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作者:謝樓南
德佑八年臘月二十,戶部尚書趙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同時上了一道論述運河河道疏浚問題的奏本,這兩道奏本在當日被髮還到內閣議處。內閣的三位閣老,首輔凌雪峯和次輔高仲軾以及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楊介幸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多少異議,馬上就以歲末將至爲由,擬了個暫緩處理的答覆遞迴了御前。

  皇帝像往常一樣,一字不差的照着內閣的擬旨批紅,旨意發放到部的時候,一向脾氣耿直的李霖海這次竟然怒起拍案,當場大罵外戚專權,國已不國。

  臘月二十一日,依照慣例早朝的時候,工科給事傅繼善遞上了一道彈劾戶部尚書趙明德歷年來貪墨枉法的折,這折明裏是彈劾趙明德,但是任誰都看得出來矛頭暗指趙明德的恩師凌雪峯,皇帝破例把這道奏摺留不發,態度曖昧之處,在羣臣一石激起千層浪。

  今天是臘月二十一,這兩天我一直在養心殿,來來往往的臣真見了不少,有好多以往只是聽父親和哥哥提起過名字的臣僚也都一一在心裏對上了號。

  在養心殿是比在儲秀宮裏每天看書打瞌睡打發時間強,但是蕭煥完全把我當作了貼身宮女使喚,真是“恩寵有加”,研墨鋪紙送茶拿點心,凡是用得着我的地方,絕對不讓別的人染指,只怕用不了幾天,宮裏宮外就會知道有個叫白琪的宮女現在是御前的大紅人。

  我忙得腳不點地,在殿裏殿外穿梭不停,就顧不上想別的事情了,現在想想什麼爭寵鬥媚,都是喫飽了閒的沒事兒幹了纔會在哪兒瞎琢磨的。

  下午有一會兒終於沒有人來了,我一個人坐在廊下的欄杆上發愣,蕭煥雖然說不要我送他壽禮,但是就算我不想送,作爲皇后,也一定是要獻上份兒大大的壽禮的。

  這樣一想,蕭煥已經即位八年了,每年的元旦,依禮我都要送壽禮給他,可是每年我都讓父親代辦,隨便找點珍奇古玩獻上去。嗯,下定決心今年皇后的那份壽禮歸皇后的壽禮,私下裏我一定要用心挑份兒禮物送給他。

  正想着,馮五福匆匆走過來說:“你在這裏發什麼愣,萬歲爺喚茶呢,還不快送去?”

  這死胖現在也完全把我當成個宮女對待了,該吆喝就吆喝,我站起來瞟他一眼,快步走到暖閣外,端起別的宮女早就預備好的參茶,推開門走進去:“來了。”

  蕭煥正俯在案上看着什麼,點頭“嗯”了一聲。

  我過去把茶放在他手邊,把上一杯涼了的茶換下來。蕭煥端起那杯熱茶喝了一口,卻突然把一口茶全噴了出來,茶碗也咣噹一聲落在地上。

  我連忙問:“怎麼了,茶太燙了嗎?”話音還沒落就看到幾滴血濺在他面前的玉版箋上,蕭煥緊捂着嘴,但是鮮紅的血還是不斷從他指縫涌了出來。

  我手忙腳亂的扔了手裏的茶碗,摸出手帕給他堵着嘴,血涌的很快,沒多久就沾滿了整條手帕,我吸了口氣跳起來說:“我去找人叫太醫。”

  他抓住我的手腕,擡頭有些艱難的輕輕搖了搖頭:“不要……驚動他人……”

  我點點頭,想起來他是酈銘觴的弟,除了酈銘觴,太醫院的太醫只怕還沒人比他的醫術高。可是,不用再叫太醫,是因爲叫了也沒用嗎?

  我扶住他的身,摸出另一條手帕換下那條沾血的手帕,幸好這時咯血也漸漸止了,蕭煥靠在我肩上閉目調息了一會兒,開口說:“蒼蒼,就扶我在這裏休息一下。”

  我點了點頭,把軟榻上的桌移開,將幾個扶手枕堆起來,然後拔下蕭煥發髻上的簪,把他頭上的玉冠取下來,扶他在枕頭上靠好。

  窗上本來就有厚厚的絲絨窗簾,我把它放了下來,轉身出去叫馮五福送一牀被和一盆熱水過來。

  馮五福看到我衣襟上濺到的血,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兒,臉色白了白,點頭叫人準備東西去了。

  我等熱水和棉被送來,就把其他人都擋在門外,把東西接過來回去。

  幫蕭煥擦拭淨了手上和嘴邊的血跡,替他掖好了被,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靠在榻邊:“蕭大哥,你告訴我,你還有多少時間,是不是……是不是連新年都熬不到……告訴我吧。”

  他用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摸着我的頭髮,笑了笑說:“蒼蒼,昨天晚上你說要送我壽禮,我還很想看看你會送我什麼呢。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酈兄不是也說過,寒毒經常會牽動血氣吐血的,不要緊的,不用擔心。”

  我把臉埋在他手心裏點了點頭,這個現在還熱着的手,有一天一定會涼吧,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想起來真是遙遠。我曾經還以爲,一輩也就是那麼一彈指間的事,就那麼和一個人,平平淡淡,幾十年也就過去了。現在連明年的事情都遠的讓我不敢考慮,太后說的對,總有一天,你會想起那些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會想起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人,只是我也許不用等到上了歲數,就會一無所有的來緬懷那些曾經幸福的日。可是我不要像太后那樣一輩待在這個牢籠一樣紫禁城裏,如果蕭煥不在了,我忍住心酸,繼續想下去:如果蕭煥不在了,我一定要從這裏出去,外面的天地還廣闊的很,我甚至可以搭船出海,真正去西洋那些國家看一看,有意思的事情還多的是,不是嗎?

