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臘月二十七,豫王蕭千鴻被特使匆忙從封地請來京城,這位年僅十一歲的親王馬上成爲了衆人矚目的焦點。同日,率領着勤王大軍到達京城的五位蕭氏宗室親王身披重孝哭進紫禁城,在靈柩停放的奉先殿拜祭了皇帝的英靈。
臘月二十八,久談未果的宗室親王們和皇太后正式鬧翻,五萬勤王部隊和拱衛京師的十衛羽林軍開始在城外對峙,戰事一觸即發。
臘月二十,剛歸順不足一月的承金國重新出動鐵騎進逼山海關,危機重新籠罩在帝國上空。
也是在這天,豫王蕭千鴻的登基大典在紫禁城裏匆忙舉行,這個孩裹在明顯是被臨時改小的袞冕裏,在極殿接受百官的朝賀,然而沒等禮炮和奏樂聲響起,一隊身份不明的衛兵就衝進了紫禁城,當朝臣被明晃晃的利器逼到角落裏瑟瑟發抖的時候,他們終於明白了所謂權力的核心,是這些冰冷的兵刃。
留下蕭千清,我提着刀一步步走到太后面前,我身上披着的鎧甲嘩嘩作響,我的皮靴咄咄敲在御道上鋪着的猩紅地毯上,聲音沉悶。
我把刀架在太后白皙豐腴的脖上:“你輸了。”我的聲音因爲連日的騎馬馳騁而有些沙啞,我剛從山海關回來,在那裏,我不但借到了庫莫爾的十萬鐵騎,而且憑藉身上蕭煥的親筆遺詔徵得了戚承亮的支持,只要我一聲令下,戚承亮就會打開關門,引導着十萬女真騎兵直搗京師。
太后的臉色很蒼白,她緊盯着我的臉,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收起刀,撇下她,越過縮在一邊的瑟瑟發抖的蕭千鴻,徑直走出去。
內宮裏還有零星的廝殺聲,那是哥哥帶着我們家眷養的死士在和御前侍衛們糾纏。
剛下過雪,乾清門廣場上還堆積着些積雪,諾大的廣場空無一人,我穿過廣場,走向奉先殿。
奉先殿裏掛着巨大的靈幡,轉過靈幡,殿正停放着一具高大烏黑的棺木,棺木旁的數百盞長明燈,在似有似無的寒風裏微微搖晃。
殿裏很靜,大多數人都到外廷參加喜慶的冊封大典去了,留在梓宮裏守靈的不過是幾個小宮女。
我又往裏走了幾步,隱約聽到大殿的角落裏有什麼人在小聲的哭泣,我轉過棺木,看到一個小宮女縮在棺木旁壓抑的哭着。
聽到腳步聲靠近,那個小宮女連忙摸了摸眼淚,慌張的站起來。看到她的臉,我愣了愣,她是武憐茗,那個被我戲弄過的武昭儀。我記得出過事之後她就被奪了封號,可能以後一直在什麼地方做宮女。
看到是我,武憐茗也愣了,她慌着福了福:“奴婢見過皇后娘娘。”
我笑了笑,擡手示意她起來,摸了摸身邊冰涼的棺木問:“在哭萬歲爺的?”
武憐茗點頭,剛剛收了淚光的大眼睛裏又蓄滿了水汽,哽咽着說:“奴婢是分派來灑掃奉先殿的,這幾日大傢伙都忙着這個事那個事,人手不夠,奴婢就來添添燈油,陪陪萬歲爺……”說着又哽哽咽咽的哭了起來。
我笑笑:“那真是辛苦你了。”
武憐茗抹着眼淚搖了搖頭:“奴婢不辛苦,奴婢是甘願的,萬歲爺現在沒什麼人陪,一定寂寞的很,奴婢愚鈍,萬歲爺在世的時候,沒能好好伺候,如今也算盡點心意,盼着萬歲爺在天之靈,能夠不孤單。”
“傻姑娘,”我拍拍武憐茗的肩膀,笑了笑:“人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在天之靈什麼的,都是虛烏有的東西,只要你能在心裏記着萬歲爺,就好了。”
武憐茗抽泣着點了點頭,我停了停,問她:“你想不想出宮?”
武憐茗愣了愣,不明所以的擡頭看我。
“後宮還沒有生育的妃嬪,按例是要全部送去冷宮的,但是我能放你們出宮,你想不想出宮?”我問。
武憐茗愣愣的看着我,含着淚水的眼睛裏慢慢射出了光芒,她小心翼翼的問:“皇后娘娘,真的能……出去?”
“我說話算數。”我笑:“到宮外更廣大的天地裏去,見更多的人,到更多的地方,也許還能碰到另外一個讓你喜歡的人?好不好?”
