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番外六
正式公下批的時候,最後一步需要前屬上司本人到場、親筆簽字。
裴轍那段時間正在柏林,軍備司接手不到兩年,最忙的時間。
岑邵東說下週也來得及,眼下全家正準備搬去s市。
裴轍想了想,說後天見。
南方城市普遍綠得早,四月初已有了盛夏的蔥鬱。
穿過市政廳前寬闊十字路口,明晃晃日光直直照射在車前窗。裴轍緩慢打着方向盤,很快看到岑邵東。他站在西裝革履的章粵身側,模樣拘謹。
章粵是s市刑偵大隊總隊長,他有個連襟,同職,也姓章,叫章政銘。裴轍對章政銘有印象,他和溫應堯關係不錯,經常坐一起談事情。
這些錯綜複雜的人際網,入部兩年,裴轍深有體會。
他下車先同章粵握手,然後看向岑邵東。
岑邵東肩膀放鬆許多,笑着叫他“裴長官”。
章粵語氣玩笑,說應該叫“裴司”。
岑邵東連忙改口。
裴轍拍了拍岑邵東肩膀,轉身拾級而上。
流程不算複雜,章粵很客氣。他知道裴轍是誰,現在身後又站着誰。以前是錢老,現在是孫部。孫部惜才,裴轍一人扛一司局,除了能力過硬,孫部的話肯定也發揮了不少作用。
章粵很會看人下菜碟。
“......退伍軍官我們是非常重視的。入伍新兵會安排有實戰經驗的老兵帶......近身格鬥、軍械技術,只要有能力我們都重視——當然,裴司引薦的人肯定比一般人強......”
材料一式兩份,蓋章後,其一份需要遞交總支隊。
章粵路上話不少,多半是恭維。
這會話沒說完,岑邵東老早不好意思,下意識開口實誠又磕巴:“還、還行......”
章粵語氣稍頓,臉上極快閃過一絲不耐,下秒恍若無事發生,笑着繼續說自己的。
岑邵東臉唰地通紅,他根本不適應這種場合,整個人愈加侷促。
一番話說完,章粵轉頭笑着看向裴轍,眼角眉梢遊刃有餘。他在等待裴轍迴應。
裴轍沒有說話。
加上司機,統共四個人的車廂十分寬敞,兩側車窗開着,南風舒適愜意。窗外綠蔭蓬勃,春意昂然。
十幾秒的靜寂。
司機都慢慢感受到那一絲極突兀的不尋常氛圍,車速一下放緩不少。
並排坐着的章粵臉色由白轉青再轉白,硬生生冒出一頭冷汗,只覺周身逼仄。
之後半小時,無人說話。
看得出來,下車之後的章粵很想盡快解決這件事。他直接叫來人送材料,然後又安排副隊長帶裴轍和岑邵東參觀,自己推脫事務繁忙,萬分抱歉。
裴轍欣然一笑,第一次在公事場合後開口:“章隊儘管去忙。”
章粵尷尬無比地走了。
副隊長臨時被安排,趕過來還有段時間。
岑邵東跟着裴轍在後面的基地轉,語氣隨意:“幸虧他不是我直屬——”
裴轍看他一眼:“你以後少說話。”
岑邵東閉嘴,嘿嘿笑。
訓練場寬闊,分成三大塊,軍械、格鬥、體格測試。不遠處,尖銳哨聲夾雜在一旁理論教學的話語聲裏,此起彼伏。
確實有退伍老兵在教導新兵蛋子。一個個席地而坐,仰頭瞧着正前方一位個子不高身材卻十分魁梧的老兵比劃匕首。
“我認識他,就是不知道叫什麼。比我早一年退,之前好像是錢志明營的。李勳您認識吧?他和李勳同期。”岑邵東說話聲不高,但還是引來後排不少坐不住的新兵扭頭。
“......軍械不是時刻都能防身的!被繳了怎麼辦!匕首!匕首看的是什麼!快!——聽到沒有!往哪裏看!”
這位教官嗓門着實大,後排幾溜走神的一個激靈坐得筆筆直。
“近身格鬥最要緊的是什麼!”
“不要把自己心臟送出去!”
“機會只有一次!這樣!格擋——下——”
教官的演示很專業,舉手投足力道十足,神情頗爲兇厲,這時手持匕首朝虛空極穩、極準、極狠地刺出!
破空之聲凌厲迅速,好像對面真的鮮血撲濺。
“一秒猶豫都不行!到了那個時候,一秒都是鬼門關!記住沒有!”
“——記住了!!!”
