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大武的兵役制度並沒有使宗室王們掌握太多的兵力,因此這次打出“清君側,除奸黨”旗號開向京城所謂勤王大軍也不歉魍醺煅奈歡嗟募頁記妝?
宗室王們已經開始行動,但是最早的軍情急報也要到晚間才能抵達京師,等到那時,且不論勤王大軍兵力多寡,是否真的準備包圍京師,“勤王”這兩個字本身所露出來的危險訊息就足以在帝國內掀起一場浩大的**。
我把目光從蕭煥臉上收回,轉向擋在他身前的白衣人。
“這位就是皇后娘娘了吧,”白衣人帶笑的說:“皇上,以在下看來,皇上選女人的眼光真是頗有偏頗呢。”
在下?白衣人在對蕭煥說話的時候既不稱微臣也不稱草民,而是自稱在下,對皇帝以在下自稱,是太宗皇帝賦予大武蕭氏旁支孫的特權。
我仔細去打量白衣人,好像是覺出了我在看他,白衣人把一雙鳳眼微眯上,自眼梢睞出了點薄薄的笑意,他的眼眸是淺黛色的,瞳仁深處一片虛無,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浸到那一泓瀲灩無方的碧潭裏去。這麼妖異的一雙眼睛,再看他的臉,如果說蕭煥只有在散開頭髮的時候纔會不自覺地露出一點媚態,那麼這個白衣人的妖媚竟然像是天生的,眼角眉梢,全是入骨的媚態,偏偏他還能妖媚的讓你不覺得過於陰柔,這簡直就是天賜的一張魅惑衆生的臉。
“你是楚王蕭千清!”我脫口而出,楚王蕭千清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以容貌絕美聞名朝野,他還未繼承王位時被人稱爲清蘭公,楚地的百姓爲了一睹他的絕世容顏,甘願在他要經過的官道上等待三天,所過之處,人潮涌堵,甚至常常有擠死擠傷人的事件發生。
“皇后娘娘好眼力啊。”蕭千清供認不諱,微挑起嘴角,看我目不轉睛的看着他,淺黛色的眼眸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
“藩王沒有聖旨擅離封地是死罪,行刺聖上也是死罪,蕭千清,你好大的膽!”我乾脆開始胡扯,緊張的盯着蕭千清,希望能拖延點時間給蕭煥調理內息。
“什麼?”蕭千清失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眼裏竟然浮現出一抹夾雜着怒氣的錯愕。
“你以爲憑你這一己之力,就這可以從這個戒備森嚴的紫禁城逃出去了嗎?就算你逃了出去,從此之後你也就成了喪家之犬,再也不是尊貴的王爺,而是十惡不赦的逆賊,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還不快把王風放下,從皇上身邊退開。”我再胡扯一通。
“敗了自然就是逆賊,可是如果勝了,”蕭千清媚眼如絲,笑看着我:“這座紫禁城就是我的了,當然還包括你,愛打扮成小宮女的皇后,雖然我看你實在沒什麼姿色,要是高興了也會勉爲其難留你在身邊灑掃侍候的。”
“你才愛打扮成小宮女呢,”敢說我沒姿色,我不屑的衝他撇嘴:“你以爲你是誰,我還去侍候你,告訴你,這世上除了蕭大哥,別人就算跪在地上給我磕頭,我也懶得侍候他。”
“真是忠心呢,”蕭千清真的上當了一樣跟我胡扯開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從一而終?”
“得了,得了,”我擺擺手:“這種感情你這種人是理解不了的,是喜歡了,喜歡了所以什麼都能爲他做,懂不懂,楚國蠻。”
一面說,一面偷偷瞥到蕭煥已經扶着樹幹慢慢站了起來,他內息調理好了嗎?太好了,我還沒開始雀躍,就看到他站直後身又晃了晃,鮮血順着指縫滲了出來,滴滴落在淡青的大氅上。
蕭千清看到我臉上忽喜忽悲的表情,竟然像發現了什麼好玩兒的事物一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氣憤的瞪他一眼。
蕭千清閒閒的笑着:“你不要指望皇上還能調理好內息跟我過手製住我了,就算他身上無傷,我也一樣贏他。”
“說大話都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我哼了一聲:“你既然有把握勝過蕭大哥,爲什麼不堂堂正正的跟他過手,非要安排下陷阱害他?你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怕他,以爲我看不出來?”
