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天災倒計時……100日。”
耳邊的機械音緩慢響起。
蘇苪雪迷迷糊糊的醒來,發現自己在一片海灘上,天氣晴朗,萬里無雲。
他爬起來,身上的沙粒抖落在了地上。
他迷茫的望着四周。
這似乎是個遊玩的沙灘,有很多小孩穿着小鴨子的游泳圈,在海邊撿貝殼玩水,椰子樹下面,撐着那種沙灘上很常見的遮陽大傘,底下有搖椅,人躺在上面喝椰汁。
他舉目望去,看到了不遠處的城市輪廓。
蘇苪雪朦朦朧朧茫茫然的想,自己這是在做夢嗎……
如果是個美夢,希望不要醒過來吧。
太陽太刺眼了,他找了個有樹影的椰子樹,蹲在椰子樹下面發呆。
他看見一個穿着破舊的中年女人,在撿人家不要的破瓶子,在一堆旅遊的人面前顯得尤爲刺眼。
中年女人看見了他,愣了一下,呆呆的望着。
蘇苪雪眉頭皺起來,眼底微微閃過一絲嫌棄,他站起來,別開了眼,打算換個地方。
中年女人也反應過來自己有些唐突,有些侷促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收回了眼神。
……
蘇苪雪有種不妙的發現。
他好像……並不是在做夢。
因爲他肚子餓了,掐手臂,也會很疼。
他是穿越了嗎?
他打聽着,知道了這是一個叫淵洋的城市。
蘇苪雪身無分文,也沒有身份證,沿途照了照鏡子,臉還是他的臉,身高啊胎記啊都是一樣的,就是穿着的衣服很陌生,似乎是哪個學校的校服,像個從學校逃學跑出來的學生。
蘇苪雪一時間竟然也不知道去哪裏。
他之前也是個毫無社會經驗的學生。
他看了看身上的校服標誌,淵洋一中的。
他猶豫了一下,一邊打聽着,摸到了這所高中。
高中建的很普通,甚至看起來有些老舊了,蘇苪雪站在學校門口,有些不知道做什麼。
冷不丁的,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下意識的回過頭,瞳孔驟然一縮——
“宴……宴憐……”
身後的少年,可不就是宴憐嗎?
他也穿着和他一樣的校服,陽光落在他身上,柔柔的勾出他臉部的輪廓,讓他顯得溫柔可親,人畜無害。
“同學在叫誰呀。”
那張臉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疑惑的問:“宴憐是誰啊,我叫宴子謀。”
他隨即又笑起來,柔軟的問:“蘇苪雪同學,你不認識我了嗎?”
蘇苪雪望着這張喜歡了很久的臉,心臟又不可遏制的跳動起來——這是另一個世界嗎?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也不能逃學呀。”
宴子謀語氣柔和,“老師會生氣的。”
蘇苪雪:“我……”
他不知道說什麼,乾脆不再說話。
好在,跟着宴子謀,他找到了這具身體的班級,宴子謀似乎是班裏的班長,溫柔,和藹可親。
這裏像是一個奇怪的平行世界,很多東西都和他原來的世界不太一樣。
也許是一個逼真的夢,可是又真的會感覺飢餓和痛苦。
他還是很喜歡宴憐的臉,所以經常上課的時候對着宴子謀的背影發呆,只是他除了一身校服,什麼都沒有,一天下來,肚子飢腸轆轆了。
放學的時候,他悄悄跟在了宴子謀後面,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樣做。
只是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看見熟悉的臉,就覺得很安全……是這樣的。
他發現宴子謀並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放學就回家,而是去了學校的天台。
淵洋是一個臨近海洋的城市,空氣中總是漂浮着淡淡的腥鹹的氣息。
天台很高,一上來就可以看見遠處陰沉的大海。
蘇苪雪悄悄的望着宴子謀。
少年兩隻手搭在欄杆上,校服被風吹到鼓起,他安靜的望着遠方的大海,手指無意識的摩挲着光滑的欄杆。
就在蘇苪雪出神的時候,宴子謀忽然說話了:“這裏風景很好呀。”
蘇苪雪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啊……是,是啊。”
說完就懊惱極了,他暴露了!
