慢慢的變得通紅,移開小刀,皇帝飛快的刀刃放到沸騰的開水,青煙伴着“嗤”的一聲慢慢升起,等煙霧散盡的時候,手起刀落,皇帝手的小刀已經劃開了羽箭旁的肌膚。

  鮮血迅速從劃開的皮肉滲出,皇帝的手依舊穩定如初,他嫺熟的避開筋脈血管,一路找到了三棱形的箭頭。

  箭頭被輕輕的取出,在一旁觀看的大汗終於鬆了口氣。皇帝一手按住傷口,另一手卻又已經拿起了縫合傷口的針線。

  縫合,上藥,包紮,幾乎一氣呵成。等到皇帝把暫時安放在雪地的毛毯上的蒼蒼抱起,他才稍稍鬆了口氣,略顯疲憊的笑了笑:“傷口太深,箭頭不潔,要找一個地方給她靜養,等到神志恢復,沒有高燒症狀,蒼蒼的命才能算真正保住了。”

  大汗點了點頭,忍不住問:“你怎麼連這種本事都有?”

  “我有位老師是刑部按察使出身,小時候他曾帶我解刨過很多屍體,老師說,在西洋,這種技藝已經可以著書立說了。”皇帝笑着說:“怎麼樣,很敬佩我吧?”

  “解刨屍體?”大汗擺了擺手:“這種技能我就不用敬佩你了吧。”他頓了頓:“我現在去叫人傳令停戰,你就還留在我們大營裏吧。”

  “還是免不了要做俘虜啊。”皇帝笑笑。

  “蒼蒼不能移動,還要靜養,至於你,”大汗說着,輕掃了掃皇帝蒼白的臉色:“連自己站着都很艱難吧,還要抱着你老婆不放手,真夠可以。”

  “是啊,”皇帝回頭看了看被大汗勒令退到幾丈外的那些御前侍衛:“我現在是絕不能帶蒼蒼逃出去了,大汗,你說的對,勝負還未定,是你贏了。”

  “那是當然。”大汗微哼一聲,轉過身去,他其實明白,真正輸的那個人是他,當看到蒼蒼箭時,他猶豫了一下,考慮着是否要放下兵刃跑過去,就這一下,他就輸了,輸的一敗塗地。他想,即便他自認爲能給她幸福,他也失去爭取的資格了,因爲那個人,在面對生死抉擇時,沒有一絲猶豫把自己的背暴露給了敵人,真的是沒有一絲猶豫,乾脆的令人生畏。

  “庫莫爾,”皇帝突然改口叫大汗的名字:“你胸前的傷,要不要我幫你裹一下?雖然不深,也流了不少血吧。”

  “這個就不用你費神了,女真漢還怕流這點血,等我把赫都老頭揪回來再說。”英俊的大汗說着,一軒劍眉:“怎麼,小白,一日相處,你已經對我生情了嗎?”

  “對,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的情,不平胡虜,只怕是不能釋懷了。”皇帝隨口開了個玩笑。

  大汗漢學雖淺,這首詩還是知道的,也是一哂。

  開戰不到一個時辰,雙方就鳴金收兵,山海關大雪後的這場聲勢浩大的決戰竟然就這樣收場了。

  敏佳正帶着親兵在前方殺的痛快,猛然間給召了回來。她氣哼哼的回到大帳,甩開肩甲剛想埋怨,就看到了坐在牀頭的皇帝,她這時已經知道了“小白”就是漢人皇帝,驚異的瞪大了盈然的大眼睛,跑過去抓住皇帝的肩膀:“小白,你好了。”一轉眼看到了趟在牀上面無血色昏迷未醒的蒼蒼,就跳了起來:“蒼蒼,蒼蒼怎麼了?誰把她傷成這樣?”

  皇帝擡手向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就倚在牀頭閉目養神。

  不知道爲什麼,連性格豪爽的敏佳都很聽他的話,她低下聲音來:“小白,原來蒼蒼是你的妻,你爲什麼不跟我說呢?我也很喜歡蒼蒼,別人如果敢搶她走,我一定不同意。不過如果是你把她搶走的話,那就算了。”

  皇帝聽了她的話,有些失笑,就睜開眼說:“怪不得你們合得來,連說話的腔調都很像,全是些怪道理。”

  “這不是怪道理,是兩個你都喜歡的人,如果他們在一起了,你當然會高興了。”敏佳神祕的一笑:“小白,我偷偷告你啊,蒼蒼告訴我說,她本來有喜歡的人啊。”

  皇帝淡然一笑:“是嗎?”

  “嗯,不過,她後來又說那個人殺了她的師父,所以她就不喜歡他了,還說她喜歡的人現在已經死了。”敏佳晃晃腦袋:“我想她大概也喜歡你吧,小白,你要對蒼蒼好啊,你敢對她不好,就算你回了漢人的皇宮,我也要潛進去,把你,那個,把你閹了。”

  皇帝沒料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即咳且笑:“你……”

  “總之就是這樣。”敏佳又已經站直了身,早有了走的打算:“好好照顧蒼蒼啊。”

  她一陣風似的又走了,獨留皇帝一人在她身後哭笑不得的嘆着:“哎……”

  敏佳俏麗的身影出了大帳,到議事帳找她哥哥去了。皇帝漸漸把目光移到蒼蒼臉上,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伸出手掌摩挲着她的臉。這個手感不會錯,來女真大營半個多月,她是瘦了。多年前那個預言又在他耳邊響起:你什麼也守不住,蕭煥,無論多麼想要守護的東西,誰叫你是蕭家的人呢?