“隨你怎麼說,”蕭千清並沒有被我激怒,他隨手一指,手的王風正指向在一邊想要相機而動的石巖,輕笑一聲:“閒話就此打住,石統領,我放你回去通知太后娘娘,現在皇上在我手裏,叫她最聽我的吩咐,要不然,蕭氏朱雀真的就要滅種了。”
石巖臉上青筋暴起,握緊了拳頭想要衝上去和蕭千清拼了,可大約自己也明白實在孰無勝算,就僵在那裏。
“石巖!”蕭煥扶住樹幹勉強站着,掩嘴斷斷續續的咳嗽,輕喝了一聲。
石巖知道蕭煥是讓他不要逞強,趕快去通知太后的意思,垂下頭低着嗓應了聲:“是。”轉身頭也不回的跑出了院。
蕭千清笑看着蕭煥:“皇上也是個明白人。”
蕭煥的胸口劇烈的起伏着,他壓住咳嗽淡看了蕭千清一眼:“王爺客氣。”
宏青這時走到蕭千清面前單膝跪下,說:“主公,皇后如何處置?”
蕭千清微微笑了笑:“宏青,當初你求我饒皇后一命,我也答應過你了,只是這個小姑娘我看她實在不順眼,你就挖了她的眼睛,挑斷她的手筋腳筋好了。”他隨口說着,彷彿他在處置的不過是一個被他厭棄了的布娃娃。
宏青的肩膀劇烈的顫抖了一下,他最終還是低下頭,微不可聞的說了聲:“是。”
“你如果敢碰她,”蕭煥突然開口,他吸了口氣接着說:“就不用再想皇位了。”
蕭千清挑眉“哦”了一聲:“性命都捏在別人手裏,皇上憑什麼覺得我該聽你的呢?”
“你想得位得的正,所以要我遜位或立下遺詔把皇位傳給你,你想過沒有,這個皇位除了我,沒人能給你,你以爲除了你之外,就沒人想要這個位了嗎?”蕭煥深吸一口氣說完,擡頭把他的深瞳對準蕭千清。
蕭千清淡瞥我一眼,輕挑薄脣笑了笑:“皇上是什麼意思?”
“我可以立詔把皇位傳給齊王老頭,還有那個胖劉王……”蕭煥輕笑了一聲說。
“你說什麼?”蕭千清突然一把揪住蕭煥的衣領,把他按在樹幹上:“皇位是我的,他們怎麼配?”
被他推到樹幹上,蕭煥就猛地噴出了一大口鮮血,蕭千清連忙放手躲避,但是雪白的衣袖上還是濺上了不少血滴,宛若一片怒放的紅梅。
靠在樹幹上,蕭煥一面捂着嘴咳嗽,一面冷笑:“真是不巧……你如果……咳咳……還想我能活着給你寫詔書……最好對我客氣點,被你的手下……打傷之前,我寒毒就已發作,我的心脈……現在……咳咳……隨時都可能會斷。”
聽到“你的手下”幾個字,宏青的肩膀又是一顫,深埋下頭。
蕭千清緊皺眉頭看着自己袖上的血跡,向一直坐在房頂看好戲的熒揮了揮手:“給他些續命的丹藥,我可不想要一個死皇帝。”
熒咯咯笑了一聲:“你怎麼會以爲我有什麼續命的丹藥?我只管殺人,可不管救人,不過這裏倒是有一些極樂香,傷勢再重的人吸了之後也會突然恢復氣力,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你要不要我給哥哥吸?”
