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蘇遲眠覺得自己最近真的是太累了,不然怎麼會做這種堪稱荒謬的夢。
不可能的。
他告誡自己,夢是沒有證據沒有依據的,但現實的蘇蕉確實發了那樣的短信,威脅了蘇苪雪。
他按了按眉心,輕輕出了口氣。
男人睫毛很長,皮膚白的如同堆雪,琥珀色的眼睛情緒淡薄,即便疲憊,也有種高高在上,無法接近的距離感。
冷冽的如山尖堆雪,又似神明從雲端裁下的一截寒風。
“大少爺啊。”
鄭鳳敲了敲門,眼睛很腫,看樣子似乎是哭了一夜,“我聽說蘇蕉被宴家的人帶走了?小少爺在哪裏問出來了沒有啊……”
“呃……”蘇遲眠眼底閃過一絲厭惡,他淡淡說:“自己的兒子被宴家人帶走不見關心。”
“你對小少爺倒是很上心。”
鄭鳳眼底閃過了一絲尷尬,她咳嗽兩句:“小少爺畢竟是老爺的心頭肉,我沒看好,老爺怪罪下來,我……”
她說:“我也是沒辦法啊。”
蘇遲眠淡淡說:“不知道的,還以爲小雪是你的親兒子。”
鄭鳳的臉色一下唰白。
他沒再理會鄭鳳,起來收拾好,去了公司。
但到了公司沒多久,他翻完了桌子上宴無咎送來的資料,手指漸漸掐白。
蘇遲眠設想過許多種可能,宴憐心有餘恨要綁架蘇苪雪,或者是其他人綁架了蘇苪雪栽贓給蘇蕉……
但從未有一種可能是,綁架事件,居然是蘇苪雪在自導自演。
大概是印象裏的蘇苪雪實在是太小了。
蘇遲眠甚至見過他出生的時候被放到保溫箱裏的樣子,小小的一隻,腰後小小的胎記,手指亂抓,醜的像個小猴子。
直到他出國留學要走的時候。
蘇苪雪也很小。
哪怕回來,看見蘇苪雪已經長高了,但在蘇遲眠心裏,蘇苪雪一直都還是個小孩子,是他血脈相連的,唯一的弟弟。
甚至是唯一的親人。
他從未想過。
爲什麼呢?
好好的,蘇苪雪爲什麼要這麼做?
蘇遲眠按着紙條,回憶自己回國後見到蘇苪雪後所有的細節。
在得知自己是b型血的時候,他似乎很慌張。
蘇遲眠微微闔上眼——事實上,儘管他讓自己控制住回想那個夢境的慾望,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開始肆無忌憚的生長。
他對於小時候的蘇蕉,印象並不深。
他當年走的時候,蘇蕉整日戴着口罩,沉默的呆在角落裏,像一朵灰色的蘑菇。
把蘇蕉逮回來的時候,看見那張臉,蘇遲眠是驚訝的。
少年清俊的眉眼,有着能讓人的注意力久久停留在上面的魔力。
他不太關心蘇蕉何時去整的容,只是覺得蘇蕉故意把自己整成這樣子,居心叵測。
但他忽然想起,蘇蕉的眼睛也是琥珀色的。
……
眉眼可以故意整成那個樣子,可眼睛的顏色是不會改變的。
其實,確定這件事,很簡單,只需要拿着蘇蕉或者蘇苪雪的頭髮,與他做一次dna鑑定就好了。
蘇苪雪現在不知所蹤,但是蘇蕉卻是在宴無咎那裏的。
蘇遲眠去聯繫了宴無咎,助理小陳接了電話。
“對不起,宴總交代了,蘇先生身體不好,在休養呢,現在誰都不能見的。”
蘇遲眠眉頭皺起來,他耐心說:“你轉告宴先生,我有一些重要的私事,要和蘇蕉談一談。”
“好的,我會讓宴總聯繫您的。”
……
但幾天過去,宴無咎也沒有聯繫他。
蘇遲眠只聽說蘇蕉出院了,被宴無咎帶走了。
而整個a城都在傳,宴總深陷美人鄉無法自拔,甚至色迷心竅,砸了重金來請著名的畫師顧西楚來給那嬌嬌美人畫畫。
聽得蘇遲眠直皺眉。
但蘇蕉現在已經被蘇家逐出了家門,蘇遲眠也沒有立場再去管他。
蘇遲眠思考了一下,最後決定還是快些把蘇苪雪找回來。
然而蘇苪雪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杳無音訊,就那個被他僱傭的拳擊手,也不知道蘇苪雪在哪裏。
但蘇遲眠沒有想到,到後面,他居然收到了一份匿名寄來的親子鑑定書。