宴子謀卻沒有很驚訝,他的手搭着欄杆,半眯着茶褐色的眼睛,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是自由和……的味道……”
那兩個字說的太低了,蘇苪雪沒有聽清楚。
宴子謀轉過頭來看蘇苪雪,“風景不錯,你要不要過來看一看?”
那張臉真的很美,是他很喜歡的,宴憐的臉。
他頂着這樣一張臉,這樣溫柔的笑着,茶褐色的眼睛裏亮着微光望着他。
蘇苪雪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
他走到了天台欄杆旁邊,只看了一眼就感覺心悸——太高了!
淵海一中的教學樓高達十幾層。
“別看腳下,看遠方。”
宴子謀的聲音很溫柔,“看那片海……”
蘇苪雪望着那片海,心情稍微放鬆了很多。
宴子謀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來,“看起來很平靜,對不對?”
就在此時,他感覺宴子謀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
那麼一瞬間,不知爲何,蘇苪雪從心底浮出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懼,好像下一秒,搭在他肩膀上的這隻手,會把他直接推下去——
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和應激反應,蘇苪雪立刻扒開了宴子謀的手,猛然後退了幾步,瞪大眼睛望着宴子謀,額頭甚至慢慢浮出了冷汗,宴子謀手空空的,他緩緩的眨眼,“啊……”
他人畜無害的笑笑,說:“對不起,你好像有點恐高。”
蘇苪雪:“……”
蘇苪雪有些狼狽的轉移話題:“你來天台做什麼?怎麼不回家?”
他說完就有些懊惱,覺得自己有點蠢——或者說,這種境況,他說什麼都顯得自己很蠢。
“剛剛因爲做錯了一些題目,心情不好纔會想着上來散散心。”
宴子謀凝視着蘇苪雪餘驚未了的臉,緩緩說:“謝謝你,我現在覺得開心了很多。”
“沒關係。”蘇苪雪說,“我要走了。”
他說完,就聽見自己咕嚕一聲——蘇苪雪從未遇到這種境況,臉色一下漲紅了。
“你是不是很餓呀。”宴子謀忽然說。
蘇苪雪立刻說:“沒有!!”
宴子謀:“謝謝你陪我,我來請你喫飯吧。”
……
喫完了飯,蘇苪雪不知道去哪裏。
得知了他的窘境後,宴子謀說,他有個地方,可以帶他去。
蘇苪雪喫完飯只覺得很困,很累,於是宴子謀很體貼的叫了車。
在車上,蘇苪雪很快睡着了。
但夢裏他並不安心,他總感覺有一道冰冷的眼神落在他的皮膚上。
……
很燙……
蘇苪雪覺得很燙,臉上好像也很痛……他被燙的睜開了眼睛,卻看到了滾滾的濃煙,和燃燒的火焰。
那一霎間,浮現在他腦海裏的,是蘇蕉之前那張被火燒傷的臉。
他連忙爬起來,手卻因爲碰到了滾燙的木頭桌子而大叫了一聲,猛然收回了手。
在滾滾火焰裏,他被嗆得不停的咳嗽,側眼卻看見了一面被燒黑了一半的鏡子,裏面有張被劃花的,滿是血痕的臉。
他的臉……他的臉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睜大了眼睛,尖叫起來,連滾帶爬的想要跑出去,猛然有東西掉了下來,朝着他的臉砸了過來——
他躲開了,但那鐵東西卻擦過了他的右臉,帶起灼熱的燙傷感。
門沒有關,他忍着劇痛,慌不擇路的跑出去,他睜不開眼,只看到了模糊的馬路,隨後是刺耳的剎車聲——
……
蘇苪雪感覺自己飛了出去,一霎失去了意識,什麼都不知道了。
……
學校,高高的天台上。
宴子謀,或者說宴憐,不緊不慢的擦拭着自己沾滿血跡的手術刀。
茶褐色的眼睛依然很無害,滿溢着細膩的溫柔。
把手術刀擦的鋥亮後,他脫下了沾滿了血跡的校服,扔下了天台。
高空的裂風將染血的校服吹向大海的方向。
他轉過身,看向被鐵索捆在鐵欄杆上的的宴無咎。
“你看。”宴憐彎起脣角,“我做到了,哥哥。”
男人身上沾着狼藉的血,墨茶色的眼睛冷冷的溫度。
“阿憐。”他說:“你真是個瘋子。”
回答他的,是宴憐肆無忌憚的狂笑。
“天災倒計時——80日”
蘇苪雪睜開眼睛,大腦先是陷入了一片空白,接着就是那輛車衝撞過來——
他控制不住的從喉嚨裏爆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
“怎麼了怎麼了——”
他剛剛叫完,就看見一個稍微有點面熟的女人進來,“你……你醒了??”
