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作者:謝樓南
德佑八年臘月二十三,這天是小年,宗室王的大軍已經逼上京師,科道官員遞到御前的奏章遲遲沒有批覆,早朝接連兩天都沒有召開,局勢複雜而微妙,然而歷史最終以一種誰也沒有想到的方式結束了這場紛爭。

  我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有些昏沉,分不清是早上還是晚上,窗外的人聲很吵,各種小商小販的吆喝混在一起。

  我搖搖腦袋坐起來,看出自己是在一間佈置富麗豔俗的房間裏躺着,鼻尖上充斥着粉味極濃的香氣,我馬上明白這大概是鬧市的一家妓院。

  蕭千清趴在不遠處的桌上小憩,我動了動四肢,沒什麼不適,就走下牀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沒睡夠?”

  蕭千清有些艱難的擡起頭,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臉色蒼白的嚇人,薄脣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像是受了重傷的樣。

  他撫着胸口站起來,白衣上都是零星的血點和褶皺,他似乎已經不再在意這些小節,含糊的說:“你已經睡夠了,不佔牀了吧,那就讓我躺一會兒……”說着就搖搖晃晃的向牀走去。

  我連忙拉住他:“你怎麼了?受傷了?”

  他回頭輕笑了笑:“大小姐,你擡頭看看,咱們已經不在紫禁城裏了,你以爲太后和姓歸的那老匹夫會乖乖的放我們出來?我一個人帶着你打出來,還能保得命在,已經算是神靈庇佑了。”

  “這個,呵呵,謝謝你。”我有些尷尬的道謝,然後問:“宏青和熒呢?他們沒逃出來?”

  蕭千清好笑似的站住腳步,笑睨着我:“你連一句我傷勢如何都不問,就問宏青和熒?真讓人寒心。”埋怨完了,他還是回答:“他們沒能出來,被抓了起來,不過我想,應該還不至於馬上就送命。”

  我嗯了一聲,擺擺手說:“你牀上躺會兒去吧,要不要我拿什麼藥啊,喫的啊給你?”我一邊說,一邊伸了個懶腰準備推開窗看看窗外的景色。

  看到我要去開窗,蕭千清居然有些惶急的踏過來一步說:“別開窗……”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打開了窗,看到窗外的景物,我明白他爲什麼怕我開窗了。窗外的大街上,無論酒肆客棧還是商鋪民居,門楹上全都掛滿了白布,人羣穿梭往來,還像往常一樣熱鬧,但是人人頭頂都圍着白布。這是國喪,皇帝駕崩了。

  我讓乾淨清爽的風吹了吹臉,回頭向蕭千清笑了笑:“怎麼,窗外有鬼要喫人嗎?還是你見不得風啊?”

  蕭千清也笑了笑,轉身繼續走到牀邊倚在牀頭躺下:“什麼也不是,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

  我走到桌邊坐下,笑了笑,趴在桌上說:“蕭千清,今天二十幾了?”

  他頓了頓:“二十三吧。”

  “那就才過了一天啊,”我晃晃腦袋:“蕭千清,我直到昨天才想起來,原來我們小時候就見過的。那時候我才七八歲吧,剛被爹從河南老家接到京城,還說一口土氣的河南話,別的官家小姐都看不起我,不跟我玩兒,我就只好跟着哥哥摸爬滾打,整天就像個假小。有次先帝在陪都黛鬱的海落圍場裏圍獵,我讓哥哥把我化裝成小跟班,也跟着去了。

  “哥哥去和大孩們打獵了,我和那羣小公哥兒混在一起,他們說了很多看不起我的話,我就跟他們打了起來,我一個人怎麼打得過那麼多人?就在我被他們按在地上打的時候,有個清秀的比我還像女孩的少年走了過來,不知道誰叫了一聲‘太爺’,那些人就全跑了。那天有些冷,那個少年的臉色很蒼白,他走過來遞給我一隻手絹,笑了笑說:‘女孩不能把臉弄這麼髒的,快擦擦。’我奪過手絹擦着臉上的灰泥,然後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是女孩。’他笑了笑:‘知道就是知道了。’我那時大概覺得這個人油嘴滑舌的很,就轉過臉,沒理他。