鑑定書蓋着醫院的院章,上面顯示,他與蘇苪雪,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蘇遲眠拿着那份鑑定書,一霎間,渾身血液冰涼。
不知道爲什麼,蘇遲眠有種強烈的直覺,向他寄這份鑑定書的,是蘇苪雪。
蘇遲眠冷靜下來,立刻去找人驗證這份鑑定書的真假,再讓人去檢驗鑑定書上的指紋。
結果不出蘇遲眠的預料,鑑定書是真的,來自蘇苪雪車禍住院的那個醫院,寄來的快遞袋上面,還有蘇苪雪殘留的指紋。
這竟然是蘇苪雪親自寄來的一份鑑定書。
蘇蕉的身份被宴無咎揭穿後,簡直可以說是驚慌失措,但他很快就努力冷靜了下來。
冷靜,冷靜,事情還沒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現在最重要的是宴無咎的態度……
可是宴無咎不是他的供奉者,他知道了這一切,會做什麼?
蘇蕉不敢拿自己來賭宴無咎的底線。
宴無咎發完了瘋,大抵是冷靜了下來,只是緊緊的擁抱着他。
在這樣用力的擁抱下,蘇蕉竟有種溺水的錯覺,以至於遏制不住的微微發抖。
蘇蕉:“我……我想你誤會了,那個,我不是那個神明……”
如同抱着自己最珍視的東西,蘇蕉聽見宴無咎在他耳邊呢喃:“對不起……我嚇到你了嗎?”
他彷彿在極其努力的剋制着自己澎湃的情緒,嗓音沙啞,“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你不要怕我。”
“呃……”
“以前那些事情,是我不好。”
宴無咎說:“你以後要什麼,我都補償你,你留下來,好嗎?”
蘇蕉:“如果我說……不呢?”
宴無咎只是抱着他,緊緊的,卻不吭聲了。
蘇蕉睫毛微微顫動,他大抵知道,想讓宴無咎放他走,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但是,但是,他也不一定非得要走。
只要將宴無咎變成供奉者,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只要他問——你願意成爲我的供奉者嗎?
只要宴無咎回答願意,那就是一個雙方都會滿意的局面。
——只要他開口。
可是蘇蕉發現自己,說不出話。
他緊緊抿着脣。
——說話吧,說吧。
“你之前曾經問過我,是不是願意成爲你的供奉者。”
宴無咎緊緊盯着蘇蕉,不放過他臉上一絲表情:“現在,還作數嗎?”
——當然,當然作數的。
——成爲我的供奉者吧。
蘇蕉明明是這樣想的,他終於逼迫自己張開了嘴巴——
然而一開口,卻聽到了自己一字一句,堪稱冰冷的嗓音。
“不作數了。”
傾灑的陽光落在少年琥珀色瞳孔裏,破碎出冰雪一樣冷冽的光:“你沒有那個資格,宴無咎。”
蘇蕉可以卑微,可以妥協,可以退讓,可以有被禁錮於方寸之間的無能爲力。
可是神明不可以。
立於百萬天災之上的神明,有着挺直不屈的傲骨,不容許蘇蕉把任何委屈藏在心裏。
這裏沒有任何妥協,沒有任何退讓,沒有任何無能爲力,僅僅是蘇蕉在內心深處,不想,不願意。
那就是宴無咎不配。
這是身爲神明,根植於神性的驕矜與傲慢。
蘇蕉無法形容宴無咎那一瞬間的表情。
就好似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那雙墨茶色的眼睛竟似有些空空茫的寂寞。
“呃……”宴無咎抹了一把臉,鬆開了蘇蕉:“好。”
蘇蕉說出來之後有點害怕,怕宴無咎會把他怎麼樣,警惕的盯着他。
但卻還有一種莫名鬆了口氣的感覺。
是的,他不想……不想靠近宴無咎,不想那樣輕易接受任何一個傷害過他的人。
“我還有一個問題。”宴無咎說:“你說的那個供奉者,我沒有那個資格,那阿憐呢?”