女人四十歲年紀,個頭有點矮,眼尾有着皺紋,她身上繫着圍裙,手裏拿着鍋鏟,似乎剛剛從廚房過來。
蘇苪雪直勾勾的盯着這個女人,嘴脣抖動,身體應激似的發抖:“車……有車,有車開過來了……”
女人操着一口拙劣的普通話:“這裏沒有車……”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面色慘白,手忙腳亂的去摸自己的腿,“我的腿,我的腿斷了——”
他摸到了自己打着石膏的腿,又大叫起來,叫着叫着就哭了,哭得渾身發抖,又因爲燙傷疼的不停的掉眼淚。
他彷彿神經質一樣的又哭又笑持續了很久,像是發了癔症的精神病人。
女人不知所措,但到飯點還是給做了飯,是南瓜粥,燉的又香又軟,端到了牀邊。
但是被蘇苪雪一下打翻了。
滾燙的湯呼啦撒了半張牀,燙到了蘇苪雪自己,他又哭又尖叫起來。
女人就給他換了牀單和被子。
這樣的情況維持了大概三天,蘇苪雪終於慢慢回到,自己出車禍,還沒死的現實中來。
女人以爲他還得發幾天的瘋,但有次端飯進去,就看見蘇苪雪在對着發黴的牆壁發呆,感覺到她進來的動靜,空洞的眼珠子望過來,問了一聲:“你……你是誰……”
這個問題其實早就該問了。
女人其實早就準備好了回答,但因爲蘇苪雪這幾天一直在發瘋,所以沒說出口,時間久了,居然快把這回事給忘記了。
“俺……我叫陳芳美。”女人說話的時候夾着一點讓人聽不懂的方言,“我……我那天上山送魚,看見你在路邊,渾身血啦啦的,沒人管,我就把你送醫院了。”
蘇苪雪:“哦……”
“俺還報警了。”陳芳美說,“但你身上沒有身份證明,也查不到你的身份……警察說你是黑戶,也沒人給你交醫藥費……”
蘇苪雪茫然的望着他。
他這具身體怎麼可能會是黑戶呢,他明明穿着校服,還是那個什麼高中的學生,宴子謀還拉他去上學——
陳美芳:“你身上雖然穿着淵洋一中的校服,但是……淵洋一中沒有你這個學生。”
蘇苪雪的臉色再次變得蒼白,他說「不可能,你騙我」,“我要自己去找那個人,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陳美芳疑惑:“誰?”
“他——宴子謀……”
“宴子……”
蘇苪雪的聲音忽然一頓,他意識到什麼,手指摸到了自己的臉——
他摸到了一手的坑坑窪窪。
那一瞬間,火災之前,在鏡子裏看到的景象閃現在他的腦海裏。
那是血痕交錯的臉,極其的醜陋。
他陷入了極度的,近乎絕望的,無助的驚懼,他臉上的肌肉幾乎抽搐發起抖來:“鏡子!!給我鏡子!!”
對他百依百順的陳美芳這次沒有說話了,她沉默了。
“給我鏡子!!”蘇苪雪幾乎要喊破了嗓子:“我要鏡子,你他媽的沒有聽到嗎?!”