武憐茗用力的點頭,把眼眶的淚水都甩了出來,溫熱的滴在我的手背上。
“皇后娘娘真是鎮定啊,在自己丈夫的靈前,還能言笑晏晏。”太后的聲音冷冷響起。
我看了看押送着太后的那兩個親兵,又看了看含笑站在門邊的蕭千清,他輕笑了笑:“我想你還有話對太后娘娘說。”
我白他一眼,擺擺手,他就笑着招手領那兩個親兵走了。
太后冷笑了一聲:“在煥兒的靈前,你還有顏面對我說什麼?”
我擡頭看了看那尊黢黑的棺木,它在一片燈火高高端坐,沉靜無聲,我笑了:“你一定在想,雖然不是我下的手,但他是我害死的對不對?”
太后冷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當你知道我們被蕭千清擒住,他已經活不了幾天的時候,你索性就不再管他的生死,只管讓人衝進去誅殺我和蕭千清出氣。你那時只想着,是我害死了他,你恨我,要殺了我,但是你沒有想,就算是要死了,可他還活着,活着就會有喜有悲,有怒有哀,看到他自己的母親指着他的鼻對別人說‘你們的皇帝已經死了’,被逼着向自己最親信的下屬動手的時候,他會不會傷心難過?”我轉頭看着太后:“你告訴我說,他的心思總是藏的太深,只怕以後會喫苦,可是不是就是因爲他的心思總是藏的太深,你已經理所當然的把他當成了一個無血無淚的人偶,只是爲了你的社稷,你的天下存在,一旦有一天這個人偶壞了,你先想到的不是這個人偶會怎麼樣,而是你的社稷會怎麼樣。你能明白的告訴我,當他死的時候,你是更痛心你失去了一個兒,還是更痛心你失去了一個皇帝?”
太后慢慢把目光移到殿的棺木上,久久都沒有開口。
“我告訴你,你的社稷在我眼裏連一分錢都不值,我拼了命贏你,站在這裏,只是想讓你明白,”我笑着:“有些東西,不管你認爲它在你的江山大義上有多微不足道,也決不能輕視。”
太后沉默。
我走到門口招手讓蕭千清過來:“把太后軟禁在慈寧宮裏。”
蕭千清示意那兩個親兵過來把太后押走,笑了笑:“你可以在這裏多呆一會兒,別的事務我和絕頂兄會處置。”
我搖搖頭:“不用了。”向一直站在殿裏的武憐茗點頭道別,轉身走出了奉先殿。
匆忙之間接手了整個帝國,何況還有繁雜的大喪儀要依照程序進行,一時間真的有些千頭萬緒,幸虧蕭千清已經把父親從家裏叫了出來,以父親多年來在朝的威望,還算應付的過來。
後宮由於御前侍衛的堅守倒是費了哥哥一番功夫,折損了不少好手,不過隨行營的兩位統領不在,實力大打了個折扣,再加上很多人對蕭煥還存有忠愛之心,並不真正想替太后賣命,所以也不算太廢周折。
攻破內宮後,哥哥在一個偏殿裏找到了熒和宏青,宏青被歸無常擊傷,熒在一旁照料他,一同被找到的還有石巖,蕭煥那劍只割破了他的血管,並沒有真正傷及要害,雖然血流了不少,但是並不危及性命。
最沒有讓我料到的是哥哥居然在儲秀宮找到了小山和嬌妍,原來那天宏青並沒有殺她們,只是把她們擊暈了,不但如此,那天他對所有人都手下留了情,被他砍翻在地的人十之**都沒有喪命。
我把所有妃嬪都叫到跟前,告訴她們如果想出宮了可以自行離開,想留下來的雖然要搬到冷宮去住,但是可以按照原品級領取俸祿。很多妃嬪都還年輕,怎麼甘心就這樣一輩守在冷宮,紛紛請願出宮,只有寥寥的幾個人留下來,杜聽馨和永壽宮裏那個姓顧的才人都留了下來。
忙完了這些,我去探望了一下宏青和石巖,石巖精神很不好,坐在牀上幾乎像塊石雕,一動都不動。宏青還好些,看我去了,還向我笑了笑,熒像一隻小貓一樣乖乖的坐在他牀頭,時不時幫他取些東西,扶扶枕頭。
這一天下來,我也有些累了,晚上就還回儲秀宮睡覺,一覺睡到天色大白,已經是臘月三十了,德佑八年的最後一天。
正好趕上國喪,宮內的新年慶典是不會有了,我用皇后的名義下旨准許民間可以自行慶祝新年,只要不太過喧譁就好。
這一天也不清閒,我到前朝和蕭千清父親商量着擬了兩道詔書,一道是昭告天下我懷有蕭氏朱雀支血脈的詔書,一道是任命蕭千清爲輔政王的詔書,依照蕭煥的遺詔,如果一年之後我還沒有生產或者產下女嬰,輔政王蕭千清就可以登基稱帝了。
詔書雖然只有幾十個字,但是要反覆斟酌推敲,一天下來弄得我頭昏腦脹,從內閣裏出來,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氣,我總算清醒了些。聞到冷冽的空氣有些溼潤的水氣,我擡頭看了看天色,陰陰沉沉的又像是要下雪的樣。
轉過頭,在房檐下看到了杜聽馨。
杜聽馨的肩傷還沒有痊癒,臉色有些蒼白,我衝她笑了笑。
杜聽馨也笑,從懷裏取出一柄軟劍遞過來,是楊柳風。
我從她手裏接過劍,她笑笑:“我想這柄劍還是你拿着比較好。”
我笑了笑:“真的就打算一直在宮裏呆着?”