其實宴無咎知道自己不應該問這個問題。
這顯得他像個狼狽不堪的失敗者。
但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去在意,那些念頭,像野草一樣在瘋長。
——或者,自從知道蘇蕉是那位神明後,他就已經發了瘋了。
他扣着蘇蕉肩膀的手極其用力,彷彿要把蘇蕉的肩胛骨給捏碎了。
蘇蕉皺眉,直覺自己應該說不是,只是顯然他不擅長撒謊,還沒開口,臉上的表情就已經暴露了一切。
那一瞬間,蘇蕉似乎看到了他眼底的狠意。
這狠意只是一閃而逝,甚至連捏着他肩膀的手也鬆開了,卻一下讓蘇蕉發了毛。
“我沒有資格,阿憐卻有嗎?”
宴無咎嗤笑一聲,難以控制心裏像是根植於難過的土壤而瘋長的惡意,“明明是神明,怎麼待人這樣不公。”
“因爲我的心和你的心一樣。”蘇蕉故意噁心他:“都是偏着宴憐長的啊。”
宴無咎鐵青着臉望着他,顯然被他戳中了最痛的地方。
蘇蕉以爲他要做什麼,非常警惕。
誰知宴無咎只是看了他一會,脣緊緊抿着,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什麼也沒說,直接下了車。
他似乎想摔上車門宣泄怒火,但動作一頓,還是輕輕合上了。
當夜,療養院。
護士們在茶水間竊竊私語。
“302號好可愛啊。”
“他好有禮貌,安靜的時候,看起來不像是有精神病的樣子啊,感覺已經痊癒的樣子。””……你可不要因爲他長得可愛就小看他,他躁狂發作的時候可是五個護士才按住他。”
“呃……”
“今天是不是有人來看他了啊。”
“不過他最近好像睡的有點多……醫生有給開安眠藥嗎?”
“呃……”……
宴憐做完心理治療,被人押送着回到了病房,四肢又被束縛起來。
強行吃藥產生的副作用讓他的手微微發抖,有點不太愉快。
宴憐心情不太好的時候,手指就會無意識的做出摩挲什麼的動作。
以往這個時候,他手上會有一把趁手的手術刀,能讓他動作優雅,甚至堪稱彬彬有禮的結束一條又一條鮮活熱烈的生命。
但是現在什麼也沒有,他就會遏制不住的暴躁。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蘇蕉。
那個漂亮的少年。
高強度的治療和吃藥,快讓他忘記很多事情,但是想起這個人的時候,一切卻又清晰起來。
是的,他記得……他知道,那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少年,柔軟的頭髮,一汪琥珀色的眼睛,脣色溫柔。
是遺落人世的柔弱精靈,也是翻雲覆雨的天災神明。
每當想起這個人,宴憐就會從反覆無常需要人壓制的暴躁患者,變成了安靜的天使。
有關蘇蕉的記憶,都是很美好,需要珍藏的東西,像那些死去的兔子皮毛,和紅玻璃珠一樣的兔子眼睛。
雖然他不屑聽心理醫生說的話,但是有些時候不得不承認他們說的是對的。
他記得蕉蕉說,不喜歡他剖開的那些東西。
蕉蕉很討厭那些血,說他們很噁心……
那他就聽話的來治療一下吧,正好這也是哥哥期望的。
……
宴憐半眯着眼睛茶褐色的眼睛望着窗外,忽然想,時間也差不多了吧。
被神明厭惡的,無助的哥哥。
也該來找他了吧。
這是突然出現在他腦海裏的東西,即便他吃了很多精神藥物,忘記了很多東西,但這一點莫名很深刻——
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
“咣噹!”