陳美芳不給他鏡子他就哭,不喫飯,最後餓的奄奄一息。
陳美芳沒辦法,只能硬灌他飯喫。
他虛弱的說,我什麼都知道了,你讓我看一眼也不行嗎?
他又憤怒的大叫,說你是誰,醜女人你憑什麼管我!!噁心死了!!
他有時候又嗚咽難過的哭,眼淚掉在臉上裂開的傷口上,疼的他痛不欲生。
他身上有大面積燒傷,腿也被撞斷了一條,幾乎可以算是個殘廢,除非神明在世,否則很難有人能妙手回春。
有一次,他趁陳美芳不在,拖着斷腿跑出了陳美芳的小破屋。
他看到了院子裏堆着的塑料瓶子,和一些紮好的紙殼子,厚厚的箱子皮,用蛇皮袋子裹着的,沒紮好口的一大袋易拉罐。
整理的很好,不算是臭氣熏天。
但整理的再好,垃圾也還是垃圾。
嬌生慣養的蘇苪雪看見這些,幾乎被薰吐了,他乾嘔了幾聲,想起陳美芳用撿垃圾的手給他做飯,就覺得噁心死了。
院子沒上鎖。
他拖着殘破的身體,離開了小院子——他想要回去,他想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一路上,不停的有人在看他,偷偷的,打量他拖着石膏的一條無力的腿,胳膊裸露的白色繃帶,以及臉上那些即使包紮,也無法完全遮掩的猙獰瘡疤。
這一刻,蘇苪雪忽然深刻的意識到,他不是美麗惹人寵愛的蘇家小公子。
在這個世界裏,他甚至連一個路邊流浪的小乞丐,都比不上。
如果沒有陳美芳。
他可能會死。
他找到了那個海灘,踉踉蹌蹌的,身上的繃帶裂開,有膿血流淌了出來,他在這裏又哭又笑,像個小瘋子。
他的到來引發了很多遊客的尖叫和嫌棄,甚至有人找來了警察,他被押送到了警察局。
警察問他的名字,他一一作答。
但是這個世界沒有人叫蘇苪雪,也沒有什麼a城蘇家。
他受不了警察望向他時懷疑又鋒利的目光。
他剋制着情緒,忽然想起了什麼,說,“可以給我一塊鏡子嗎?”
警察面面相覷,給了他一塊鏡子。
蘇苪雪看見鏡子的瞬間,呆住了。
裏面的哪裏是人啊。
地獄裏爬出來的修羅,也不見得那麼醜陋。
他擡眼,又對上了警察們懷疑的眼神。
那質疑的眼神像刀鋒,扎進他的心裏。
蘇苪雪的理智在這一刻被情緒衝擊的土崩瓦解,他尖叫着:“我是蘇苪雪!!是蘇家的小少爺!!我從另一個世界來,我——你們爲什麼要這樣看我!!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們爲什麼不相信我——”
他這樣說着,說完後忽然一頓,被銬住的手禁不住發起抖來。
因爲他忽然想起,就算在另一個世界,他也並不是什麼蘇家的少爺,他是個私生子,是被狸貓換太子的,貨真價實的假少爺——
他所受的那麼多年的寵愛,是偷來的。
他望着周圍那些警察,想着一路窺探的竊竊私語,最後是沙灘遊客的嫌棄的尖叫……
他像個格格不入的神經病,不被這裏的任何人接受,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變醜了,變得和曾經的蘇蕉一樣,有着被烈火灼燒過的醜臉,和不被人接受的身份。
難道,這纔是他真正的人生嗎?