  “那個少年好像身體弱,不能打獵,我也不想跟那些孩混了,我們就坐在草地上說話。我們說了很多,什麼喜歡喫那家點心鋪裏的點心了,最討厭講課的先生什麼的,最後他說女孩最好雅安靜一些,要不然惹出事兒來了容易給人欺負。我就說怕什麼,會有個男孩來保護着我的。那時我爹總給我講,說女孩生來就是給男孩保護的什麼的,我就真的這麼以爲,就跟那個少年這麼說。我說了之後,那個少年很開懷的笑了,說:‘那你可找到保護你的人了?’我搖了搖頭說:‘還沒有,總有一天會有的。’我看了看他又說:‘我看你長得挺好看的,要不然就是你來保護我好了。’他竟然很爽快的答應:‘小丫頭,說好了,這一生,就由我來保護你了。’

  “就是這句話,他一直記了這麼多年。”我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爲什麼,明明是早就忘了的,卻突然記起來了,記得這麼清楚,連細支末毫都清楚地像是昨天的事情。”

  蕭千清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也不知道聽了沒有。

  我繼續說下去:“從他從山海關回來,只過了十二天,十二天,爲什麼給我們的時間總是這麼短?”

  蕭千清沉默了一下,突然說了句:“不要再想了。”

  我笑了笑:“你怕我瘋了?不用擔心,我只是隨便說說,畢竟還有那麼多事沒幹呢。”我拍了拍頭:“蕭千清,他們準備擁立誰登基,朝裏有沒有消息?”

  “我怎麼……”蕭千清優哉遊哉的說。

  “得了,”我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他:“我就不信你在朝裏沒有親信耳目,說吧。”

  蕭千清微嘆了一聲,老老實實的交待:“你爹凌首輔因爲宗室王逼宮已經被太后下令卸職閒賦在家,太后主張立豫王,臣大都推舉我。”

  “那個只有歲的豫王蕭千鴻?”我冷笑了一聲:“立了之後順帶垂簾聽政,太后打的好算盤啊。”我說着瞥了瞥蕭千清:“臣大都擁立你,你在朝里布置的人還真不少啊?”

  “哪裏。”蕭千清閒閒的笑:“不要總把我想的那麼奸猾,我的名望口碑可是很不錯的。”

  “聞名不如見面,得了。”我擺擺手,問:“他給你那張詔書呢,還帶着嗎?”

  蕭千清點頭:“當然帶着。”

  “那就好辦,我幫你做皇帝吧。”我說。

  “什麼?”蕭千清有些驚詫。

  “別忘了我可是皇后,進過太廟,封過金冊的。”我擺手:“現在有太后站在那裏,再多臣僚擁立你,你也不一定能登基,我擔保一定讓你做皇帝,不過你要答應我兩件事。”

  “這話說的,我一點回旋的餘地都沒有。”蕭千清說着,還是答應:“說來聽聽,你要我答應你什麼事?”

  “第一件呢,你登基之後還讓我爹回來做首輔。”

  “這不是引狼入室?”蕭千清笑。

  “看你說的,”我白他一眼:“你們不明白,其實我爹並不是真的自己想當皇帝,他只是,你知道吧,一個東西被他握在手裏握的時間久了,到該交出來的時候,他就不想交了。一起一伏之後,估計他也會安於現狀了。”

  “看來你還挺了解你父親的。”蕭千清笑着接口。

  “閒話少說。”我不理他:“再說了,你新登基,不是也要一個德高望重的大臣輔佐才站的穩腳跟?”

  “是,是,”蕭千清點頭:“另一個呢?”

  “你要先做一段時間輔政王,我會昭告天下說我已經懷上了蕭氏朱雀支的血脈,在皇降生前的這段時間裏由你輔政,保持德佑的年號不變。”

  “這就有點離譜了吧,”蕭千清輕笑着:“這麼說如果你生下兒,我就還要讓位給他?”

  “哎呀,騙人的,騙人的,”我擺擺手:“我沒懷孕,輔政只是幌,到時候皇位還是你的,我不會拐彎抹角,說話一定算數的。”

  蕭千清頗有些無奈的點頭:“在下謹遵皇后娘娘懿旨。”他說完了,挑起嘴角笑了笑說:“你應該很討厭我的,爲什麼要幫我?”

  “誰知道。”我笑笑,重新起身走到窗口:“也許只是不想讓太后他們太舒服罷了。”

  窗外的人流穿梭不息,他們頭頂的一塊塊白布也跟着晃動,按理說國喪期間是禁止一切買賣的,但現在臨近年關,老百姓忙活了一年,不容易想好好過個年,就算是禁大概也是禁不了的吧。

  其實這樣最好,就都還這麼忙忙碌碌喜氣洋洋的吧,不管是不是國喪,活着的人還要活下去。

  我把手伸到窗外,接住了一片從房檐上漏下來的雪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又開始下雪了。

  今天是臘月二十三,距離德佑年的元旦,還有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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