病房門被粗暴的推開。
宴憐擡起眼,看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宴無咎,男人墨茶色的眼睛裏面半絲光也不見。
他目光陰鬱的望着他。
在看到宴無咎的一瞬間,那些因爲藥物作用而褪去的記憶如潮水般滔滔不絕的復甦了。
下一刻,他被宴無咎掐着脖子摁在了牀上,喝醉的人力氣很大,眼裏也幾乎都是戾氣,“你早就知道……”
宴憐望着宴無咎,一霎幾乎快意的笑出了聲。
蕉蕉看着很柔軟,很好說話。
但對於傷害過他的人,卻會心硬如鐵,誰都不會例外。
宴憐並不是正常人,他纔不會在乎蘇蕉愛不愛他,他只想要蘇蕉的陪伴。
至於愛與被愛,他不理解,也不重要。
哪怕蘇蕉心裏恨不得殺死他,對宴憐而言也無關痛癢。
但宴無咎跟他不一樣。
宴無咎想要神明的愛,他對神的虔誠,不止宴憐知道。
就算宴無咎從他手裏奪走了蘇蕉,還把他困在這裏,但宴無咎傷害蘇蕉的前提擺在這裏,註定他不會再得到蘇蕉的愛,註定他只會被深愛的神拋下嗎,不予垂憐。
真是可憐又可笑啊!!
宴無咎被他笑的幾乎紅了眼尾,酒精在血液流淌,勃發的怒意在胸腔膨脹,他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你是他的供奉者——”
宴憐被掐的幾乎喘不過氣,他眼尾發紅,語調卻依然緩和溫柔:“供奉者……啊,是啊,哈哈哈。”
宴憐一時間就想起了那一天。
明明吃了那麼多藥,快忘記那麼多事情,可是——
還是很清晰。
昏暗的燈光,他嗓音裏嗆着血,嘴角卻帶着笑,彎彎的,高興的,“見到他的第一眼……”
宴憐憐憫的望着宴無咎:“他就問我,願不願意供奉他……”
迴應他的,是宴無咎狠狠的一拳,把宴憐的臉打得幾乎偏過去,漂亮的臉浮起刺目的紅腫。
這是宴無咎第一次打他。
宴憐用舌頭頂頂腮,笑得更加放肆,眼神也更憐憫,看宴無咎彷彿在看什麼可憐人。
“好疼啊。”
“可是麼關係,我會原諒哥哥的,畢竟……”
“哥哥真是太可憐啦。”
“媽媽從來都不愛你,把你救出囹圄的神明,也要拋棄你。”
“明明是喜歡什麼就一定會拿到的人啊,可惜這些東西……”
宴憐笑着,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的,冷冰冰的:“哥哥永遠都拿不到。”
“哥哥明明處處都是贏家,但一涉及愛,怎麼就這樣失敗。”
“住口!!”
宴無咎嫉妒的都快瘋了,他閉了閉眼,壓制住作祟的酒精,有力的大手摁着鐵牀架,幾乎把牀架捏到了變形。
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是,沒錯。”
“你是供奉者,又怎麼樣。”
“不一樣什麼都做不到。”宴無咎說:“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你也跟我沒有什麼不同。”
宴憐的目光一霎變得極其冰冷。
“你不能把他強行留在身邊。”宴無咎語調已經平緩下來,只是眼尾還帶着紅意,語氣帶着冰冷的嘲弄:“你知道你供奉的神明,這幾天經歷了什麼嗎?”
宴憐盯着他。
宴無咎鬆開了宴憐的脖子,從旁邊拉了個椅子過來,他把整個人扔在椅子上,沉重高大的身體讓醫院的椅子發出了脆弱的。
他隨手點了一支菸。
蘇蕉望着手裏的紙條,嘆了口氣。
因爲命運紙條給他開了不可承受的玩笑,所以蘇蕉有點不敢拿紙條去試探命運了——他有點不確定,與發瘋的宴無咎相處,和使用盡管結果會向着他想象發展,但過程充滿了不幸的命運紙條,到底哪個更讓人頭痛。
但出乎蘇蕉意料的是。
宴無咎只那次在車上發了一次瘋。
本來以爲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的蘇蕉,什麼也沒發生。
之後,管家找到了蘇蕉,彬彬有禮的告訴蘇蕉,地下室他喜歡的那些車已經全部轉讓到他的名下了,給他合約和鑰匙,讓他收好。
宴無咎那些豪車少說也價值幾個億,別說那幾個限定,就說幾個車展博物館都找不到的古董,都算得上價值連城。
蘇蕉也沒不好意思,收下後連夜上網查捐助網站,在各種捐助網站裏挑挑揀揀,找出可以收實物,比較靠譜,並且會出具錢款具體去向的捐助網站。
現在宴無咎發現了他的神明身份,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宴無咎發瘋,把他拉走做實驗……
那就太可怕了!