蘇苪雪再一次,感受到了毛骨悚然的絕望。
這種絕望細細密密,偏偏綿綿不絕。
在這個世界,像這種沒有身份,又似乎腦子有點毛病的人,會被警察送到社會精神病院去看管起來。
蘇苪雪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被關進去了。
社會精神病院裏,都是精神病人,護士不會管事,裏面也有着自己的一套規則。
欺負人的人比比皆是,蘇苪雪身形瘦弱嬌氣,經常一天下來連一個饅頭也喫不到。
等陳美芳找到蘇苪雪的時候,蘇苪雪正在被一個體型強壯的精神病毆打。
蘇苪雪也不抵抗了,他渾身是血,木木訥訥的,仰頭看着灰色的天花板,彷彿成了一個木頭人,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
他手腕有好幾條刀疤,護士說他自殺了好幾次,但都被她們攔下來了。
在瀕死的時刻,蘇苪雪模模糊糊的聽到了一個冰冷的機械音,在倒計時。
“天災倒計時——60日”
他木木然的望着天花板,除了死去之外,什麼也想不了。
……
陳美芳把人接回去,好喫好喝的照顧了一個月。
蘇苪雪纔算是緩緩的恢復了正常人的樣子,中間他幾次想自殺。
但都被陳美芳阻止了。
嚴重的時候,陳美芳甚至還被蘇苪雪刺了一刀。
汩汩鮮血流淌的時候,蘇苪雪彷彿是被人刺激到了一樣——就好似這一刀刺到不是陳美芳,而是他自己。
他嘶聲尖叫:“你……爲什麼要救我!!”
“你讓我死啊!!”
“被你這樣撿垃圾女人救下來,成爲像你這樣社會底層的垃圾,我不如去死啊!!”
“你以爲我不知道嗎?你早就想接近我了吧!!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看見你鬼鬼祟祟的靠近我!!”
他不停的吐出惡毒的話:“噁心,噁心!!噁心——”
陳美芳也被他的話鎮住了,她呆呆的看着他,沒想到對方是這樣看自己的。
他大叫着:“你出去,你滾出去啊——”
陳美芳沒說什麼,慢慢走了。
……
屋子裏很安靜,安靜的幾乎能聽到血液流動的聲音了。
那聲音於是又變得很吵鬧。
蘇苪雪顫抖着撿起地上的刀,對着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腕,好幾次都歪了,手一顫抖,那刀就摔在了地上。
他下牀去撿,自己也摔了,磕的暈暈的,他恍惚看到了不遠處掉了漆的木頭桌子上,有一張像框。
像框的照片裏,有個眉眼與他神似的少年。
少年躺在病牀上,身上也纏着繃帶,戴着的紅色毛線帽子更襯得臉色蒼白,他對着鏡頭比一個土土的v。
……
蘇苪雪顫抖的拿起照片,像框後面,寫着一行稚嫩的字。
蘇苪雪喃喃念:“好想活下去啊。”
蘇苪雪眼尾慢慢溢出了眼淚:“我也……”
他哽咽着:“好想活下去啊。”
一門之隔,陳美芳靠着門,手指微微發抖,潸然淚下。
……
陳美芳再去看蘇苪雪的時候。
他沉默着望着窗外,盯着一隻落在屋檐上的鷗鳥。
陳美芳笨拙的解釋,“咱這靠近海邊,會有這樣的鳥。”
陳美芳又說:“最近好像少了很多,電視上說是什麼氣溫變暖了,哪裏的冰山又融化了……”
蘇苪雪沒說話。
陳美芳見他對這些不感興趣,又說:“你……不喜歡那些東西,我都賣掉了。”
“你幹嘛……有做這些。”
蘇苪雪的嗓音啞的,每一個字都好像是從砂紙上磨碎了說出來的。
“呃……”
“你爲什麼,把我接回來。”蘇苪雪木然的說:“我可以。死在那個地方的。”
陳美芳不說話。
“因爲,那個嗎?”
蘇苪雪指着桌子上的照片。
陳美芳愣了一下,眼裏閃過了一絲愧疚,她沒吭聲,但顯然是默認了。
“滾啊!!”蘇苪雪的情緒一下又崩潰了,他大聲說:“我他媽的不是你兒子啊!!你們這些人怎麼隨隨便便就撿兒子回來!!是不是你兒子你他媽的沒眼睛看嗎!!你們這樣——”
蘇苪雪幾乎用盡了全部力氣在尖叫,眼淚幾乎都掉了出來:“我他媽這樣恃寵而驕的,該怎麼辦啊!!”
“我就要一個勁的當別人的假兒子嗎!!”
“我算什麼啊!!”