  “不要哭,”蕭煥輕咳了兩聲說,他艱難的支着肩膀,輕拍着我的背安慰:“真的不要緊,不要哭,蒼蒼。”

  我這才發現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俯在榻上失聲哭了出來,我坐起來緊緊抱住他的身:“蕭大哥,不只明年,後年大後年,我年年送禮物給你,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他沉默着,我靠在他肩上閉上眼睛:“我說着玩兒的,哪兒有人能永遠待在一起,連茅房都不要去了嗎?只是現在,”我頓了頓:“讓我多抱你一會兒吧,一會兒就好了。”

  蕭煥終於睡下,我有些疲憊的關上暖閣的門退出來,馮五福滿頭大汗的等在門口,看到我出來就急着壓低了聲音問:“怎麼樣了?”

  “睡了。”我回答,想了想拉住他問:“你跟我說,萬歲爺往日常常會吐血嗎?”

  馮五福跺了跺腳說:“一次兩次就嚇死人了,哪裏敢常常?萬歲爺小時候是會間或吐血,可年齡漸長之後就好多了,爺這幾年身一直很好,誰知道這半年又連連……”一邊說一邊不住的頓足,又不敢弄出了大聲響驚動蕭煥,只好在哪裏搖頭低嘆。

  嘴上總說沒事沒事,原來還是騙我的。我想交待馮五福讓他這幾天把雲遊在外的酈銘觴找回來,又想大概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找到這位神龍不見首尾的大叔,正僵着,養心門外慌慌張張的跑來一個小火者,邊跑邊喊:“儲……儲秀宮出事了……”

  我跳起來按住他的腦袋:“叫什麼?不知道萬歲爺在休息,再叫打爛你的頭!”

  那小火者估計是沒見過這麼兇的宮女,有些委屈的抱住頭,稍稍放低了聲音,臉上的驚懼之色還是沒有褪去,說話結結巴巴:“真……真的出事了,人死了好多……隨……隨行營的人都往哪裏趕,孫……孫大人要我來告訴石大人一聲。”

  他嘴裏的孫大人是隨行營繼統領之下的執事之一孫定寬,我聽到儲秀宮死人了,連忙拉住他問:“到底怎麼回事?都死了誰?”

  小火者這時才驚魂始定,說話稍微伶俐了一些:“據……據說是闖進刺客來了,好厲害的刺客,隨行營的大人們都壓不住,儲秀宮的人全死了,皇后好像也……”他不敢說不敬的話,以手做刀在脖裏比劃了一下。

  說什麼皇后也死了,我不就在這裏的?我心裏一緊,想起來交待小山和嬌妍時不時要假扮我,儲秀宮的人全死了,她們會不會也在其?

  沒空多想,我抓起早就聽到聲響過來站在一旁靜聽的石巖說:“我們去看看。”

  石巖點頭跟上,我們沒走兩步,西暖閣的門就咯吱一聲開了,蕭煥的頭髮用一根玉簪隨便挽着,披了一件大氅遮住胸前的血跡走了出來。

  我驚訝的停住腳步:“你休息就好了,出來幹什麼?”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走下臺階拉住我的手,向石巖點了點頭:“走吧。”

  石巖躬身領命,兩個人健步如飛,已經大步走向門外,我也只好任由蕭煥拉着,小跑步跟在後面。

  儲秀宮外並沒有多少圍觀的太監宮女,看來隨行營已經很好的把局面控制住了。

  儲秀宮裏傳來隱隱約約的打鬥聲,儲秀門外站着兩排神色凝重的隨行營御前侍衛,時不時就有兩個人持刀跳進去,孫定寬站在門口指揮,看到石巖,緊繃的臉稍稍鬆馳了點,叫了聲:“石統領。”他接着看到了石巖身後的蕭煥,跪也不跪就急着說:“這裏危險,請萬歲爺快快回避。”

  蕭煥擺了擺手走到門前,看到院門影壁前的屍體皺了皺眉:“進去就沒出來的?這麼厲害?什麼來歷?”

  “是……”孫定寬竟然支吾了一下。

  石巖看到部下被殺,早就想衝進去了,皺眉說了聲:“囉嗦。”就閃身進到了院內,蕭煥跟在他身後進去,我也連忙扯住他的衣袖,跟着跳了進去。

  院裏到處都是宮女太監還有隨行營的御前侍衛的屍體,血肉模糊,我想到這些人都是往日和我朝夕相處的人,忍不住有點頭暈。

  屍體正站着一個滿身都是鮮血的人,聽到門口處有動靜,他把劍從他面前那名御前侍衛的頸拔出,伸手把屍體推到地上,擡起頭冷冷的看向這邊。

  我看到他沾染着凌亂血滴的臉,就失聲叫了出來:“宏青!”