蘇蕉把這些捐助網站的名字一一寫到了紙條上。
【xx捐助網站不謀私利,會將我捐助的東西送到需要的人手上……】
嘩啦。
紙條自燃了。
這代表這個捐贈組織並不太行。
蘇蕉看了一會紙條,又想,不謀私利也太過嚴苛,而且「需要的人」也太過模糊,只要想,誰不需要豪車呢?
於是又把關鍵詞更改了一下。
【xx捐助網站在收取一部分可接受的勞務費前提下,會將我捐助的東西送到他們聲稱的,需要的人手上……】
好幾張紙條都自燃了,只有兩張留了下來。
蘇蕉挑了一家,打了電話,聯繫好了提車和籤合同的時間。
等做完了一切,他躺在柔軟的沙發上,多次使用命運紙條,似乎又消耗掉了他大半的神性。
於是那種靈魂發寒的冷酷感覺又出現了。
——爲什麼要這麼盡力?那些人與你有什麼關係?
——你是神明,他們百年的生命於你而言,都像塵埃,其中的苦痛悲傷更是如此。
——使用命運的同時會被命運使用,明明還沒有操縱命運的權柄,爲什麼要爲螻蟻冒險?
——是想要功德值吧,是想要更強一點吧,不想恐懼,不想擔憂,不想憂慮……承認吧,你本質就是冷酷自私,你不想對任何人好,你救他們是因爲知道自己在深淵裏,你只想自救。
——你是溺在水中的人……
“就是知道溺水的痛苦。”蘇蕉望着桌子上的灰燼,剋制着那發冷的感覺,低聲喃喃:“所以纔要成爲浮木啊,蘇蕉。”
……
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緩過去一點,蘇蕉才搖晃着起來,把灰掃到了垃圾桶裏。
宴無咎回來的時候,發現蘇蕉在地下影院看電影。
少年似乎是很冷,裹着厚厚的毛毯,小小一團窩在柔軟的沙發上,眼睛裏映着電影的光。
宴無咎發現他眼裏帶着濃濃的溼意,因爲電影演到了一個很感人的情節。
將軍犧牲了自己,被敵人萬箭穿心,身後是破敗的國門。
宴無咎無聲無息的在他身邊坐下。
蘇蕉專注的看着電影,沒有看他,直到電影結束。
蘇蕉接着又去找電影看,宴無咎忽然說:“管家說你看了一天的電影。”
蘇蕉頓了頓,側眼望過來。
與少年對視的一瞬間,宴無咎眼神一凝。
那雙眼睛明明含着淚水,濃密的睫毛都被打溼了。
但那溫熱的眼淚卻彷彿裹着兩顆琥珀色的冷玻璃,裏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那一瞬,宴無咎甚至有種在與機器人對視的錯覺。
蘇蕉看了他一眼,低頭繼續找電影。
宴無咎的表情嚴肅起來,他拽住蘇蕉的手:“你怎麼了?”