“你們他媽的到底在想什麼啊!!”
他喘着粗氣,嘴裏罵着他知道的所有髒話,眼淚卻在不停的掉,“這樣子,誰能過的好啊,誰會開心啊!!”
“你兒子知道他媽找個替身代替他嗎?!他死了能瞑目嗎!!”
……
陳美芳讓蘇苪雪發泄。
蘇苪雪罵累了,不在說話了。
陳美芳才笨拙的說:“他……很早就去世了。”
“我……你確實跟他,長得很像……”
“我……我知道你不是我兒子。”
她的侷促的用圍裙擦着自己的手,吶吶說:“看見你受苦,就好像他也在受苦……我這心裏難受。”
“我這一輩子窮,孩子他爹出海遇見海嘯,死的也早。”陳美芳說,“我就剩了個兒子,誰知道得了骨癌,得不停的化療……”
“我把房子什麼的都賣了……積蓄也都沒有了。”
陳美芳說:“也沒能留下來他太久……”
“我對象還沒死的時候,我兒子他也不太懂事,老是被我孩子他爹打。”陳美芳說:“後來我孩子他爹出海沒回來……他也難受……”
她說到了傷心事,眼圈終於紅了。
“後面他一直說骨頭疼啊。什麼的,天天說。”陳美芳說:“我就帶他去檢查啊。”
“就查出來骨癌了……”
陳美芳:“本來以爲能控制住,結果沒有……”
蘇苪雪已經罵累了,這裏冷不丁的吭聲:“我不是你兒子。”
他語氣冷漠極了。
“我知道。”陳美芳說:“但時間真是太長了……”
她說:“我都快把他長啥樣忘了……我就一個勁的看他的照片,我知道他小時候啥樣,但時間久了,我也快忘了……我也不知道他長大啥樣……”
陳美芳愣愣的看着蘇苪雪,眼圈又紅了,“可能就長你這樣吧……”
蘇苪雪:“滾啊!你那倒黴兒子都死透了,別來碰瓷我!!”
“我不想和一堆垃圾生活在一起!!”
他以爲他已經足夠惡毒了。
然而陳美芳的心沒有那麼纖細敏感,蘇苪雪的幾句難聽話,對於經歷過生活艱辛苦難的人來說,並不算什麼。
陳美芳爲了能多看自己兒子幾眼,能賣了房子,賣了車,花光所有的積蓄,走投無路了,還要去借高利貸,後來還不上,又被打了幾乎斷了氣兒,後來親戚各種湊,才勉強替她還上這個窟窿。
那羣追債的什麼話沒罵過,罵她婊、子,出來賣的,不比蘇苪雪這個從小嬌慣的少爺更難聽?
陳美芳沒在乎蘇苪雪說什麼,自顧自的說:“他爹死了之後他就懂事,也不愛發脾氣。”
“我這輩子啊,也沒啥盼頭了……”
陳美芳說:“你餓了嗎,我去弄點喫的。”
蘇苪雪緊緊的抿起了脣,陳美芳就當他默認了,起來去做東西。
蘇苪雪臉上有點疼,他意識到,他又哭了。
眼淚落在燙傷的地方,纔會那麼疼。
他忽然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已經沒有那張漂亮的臉了。
就是給陳美芳當他兒子的替身。
都不止差了那麼一點意思。
他現在又醜又殘,身上都是瘡疤,像那些喪屍片裏的可怕怪物。
他遇到的每個人都嫌棄他,把異樣的,讓他瑟縮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但陳美芳不是的。
只有陳美芳落在他身上的眼神,甚至會讓他下意識的覺得。
他還是一個……正常的人。
就好像在陳美芳眼裏。
他的臉沒有那麼可怕,只是受了一點……可以痊癒的傷。
他還沒爛死在泥土裏,他還沒爛透,就好像他還是可以被人從淤泥裏撿起來,縫縫補補,再小心的捧在心上。
蘇苪雪抱着破舊的被子,終於遏制不住的痛哭起來。
……
陳美芳發現,有些地方不太一樣了。
蘇苪雪說話還是那麼難聽惡毒。
但他會主動喫飯了。
到了飯點,他會說,我餓了。
他還挑食,不愛喫胡蘿蔔,不愛喫蔥,青菜也不要喫。
喜歡喫醋溜白菜。
陳美芳要是做的菜裏有蘇苪雪不愛喫的,就會在蘇苪雪動筷子之前,把這些東西都挑出來,放到自己碗裏喫。
他愛美愛漂亮,哪怕躲在屋子裏沒人看,一定要穿長袖子和高領,把難看的地方遮起來。
但是陳美芳不太會買衣服,買的衣服都醜的要死。
他就對着鏡子發脾氣,哭得喘不過氣。
陳美芳最後不知道怎麼辦,想起來在沙灘上遇見的蘇苪雪,就去買淵海一中的校服,一口氣買了十幾套一樣的給他。
……
蘇苪雪看見這些校服更是生氣,他想到了宴子謀,恨的要死。
他氣得手都在發抖。
但他又很害怕,怕宴子謀溫柔淬毒的微笑,和鋒利血腥的手術刀。
“你爲什麼要買這些東西!!”