  我從山海關回來這幾天,宏青正被派到京郊的天壇安排新年慶典的祭天儀式,所以我一直都沒見到他,我怎麼也想不到,我們竟會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見面,這個提着劍,像嗜血的魔鬼一樣站在屍體堆正的人竟然是宏青!

  “呵呵,我們又遇到了呢,皇后。”冰凌相撞的峭寒話音裏有着一絲笑意,熒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她就坐在儲秀宮前殿的重檐上,穿了草鞋雙腳晃來晃去,一身白衣盛雪,連一點血跡都沒有沾到。在她腳下不遠處的殿內,還站着一個頭戴紗幕的白衣人。如果說熒是躲在高處,所以身上纔沒有濺到血滴的話,那麼這個白衣人雖然站在滿目血腥的修羅場,但是那一身白衣依然皓如初雪,不但污血,彷彿連纖塵浮灰,都沒有沾到一星半點,極目之內,人人的面目都因這滿地血腥添上了一絲猙獰,唯獨他彷彿是站在雪後初霽的花園一樣閒雅怡然。

  熒輕快的說着:“皇后,你別看我也在,這個人卻不是被用我傀儡香控制着殺人的。”邊說邊捏着鼻扇了扇:“這麼噁心的殺人法兒,我還真做不出來呢。”

  我愣愣的看着宏青,現在這個眼只剩着**裸的殺意的人,還是那個會在午後的濃蔭下等着我,和我開玩笑,推牌的宏青嗎?

  “宏青,你把小山和嬌妍也殺了,對不對?”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嘶啞。

  宏青默默的轉頭看着我,冷冽的目光沒有一絲溫度,我心的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他真的殺了,就像碾碎一粒微塵一樣的把曾經在一起歡笑戲謔過的人殺掉了。

  宏青一步步的走過來,在蕭煥面前單膝跪下,平靜的聲音不起一絲波瀾:“奉萬歲爺之令,已將儲秀宮上下格殺完畢。”

  蕭煥讓他殺的?我猛然間覺得蕭煥握着我的手像毒蛇一樣,我本能的甩開他的手跳開。

  跳開之後我才發覺我錯了,聽到宏青說的話,蕭煥也是一臉詫異,他看到我跳開,帶些急切的轉頭向我解釋:“不是,蒼蒼……”

  在這電石火光的剎那,宏青突然擡頭,他左掌疾出,帶着勁風擊向蕭煥胸口,蕭煥完全沒有防備,被他一掌結結實實的擊在胸口,身就直飛了出去,直撞到院的那棵大槐樹才停下。

  槐樹被他的脊背撞得簌簌作響,還掛在樹梢的黃紛紛落下,他頭上的那根玉簪已經叮的一聲裂成了兩半,黑髮散落下來,他猛地捂住嘴,身晃了晃,就半跪在了地上。

  我從來沒見他彎過腰,在敵對的時候,不管受了多麼嚴重的傷,他都一定盡全力支撐着挺直後背,絕對不會彎腰,可是他現在已經半跪在地上。

  我像是被定在地上一樣,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萬歲爺!”石巖大喝了一聲,像瘋了一樣拔出佩劍,向蕭煥衝去,他是要衝過去扶起蕭煥,還是要衝過去站在他身邊挺劍保護他,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吧。

  這個一向沉穩鎮定如山的大內第一高手現在全身都是破綻,白影一閃,宛若一道輕煙飄過,石巖手的長劍已經斷成了兩段。

  蒙着面幕的白衣人雙指夾着半截短掉的長劍,擋在蕭煥身前,輕笑聲清遠如鐘磬餘音:“不行啊,你不能靠近他。”

  石巖縱橫天下的熒光劍竟然被白衣人空手以指力夾成了兩段,他不可置信似的看着手斷掉的長劍,一時間竟然再也一動不動。

  白衣人閒的轉身,施施然的就把這個大內第一高手視若了空物。他擡手取下頭上的斗笠輕紗,微微彎腰,伸手從半跪在地上不住顫抖的蕭煥懷取出了一柄短劍。

  短劍只有一尺多長,出鞘後在午後清冷的日光閃爍着溫敦的青色光芒,白衣人用他修長潔白的手指愛憐的撫過光華不定的劍鋒,玉樣的容顏上一掃疏懶,射出了孤高悽豔的光芒,他一字一頓:“王者之風,王者持之,這柄王風,皇上讓與在下如何?”

  我到這時才猛地喊了出來:“蕭大哥!”

  一直低着頭的蕭煥緩緩擡起頭來,他的深瞳依然明亮,他微微動了動眉毛,再沒有多餘的動作,但是我知道,他是想告訴我,他還好,讓我放心。

  死撐到底的臭脾氣,我突然笑了,臉上卻早已是滿面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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