“那種藥只會暫時麻醉人的神經,藥效過後反而會加重病症,你想讓你哥哥早死嗎?”我忍不住對熒喊。
熒又咯咯笑了一聲,神情依舊天真無邪:“呵呵,被看出來了,我本來就是一心想要殺了哥哥的嘛。”
“你……”我給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不要吵!”蕭千清衣服被弄髒,心情似乎不好,皺眉說,然後擺手:“好了,皇后的眼睛不用挖了,可以走……”
我不等他說完,搶着說:“我也留下來做你的人質吧,人質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強。”
蕭千清淡淡哼了一聲,說:“隨你。”
他話音還沒落,我就趕快跑向蕭煥,經過宏青身邊時,我稍稍停下腳步,冷冷說了句:“宏青,你記住,如果萬歲爺死了,就是你下的手。”
宏青緊握的手指骨節發出咯咯的聲響,指甲刺穿手掌流出的血順着指縫滴落。
對不起了,宏青,雖然我知道你一定也有苦衷,但是現在我只能這麼逼你。
我跑到槐樹前扶住蕭煥,他還在捂着嘴不停的咳嗽,身劇烈的顫抖着。
“看吧,都說你休息就好了,幹嘛跑出來?”我說着,覺得眼眶憋得發酸,但是我知道現在不能哭,蕭煥受了這麼重的傷,只有靠我想辦法把我們從蕭千清手救出去了。
“這院裏血腥味太重,我們到養心殿去,宏青,你在前面開路。”蕭千清淡然吩咐,有意無意的,他淺黛色的眼眸在我臉上多轉了兩圈。
德佑八年臘月二十一戌時三刻,宗室王兵變的戰報傳到了京師。牒報傳進宮的時候,接到牒報的司禮監掌印馮五福並沒有把按照慣例把牒報遞到養心殿,卻火速送到了慈寧宮。
而此時的養心殿闃靜冷清,空無人煙,除了東暖閣露出幾點燭火外,其餘的地方都深陷在黑暗裏。
好不容易把蕭煥扶到了東暖閣躺下,他的咯血雖然漸漸止住,但是仍然咳嗽不斷,也會在咳嗽裏帶出些血星來。
爲防騷亂,蕭千清早就把養心殿的宮女內侍全都趕了出去。他似乎是沒有料到正好趕在蕭煥寒毒發作的時候讓宏青打傷了他,有些懊悔,又怕蕭煥死在他手裏,讓他落下個弒君的罪名,就命宏青傳話下去,讓太醫院派個太醫過來。
酈銘觴不在,太醫院派來的是前幾天我在慈寧宮見過的楊太醫。
楊太醫倒也鎮定,給蕭煥號過脈之後就一言不發的退了出來。
我追過去拉住他問:“萬歲爺怎麼樣了?”
楊太醫看了眼倚在門邊也在注意聽着的蕭千清,嘆了口氣說:“恕微臣直言,微臣行醫數十載,從來沒有見過損毀這麼厲害的五臟。萬歲爺幼時體內就帶有冰雪情劫的寒毒,此毒雖是天下奇毒,無藥可解,但並不即刻致命,只是蠶食精力,損傷血脈,最終令者氣血衰竭而死。幸而萬歲爺年長後修習的是至陽至剛的內功,因此漸漸壓制住了體內的陰寒之氣,但也正是由於內功至陽至剛,纔會和至陰至寒的毒氣在五臟內交匯磨礪,此消彼長,日夜不休,兩方都是凜冽無匹的氣流,日集月累,年復一年,哪裏是凡身**可以經受得起的?不過萬歲爺福澤祚厚,如能心無雜念,勤修內功,內臟固然損耗,也要到不惑天命之年,方纔顯出病變來。可惜萬歲爺近一年來頻頻引發內力,致使內息紊亂,寒毒趁機侵入肺腑,爲禍甚大。如果微臣所料不錯,萬歲爺近段時候還曾受過一次頗重的內傷,幸得高人診治,性命是保住了,但是心肺所受損傷尤大,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偏偏萬歲爺今日又爲人重手所傷,實在是……”說着連連搖頭。
這個楊太醫說的大概還都和酈銘觴說的對上了,我皺了皺眉催他:“實在怎麼樣,說啊?”
“微臣大膽,”楊太醫又嘆了口氣:“依微臣來看,實在是天命已盡,大行將至了。”
“胡說八道!如果酈醫正在,也會像你這麼說?”我忍不住大聲罵了一句,說完後纔想到蕭煥還在裏面休息,連忙瞟了一眼房門,閉上了嘴。
楊太醫搖了搖頭:“萬歲爺是酈醫正的弟,醫術高過微臣十倍,對於自身的病症,只怕比誰都清楚,娘娘不用小心瞞着萬歲爺了。”他頓了頓,接着又說:“娘娘,微臣本領低微,不敢說酈醫正也會像微臣一樣束手無策,但是天道輪迴,並非人力所能左右,說到底,人之一己之力,總有窮盡的時候,娘娘不要太執著纔好。”
我擺了了擺手,不想跟他多說,問:“廢話少說,你能開什麼藥緩解病症的,至少能止咳的,快給我開。”
楊太醫頓了頓:“人力已經窮盡,何況藥石之力,病本不治,單單鎮咳,也只是飲鴆止渴,徒增憂患而已。”
“就是說要等死了?”我忍不住又喊了出來,頭有點暈,我敲敲腦門問楊太醫:“告訴我,還有多長時間?”