蘇蕉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你好煩。”
他甩開了宴無咎的手。
他沒有恐懼,沒有害怕,像塊木訥冰冷的石頭。
消耗掉神性之後,那種靈魂發冷的感覺一直糾纏着他,他根據上一次恢復的經驗,一直在看那些感人催淚的電影,來汲取一點人性的溫暖。
系統跟他說,神性使用過度,就會開始消耗他人性中悲憫和共情的一面,如果用久了,會漸漸喪失共情的能力,變得冷酷。
恢復的辦法,就是努力去回憶那些讓他覺得感動的,悲傷的,快樂的東西,如果想不到,就去看類似的電影,喚醒共情。
蘇蕉看電影的時候,出現了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當裏面出現了驚心動魄的生離死別,他能感覺身體在感動,鼻子發酸,眼睛流淚,但是靈魂卻像個旁觀者,無動於衷,好像所有的生理反應只是因爲他想打個哈欠。
宴無咎頓了頓:“我這些天……”
他拿出了一些文件,“做了一些事情。”
蘇蕉側眼,看到了很多捐助文件,他定定的望了一會,伸手翻開那些細則。
什麼錢做了什麼,都很詳細,證明宴無咎並沒有爲了討他開心,隨便捐了一點錢。
蘇蕉很努力的想感動,但事實上卻沒有任何感觸,心情如同平靜的湖水,任何石頭都激不起任何漣漪。
但是,這是好事,蘇蕉,你要鼓勵他一下,他是個壞東西,做點好事不容易……
他這樣努力的想着,但其實並無波瀾。
蘇蕉合上了卷宗,淡淡說:“我困了。”
……
但其實蘇蕉沒有睡着,睜眼到天亮。
之前蘇蕉都是會按生物鐘睡覺的,即便神明的軀體讓他不會感到任何睏倦和疲憊——之前會睡,只是覺得,人都是要睡覺的。
但現在,那種「我是人」的自我認知,隨着人性的喪失,也漸漸在喪失。
蘇蕉感覺自己在慢慢滑入深淵。
第二天。
捐助網站的業務員按照約定時間來找蘇蕉籤轉讓書。
管家把厚厚一摞的豪車的購買文件拿出來,看着蘇蕉在帶來的轉讓書上簽字。
他心裏雖然驚詫,但礙於職業素養,什麼都沒說,在幫助蘇蕉簽字的同時,把情況轉告給了在工作的宴無咎。
得知情況的宴無咎按了按眉心,淡淡說:“讓他先不要籤,找個律師過去檢查一下合同。”
管家:“呃,蘇先生已經簽好了。”
宴無咎沉默了一會,過會,問:“他最近有沒有什麼異常?”
頓了頓,又詳細的說:“情緒方面的……比如開心,或者其他的。”
管家疑惑的搖頭:“沒有。”
他在心裏震驚,沒人不知道宴無咎愛車如命,把這些車一口氣轉讓給蘇蕉就足夠讓一衆人大跌眼鏡了,如今蘇蕉隨便把這些車子賣掉,居然也沒說他一句不是,還問蘇蕉的情緒狀況……
他又仔細觀察了一下蘇蕉,跟宴無咎彙報說:“蘇先生看起來很平靜。”
管家說完,也感覺到了有點不對勁了。
蘇蕉似乎太平靜了……平靜的有些不正常,按理來說,進行這麼大一個轉手,要交的巨大的稅款就不提了,想做的事情可能會遭遇阻攔的忐忑沒有,順利做成事情的成功感也沒有,少年整個人,都像個漂亮冷淡,缺失了感情的機器娃娃。
宴無咎那邊沉默了一會,說:“我知道了。”
“殿下,您昨天沒有休息。”系統說:“不睡覺嗎?”
“我也想……”蘇蕉說:“但睡不着,閉上眼睛,總覺得,好像沒有什麼必要。”
系統:“我剛剛查到神性還有一種辦法可以恢復……但你要睡覺,我才能試試看。”
蘇蕉:“真的?”
“當然。”系統說:“好啦,您閉上眼睛,現在開始做夢……”
蘇蕉:“?”