“我不敢到外面去,”她笑得風輕雲淡:“我在紫禁城生,在紫禁城長,外面的天地對我來說,太大了。”
我笑,把楊柳風收在腰間,向她點點頭,轉身走回儲秀宮換上一套便服,一個人出了宮。
臨近黃昏,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起來,偶爾有沿街的店鋪門上掛着描有“奠”字的白紗西瓜燈,燈籠晃晃的隨寒風招搖,燈下來往的行人都把脖縮進了領口裏。
我信步來到了西市的汾陽茶館,這個小茶館在跑過江湖的人算是很有名氣,三教流各種小道消息都在這裏彙集,不過今天晚上可沒有人蒐集什麼情報,這種時候聚集在這裏的都是些不能回家過年的人,有賣唱的藝人,也有販賣藥材的商人,還有江湖羈旅的遊。
茶館老闆在屋正豎了一個火爐,煮起一鍋冒着熱氣的黍酒,免費供應。客人們都拿木勺把酒舀在青瓷大杯裏,捧到桌上,再要上幾碟小菜,相識不相識的,共坐一桌,就天南地北的聊上了。
我要了幾個菜,端了一大杯熱酒坐在靠窗的角落裏邊喫邊喝。我酒量不高,兩杯酒下肚,眼前的桌椅酒客就有些模糊了,朦朦朧朧的聽到鄰座的人說起這幾天發生的事,有個人說皇帝死得太突然,有些離奇,另一個人說皇帝纏綿病榻已久,會駕崩倒是不離奇,只是死的時間有些不好,幾個人說着說着,就說到了我頭上。一個人說皇后還是很體恤民情的,居然准許百姓慶祝新年,另一個接口說,皇后不動聲色的扳倒了太后,很有些手腕,真是個奇女,還有個人附和說不錯不錯,年紀輕輕就有這種氣度,真不容易。
我在旁邊冷笑了一聲:“狗屁奇女,自己丈夫死了居然還能高高興興的幹這個幹那個,要我說,是沒心肝的女人才對。”
那幾個人都側目看我,我這時候穿的是男裝,再加上醉眼迷離,一個絡腮鬍的大漢就笑了笑:“小兄弟,咱們哥幾個說笑,皇后娘娘沒礙着你什麼吧,幹嘛說話這麼衝。”
我挑挑眉毛站起來:“皇后沒礙着我,你們礙着我了。”
絡腮鬍大漢挽挽袖:“你找茬的不是?”
我擡腳把他屁股下的板凳踢飛,看着那個大漢猝不及防的坐到地下:“我就是找茬的,怎麼樣?”
結果可想而知,我跟那三條大漢結結實實的打了一架,直打到茶館的老闆出面把我們四個清理了出去。
那三條大漢不怎麼懂武功,力氣雖然大,也沒佔到便宜,我給他們揮到臉上了兩拳,弄得很狼狽。幾個人出了茶館,又扭打了兩條街,最後我靠在街邊的柳樹上,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三條大漢也都或站或坐,笑了起來,絡腮鬍的那個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兄弟,有什麼不開心的,打上一架就好了。”
另一個接口:“說起來咱們除夕夜一起打架,也是很有緣分的。”
我笑夠了,擡起頭指着自己的鼻:“難道我不開心就寫在臉上的,這麼明顯?”
他們哈哈笑:“滿臉晦氣,還不是有心事的?”
我們又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了會話,天上就開始飄起雪花來,他們說要趕緊回客棧,問我有地方去沒有,我說我是京城人,家就在附近,他們開了幾句玩笑說家就在京城,還除夕夜跑出來喝酒打架,看來真的是不開心,說完三個人肩抱肩的唱着家鄉小調,搖搖擺擺的走了。
我跑到牆角把喫下去那些東西全吐了出來,酒總算醒了七分,這時候街角有人開始點起了爆竹,爆竹聲裏,小孩歡騰了起來,已經過了時了,現在是德佑年的正月初一,不是什麼什麼元年,而是德佑年。
靠着牆坐下,我把腰裏的楊柳風拿出來,指肚輕輕撫過劍身的銘:所恨年年贈別離。
德佑年的第一場大雪紛揚的落在這柄傳言不祥妨主的名劍上,漸漸覆蓋了那行銘,握着劍柄,我笑了起來,彷彿看到那個快意恩仇的江湖,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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