蘇苪雪的情緒又失控了,他大喊大叫,“我不要穿!!”
陳美芳見他又氣成河豚,不知道怎麼辦了,之前那批衣服還不知道怎麼處理呢,這批也不要穿……
最後,蘇苪雪妥協了。
他穿之前陳美芳給他買的那些醜衣服,然後把整個人藏在被子裏。
……
他還發現,陳美芳沒有在院子裏堆垃圾了。
他以前看窗外的時候,都愛往天上看,夢想着一睡醒就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他想。
哪怕變成窮困潦倒的人也沒關係,只要回去就好了。
至少以前的世界,有健全的四肢,和一張還算好看的臉。
真少爺假少爺的,也無所謂了。
他恨恨的想,真是便宜蘇蕉了。
但是這一天,他仰頭仰的脖子都酸了,就隨便往院子裏看了一眼。
他就看見陳美芳坐在木頭板凳上用洗衣板用力搓他的衣服。
蘇苪雪打開窗,被寒風激靈的一個哆嗦,趕緊把窗戶關上了,他忽然意識到外面很冷。
這麼冷,陳美芳還在給他洗衣服、陳美芳的手凍的通紅,卻好似感覺不到痛一樣。
蘇苪雪愣愣的望着陳美芳,也是第一次開始認真的打量這個破落的院子。
他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院子裏那些堆着的垃圾都不見了,處理的很乾淨,還用鐵絲圍了個小菜園,裏面種着一顆一顆大頭白菜,一個一個大頭大屁股,憨憨的,顯得整個菜園子白白綠綠的,跟種了一堆翡翠似的。
蘇苪雪盯着那些白菜看了很久,忽然覺得它們很好看。
喫飯的時候,蘇苪雪看着陳美芳按部就班的把他討厭的胡蘿蔔夾走。
他忽然說:“我想喫那個。”
陳美芳:“?”
蘇苪雪面無表情的說:“我想喫胡蘿蔔,你不要都夾走。”
陳美芳愣了一下,吶吶的點點頭,把胡蘿蔔加到了蘇苪雪碗裏。
蘇苪雪第一次覺得自己討厭的胡蘿蔔,好像也沒有那麼難喫。
陳美芳:“怎麼突然想喫這個。”
蘇苪雪沉默了一下,說:“我眼睛不好,就想喫怎麼了。”
陳美芳連忙說:“沒怎麼,沒怎麼,多喫點好,多喫點好。”
蘇苪雪說:“院子裏的那些東西,怎麼都不見了。”
陳美芳沒反應過來:“啊……什麼東西?”
蘇苪雪捏着筷子的手泛白:“那些垃圾!”
陳美芳:“你不是不喜歡嗎……我……就都處理掉了。”
蘇苪雪:“……”
蘇苪雪低聲說:“沒有那些……”
他說這些的時候,覺得有些難爲情,他故意用力擱下碗說:“沒有那些……怎麼喫飯!”