楊太醫沉默了一下,然後纔開口:“多則三五日,少則……就在一日之內。”
我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身體似乎在止不住的發抖,我擡臂指了指門:“你可以滾了。”
楊太醫沒有說話,躬身行了一禮,提着藥箱走了出去。
夜色已經深了,臘月的寒風從洞開的屋門外吹了進來,軒峻的近乎空曠的養心殿裏燭影搖晃,隔着一層門板,暖閣裏蕭煥的輕咳聲隱隱約約,一會兒有了,一會兒又像沒有了。
我把手放在橡木門上,冷氣絲絲從裏面透出來,再慢慢的滲到心裏,我漸漸蹲下,把頭埋在臂彎裏,埋到大腿裏,眼睛和喉嚨都是乾的,澀澀發疼,有灼燒的味道。
“我說你……”有個溫熱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猛地甩開他:“你也滾,你們都滾,你們一個個都天天盼着他死,現在他真的要死了,都高興了,舒服了,稱心了?都滾!”
“我說你,”那個聲音笑了起來:“髮簪掉了,你顧及不得儀容,我可不想看人披頭散髮好像女鬼一般。”
蕭千清的聲音輕鬆優雅,彷彿一串鈴聲響過,我有些尷尬的擡起頭,看到他手裏真的拿了一支銀簪,可能是我剛剛拍頭的時候不小心給拍掉的。
我接過髮簪,道了聲謝,重新把髮髻挽好,拍拍裙上的塵灰站了起來。
蕭千清慢慢踱到殿內的御案前,伸指隔着桌上的刻絲黃龍桌布扣了扣桌面,搖了搖頭:“不過是張花梨木桌,材質只算等。”他轉過頭來挑起嘴角笑了,淺黛的眼眸在燭火下水光迷離:“我衣服髒了,你找身衣服給我換,怎麼樣?”
我點了點頭,心想我怎麼敢不聽你吩咐,對他說:“跟我來吧,快點,要不待會兒蕭大哥叫我了我聽不到怎麼辦?”
蕭千清點頭,一時間竟然乖巧聽話的像個孩,跟着我快步走來。
養心殿偏廂裏有間小室專門存放蕭煥日常穿着的服飾,我點了支蠟燭開門找一件給蕭千清替換。蕭煥喜歡青色,因此他日常的便服,大部分都是不加裝飾的青衣,蕭千清高矮胖瘦和蕭煥差不了多少,很多衣服他都是能穿,我挑來挑去,怎麼也不願意把蕭煥喜歡的衣服拿給蕭千清,最後就抓起一件他飲宴時穿的絳紗五龍盤領窄袖袍遞給蕭千清:“把沾血的衣服換下來吧。”
蕭千清一瞬間的臉色竟然很不好:“你給我拿這麼豔俗的衣服?”
“你不是想做皇帝嗎?這不是龍袍?提前讓你過過癮,不好?”我挑眉笑着。
蕭千清哼了一聲,擺擺手:“我寧願穿這件髒的。”他說着,忽然彎腰從門後的一個角落裏抽出一柄劍,拿在手裏端詳。
我看到那柄劍,手一抖,燭臺差點脫落在地,那是冼血的劍,冼血死的那天我在蕭煥手裏見過的無華。
蕭千清把無華抽出來,就着燭火輕彈了彈劍脊,雪白的劍身搖曳如霜,清影空朦龍吟陣陣,蕭千清輕嘆了一聲:“三尺無華,三生冼血,無金不出,無殺不回,真是好劍啊。”
“你知道冼血?”我隨口問了句,畢竟三生堂羅冼血的名頭,江湖上無人不知。
“那是當然,他的人還是我殺的呢。”蕭千清輕笑着,一邊回答,一邊淡掃着我的臉色:“皇后娘娘,看來你還有很多事不知道呢。”
我愣愣的看着他絕美的容顏,那一顰一笑,宛若從畫走來,即便在暗影裏也絲毫不損顏色,我低聲重複了一句:“冼血是你殺的?”
蕭千清坦然地點頭:“是啊,看來我總是有意無意的殺了你心裏很重要的人呢。”
我心裏很重要的人?還有蕭煥,如果不是他讓宏青打了蕭煥那一掌的話,蕭煥一定還能活更長時間。
我看着眼前的絕世容顏,突然想撲過去把他斬成肉泥,但是就算把他斬成肉泥了又怎麼樣,冼血就能活過來了嗎?蕭煥就不會死了嗎?暴力從來都是這麼無力,在你真正想要留住的東西面前。
我擡起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脆響在斗室裏迴盪,蕭千清彷彿沒有料到我會打他,愣愣的捂着臉看着我。
我從他身邊錯開,走出房間,燭火出了房門就被寒風吹滅,我扔了燭臺,挺了挺脊揹走向東暖閣。一片黑暗裏東暖閣的一點燭火溫暖而淡定,在前方安然的等待着,彷彿那個年輕人從未改變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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