  皇帝的身突然一陣痙攣,他拼命的按住胸口俯下身去,冷峭的寒意帶着一股鹹溼的氣流衝出他的咽喉,俯在牀沿上,他大口的喘息着,連血都不再吐了,他的終點終於要來了嗎?

  火盆的木炭在靜夜裏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大汗彎腰輕輕把一件皮氅蓋在依在牀沿打盹的皇帝身上,然後在牀邊的墊上坐了,摸出一隻火杵撥弄木炭:“你呀,自己也小心點,幾天幾夜不休不眠的,就是精壯漢,也受不了。”

  皇帝拉拉身上的皮氅,笑了笑:“庫莫爾,怎麼想起關心我來了?難不成也是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了?”

  “生你個什麼情,我不過是看你雖然也不咳嗽也不咳血,臉色卻一天比一天差,害怕你真死在我的大營裏,戚承亮那條你的走狗還不把我殺得回不了東北老家。”大汗挑起嘴角一笑。

  皇帝靜默了一下,忽然沉靜的開口:“庫莫爾,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能幫我照顧好蒼蒼嗎?”

  “這就叫託孤?”大汗挑眉看他:“這事兒不是應該對你的大學士們說的?怎麼對我說?還有,託孤爲什麼要說,我的女人,你代爲照顧吧,還不如說我的江山,你就代爲照顧吧,這樣一來,我不就成了顧命奪江山了?不錯。”

  “你想得倒好。”皇帝輕嗤他:“想要江山就自己去奪,拼自己的真本事搶下來,沒人敢說你不能坐。”

  “跟你說了這麼多話,就這句深的我心。”大汗高興的擊掌:“好,有你這句話,但凡你活着一天,我庫莫爾想要入主原,決不再耍陰謀詭計,必定會真刀真槍的和你再來一場決鬥,到時候你馬上還是馬下,隨你挑。”

  “還敢說不耍陰謀詭計,擺明了欺我體弱。”皇帝輕笑。

  “那是當然,與自己這方一點好處的事兒,我庫莫爾怎麼會幹。”大汗有些得意地搖頭。

  “照顧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不算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吧。”皇帝忽然的把話頭扯了回來。

  大汗沉默了一下:“看來你是真打算把她託付給我了。”

  “對,她喜歡遊歷四方就放她遊歷,她晚上喜歡不洗腳上牀就由着她,下棋的時候最好讓着她,因爲她輸了會掀桌,她不喜歡給各種規矩綁着,所以不要強求她,她如果另有喜歡的人了,就任她去……”說着,皇帝突然苦笑着搖了搖頭:“我都做不到的,怎麼能要求你去做。”

  “不就是盡其所能的寵着她嘛,”大汗輕輕擺手:“這好說,但是如果她不喜歡別人,一直就只喜歡你呢?跟着我,她怎麼會開心?”

  “我?”皇帝愣了愣,隨即輕輕的搖頭,微微笑了:“我從前那樣傷她,她怕只會恨我入骨。”

  大汗輕輕笑了一聲:“好,我答應你,傾我之力照顧她,我會讓她幸福,幸福到有一天把你完全忘記了。到時候你在地府裏,可不要後悔啊。”

  皇帝也隨他笑了,他深邃的重瞳再次移到蒼蒼臉上,喃喃自語般的說了一句:“那就太好了。”

  大汗聞言擡頭,把鷹一樣的眼睛鎖在他清癯的側臉上,他笑了兩聲:“坐久了,我走了。”起身瞥到了牀邊放的好好的酒和肉,就加了一句:“怎麼又沒有喫東西,這樣下去怎麼頂得了。”

  “食物有時候反倒是累贅。”皇帝這樣回答了一句,就又倚在牀頭閉上了眼睛。

  大汗深深看他一眼,還是打起皮簾,走了出去。

  皇帝的醫術果然要比赫都高明,四五天之後,蒼蒼起伏的體溫就被控制住了,她甦醒的時候正好皇帝和大汗都在,當她皺了皺鼻打出第一個哈欠的時候,一直守在牀邊的皇帝把他蒼白的幾近透明的手指貼在她臉上,微笑着說了一句:“蒼蒼,太好了。”

  說完了這句話,他的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顏色,身重重的栽在了牀邊。

  大汗慌張的跑過去想要扶起他,卻發現牀上的蒼蒼並沒有真正的清醒,她只是囈語似的說着:“蕭大哥,真可怕啊,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到你殺了我師父,我們成了親你卻一點都不喜歡我。好在那都是夢,現在醒了能看到你,我真高興。”她轉動頭,用迷離的眼睛四下尋找:“你在哪裏,蕭大哥?”

  大汗輕輕撿起皇帝的手,放在她手心裏:“他在這裏。”

  蒼蒼滿意的握住他的手:“我就知道你一直都會在我身邊的。”她把十指交叉,牢牢的握着他的手:“蕭大哥,你的手好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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