他本來想說,你怎麼喫飯。
後來覺得這樣說好像他很關心陳美芳一樣。
想改成我怎麼喫飯。
又覺得好似不能這樣說。
這樣說了,陳美芳生氣,不給他洗衣服怎麼辦。
對,就是這樣,陳美芳不給他洗衣服,他就沒衣服穿了,所以不能這樣說。
“可以種菜喫飯啊。”陳美芳說。
“不是……”蘇苪雪說:“錢啊,去哪裏弄錢……買洗衣機!”
陳美芳:“洗衣機?”
蘇苪雪:“對,我想要洗衣機……你衣服洗的一點也不乾淨!!我要洗衣機洗!!你要賺錢……給我買洗衣機!”
陳美芳想了一會,“好。”
……
第二天,他望着院子,看到在那堆白菜旁邊,犁出了一塊空地。
他盯着那塊空地,發了很久的呆。
他意識到這點後,他強迫自己回過神來,卻忍不住想,菜園裏怎麼突然多出一塊空地呢,是要種什麼嗎。
院子的其他地方,還是沒有那些可以賣掉的垃圾。
再等幾天,那塊空地發出了一堆青色的芽芽。
院子的其他地方,依然沒有那些可以賣掉的垃圾。
蘇苪雪猜測那些綠芽芽是很多很多的胡蘿蔔。
但他不會問陳美芳。
他纔不要問陳美芳。
……
等他身體好一點了,能走路了,等它們長大一點了,他就自己挖一棵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所以,爲什麼陳美芳不賣垃圾了。
她每天早出晚歸的,不是去撿垃圾,去做什麼了。
也許是想這些事情太過出神,以至於蘇苪雪沒有發現,他的目光,已經很久沒有再停留在天上了。
只是偶爾出現的那個倒計時機械音,也沒有出現。
……
幾天過去,喫飯的時候,他問陳美芳去做什麼了。
陳美芳愣了一下,對於蘇苪雪假裝若無其事的關心她這件事,感到了微末的驚喜。
她侷促的說:“垃圾也賣不了幾個錢,要攢很久才能買到洗衣機。”
“我之前那個打掃的工作,也賺不了錢。”
“賺不了錢爲什麼還要做。”蘇苪雪語氣尖酸極了:“你是蠢貨嗎?”
他也不想這樣說的,只有陳美芳願意照顧他了,於情於理他應該對陳美芳好一點。
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陳美芳:“以前就……一個人,隨便過,做這些,能喫能喝就行了,也沒想以後,就挺無所謂的……”
蘇苪雪一下就像個炸了毛的貓:“什麼以後!!誰跟你有以後!!”
“我是說你以後……”陳美芳說:“不是有那個什麼植皮手術嗎,也要好多錢吧,所以不能再打這份工了……”
蘇苪雪一時哽住,望着陳美芳,嘴脣蠕動幾下,竟然說不出話了。
過了很久。
“誰讓你管我的以後了!!”
他說:“我好了我就走,我不需要你管我的以後……什麼植皮手術,我纔不做!!”
他死死盯着陳美芳,眼裏幾乎有淚花:“你不就是,你不就是想我變回原來的樣子,你好看着我想你兒子嘛!!”
蘇苪雪說:“我這輩子最噁心的就是當別人的假兒子了!!我受夠了!!”
對,就是這樣。
陳美芳就是這樣!!她對他好,無非就是因爲他像是她的兒子,就像蘇家這麼多年對自己很好一樣。
他所有珍貴的東西都是別人的。
沒有一份真的屬於自己。
從來都是這樣!!
“不是的……”陳美芳嘴笨,說不過連珠炮似的蘇苪雪,她只能不知所措的等蘇苪雪說完,才吶吶的說上一句:“不當假兒子……就是做了手術……”
“你就能去上學了。”
陳美芳小心照顧着他的情緒:“你不想去上學嗎?”
蘇苪雪被她的小心翼翼刺痛:“等你賺好錢做手術那都過去多久了!!我怎麼上學!”
他說:“我不上學,我以後是要回家的!”
“你不要癡心妄想,我纔不當你的假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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