蘇蕉在系統如同誘導的聲音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眼前又浮起了白霧,而在霧氣之後,他聽到了層層疊疊,虛幻的,虔誠的祈禱聲。
他被那祈禱聲牽引着往前走,白霧漸漸散去,他又來到了隕石天災的w城,但與之前的神降不同。
他好像化作了風,化作了雲,化作了雨,化作了這個城市的蒼黑青石,繁盛的雪白薔薇,化作了雪白的船帆與遼闊的大海。
他能聽到這座城市的呼吸,感受它溫柔的脈動。
他看見漁船的嗡鳴,漁民們帶着笑容滿載而歸,看見貨輪帶來大陸的粟米與白麪,煙囪蒸出黑霧,他看見母親牽着孩子的手去嶄新的學校,看見西裝革履上班族匆匆忙忙趕地鐵的背影,穿着馬甲的掃地大媽用硬幣買了一個麪包,露出了鬆了一口氣的笑容:“麪包又降價,今天應該還可以買兩個火腿回去……”
“大陸通來船後,麪粉就便宜了。”賣麪包的小妹妹彎起眼睛,“而且星之教堂的大主教威尼爾建了新的福利院,那些窮困的孩子終於不用去做小偷了。”
女孩說完,在胸口畫了一個星星符號,“感恩我主。”
大媽也在胸口畫了星星符號:“感恩我主。”
而在遙遠山巔矗立的星之教堂,前去祈禱的人更是絡繹不絕,他們或攜着一束繁盛的露水薔薇,或點燃曇花香料,帶着新鮮的蝦,魚,擺上祭桌。
孩子們向神像下的許願池裏扔下烙着星星的金幣,銅幣,或黃色寶石,笑容天真的在胸口畫星星。
——“擁星於衆生之上,擁有黃金眼瞳的銀髮之神,願您降臨此世,眷顧您忠誠的信徒。”
——“我願愛親人,愛夥伴,愛生於貧苦的陌生人——主說,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深愛繁星與憂怖下沉默的衆生,便是深愛我主。”
那層層疊疊的聲音,如同虛無縹緲的河流與溪水,遙不可及,然而那裏的情緒是真摯的,深情的,奉獻的,虔誠的,它熨帖神明失去神性的冰冷靈魂,勾引着神明丟失的愛與慈憐。
他們於無形中展露的溫柔與感激,如同深沉黑夜裏閃爍的星星,照亮了神明滿眼零落的孤寒。
——無論看多少電影都打破不了的冰冷壁障,似乎在這重重聲音中裂開了縫隙。
一種慈和的,柔軟的神性,像稚嫩而堅定的草芽,從被風雨敲碎的石頭縫隙中緩緩生長。
於是,蘇蕉藏身於風雨,大海,船帆,青石,薔薇的破碎靈魂,在此刻凝聚。
半空中浮現了銀髮金瞳的神明虛影。
祂望着這座城市,寒風捲着晨曦的光輝吹過他蒼白的衣角,而深藏其靈魂的冰冷,在此刻嘩啦破碎。
祂在衆生虔誠的愛意裏,終於找回了自己生而爲人的本能。
而耳邊是系統叮咚的提醒。
“恭喜您晉升爲c級神明!”
破舊的旅館。
昏黃的燈光微微閃爍,蒙着一層撲棱的灰塵,蘇苪雪躺在旅館破舊的牀上,酸澀的眼睛睜圓的望着天花板。
自從了蘇蕉,蘇苪雪一直噩夢連連。
他被人嬌慣着長大,沒有經歷過什麼真正的風雨,也是第一次做這樣堪稱愚蠢的事情。
他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希望把自己的失蹤栽贓到蘇蕉身上,讓蘇遲眠對蘇蕉心生厭惡,羞辱蘇蕉——
好像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討厭蘇蕉,就會有多少人喜歡蘇苪雪。
相反,如果有人喜歡蘇蕉,那就會討厭他,就像宴憐。
被厭惡蘇蕉的蘇家人偏寵的成長經歷,讓這種想法,根深蒂固的種在了他的腦海裏。
就算蘇蕉是真正的蘇家人,就算他蘇苪雪是私生子又怎麼樣呢,蘇蕉本來就是醜陋的……應該惹人討厭的東西——
……
蘇苪雪再次從恐怖的噩夢裏醒來,額頭上都是淋漓的冷汗。
他這些天,一直夢見可怕的天災,但都在天災真正到來的前一刻醒來。
他聽說蘇遲眠把蘇蕉關了三四天。
他本應該心生快意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想着蘇蕉那張臉,他並沒有任何高興的感覺。
甚至,截然相反的感到了一絲無法喘息的痛苦。
因爲他清晰的,明確的知道。
他不是真正的蘇家少爺。
這是他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改變的,鐵的事實。
蘇苪雪捏着dna鑑定書,他開始恨自己從夢中醒來。
他想再睡得久一點,哪怕是做很長很長的噩夢也沒關係,他一點也不想醒來,面對現實即將面對的痛苦。
他顫抖着手去夠桌子上的褪黑素,胡亂的倒出一把,塞進了嘴裏,閉上了眼睛,他逼迫自己入睡——事實上,他成功了。
狹窄而流離的夢境裏。
他聽到了一個稚嫩的童聲。
-“恭喜玩家……加入天災世界。”
“天災世界搖骰中……”
“選擇成功——”
“c級天災,覆於深海。”
作者有話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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