看得津津有味的岑邵東被一陣吼聲樂着,轉頭笑着對裴轍說:“真有意思。”接着又道:“您肯定講得比他好。他這個太機械了。還有繳械,現在繳械會漏過匕首?就算漏過了,那近身的時候,萬一對方預料到了呢?這下主動不就變被動?”
裴轍轉過身,不遠處副隊長正氣喘吁吁跑來。
餘光裏,匕首在空接二連三劃過一道道雪白刃光。
裴轍偏頭,語氣很淡:“那個時候,人有無數種念頭。即使預料到了,也只是其一個念頭。”
“他講得很好。”
“把心臟送出去,是最致命的失誤。”
訓場炙熱明亮,有風越過茂盛的樟木樹蔭吹拂到身前,帶來不知道什麼地方的潮溼氣息。
裴轍聲色如常,瞳仁表面映着一路趕來擦着腦門汗的副隊長,眸色深邃。
未及近前,副隊長趕不及叫了幾聲“裴司”。
裴轍略微頷首,看了眼腕錶:“我待會還有事。你帶他熟悉熟悉。”
副隊長點頭應下。
坐進車裏的時候,裴轍打開手機,點進聞措的對話界面,問他:“今天怎麼樣?”
聞措回得快,估計沒手術,也可能裴玥正開會沒理他,他說:“老樣子。”
姜昀祺昏迷兩年,至今沒有甦醒跡象。
裴轍放下手機,閉眼慢慢靠上椅背,心底十分平靜。
第二年夏末,姜昀祺醒來,不記得發生過的一切。
接下來的一年康復期,他的生活被嚴格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配合警方質詢,一部分是定時定點的身體檢查和不間斷的藥物攝入。
即使忘記一切,姜昀祺骨子裏的警惕與防備沒有消失。
起初的幾次質詢,警方一度確認姜昀祺並沒有忘記,這個神情冷酷、眸若冰霜的孩子在他們眼裏一點都不正常。
尤其是眼睛。一雙相似的瞳孔顏色,本就可以說明很多事。
漸漸地,他們開始不耐煩,表露在聲色俱厲的舉動上。而這些,讓姜昀祺神經緊繃到極點。結束後姜昀祺會產生一系列應激性反應,嘔吐、焦慮、失眠、多夢。
裴轍知道姜昀祺甦醒,到真正看到姜昀祺,之間過了一個多月。
伴隨姜昀祺醒來,抓捕姜正河的行動變得頻繁。除了外事部的本職工作,遂滸方面的種種跡象也被納入日常事務,早就安排好的李勳開始每隔半月或一週對姜昀祺身邊的人事進行彙報。
李勳的彙報很簡單,照片加描述,時間、地點,參與人事。客觀而立。
警方交談、吃藥、睡覺,抽血檢查,繼續吃藥
姜昀祺時常的嘔吐沒有出現在李勳的彙報裏。因爲這不屬於主觀舉動,也不屬於被動安排。
這只是副作用。
於是,當裴轍第一次看到穿着病服的姜昀祺的時候,他是有些惻隱的。
凌晨一點三十五,這個孩子蜷縮在牀上哭。一邊哭一邊乾嘔。
職權因素,他進出姜昀祺病房不需要格外詢問。門打開的時候發出很輕微的聲響。姜昀祺太累了,神經超負荷,等察覺,裴轍已經站在病牀前觀察他好幾分鐘。
姜昀祺斷電一樣頓住,擡眼惡狠狠凝視裴轍,露出袖口的手腕骨骼突棱,薄薄的皮膚慘白,好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包裹的骨頭刺穿。
像是回到那個充斥血腥與苦藥味的雨夜。
只是角色倒置,氣息奄奄的換成了姜昀祺。
裴轍冷靜至極地同他對視。
來的時候,關於姜昀祺失憶與否的種種醫學判斷和警方猶疑都已經在他腦海過了一遍。
他其實是偏向警方的。
姜昀祺一邊咳嗽一邊小心翼翼坐起來,成人最小號的病服在他身上都顯大,牽制在鼻端的呼吸輔助器白霧急促,他整個蓄勢待發,瘦得單薄鋒利,像個半出鞘的匕首。
裴轍默不作聲等了等,忽然,極突兀地叫他:“十九。”
簡單兩個音節在暗夜死寂裏響起。
這個數字,他聽姜正河叫過。
如果姜昀祺沒有失憶
然而,姜昀祺毫無反應。他死死盯着裴轍,上下打量。
心底莫名鬆了口氣。裴轍沒有察覺自己的情緒波動,他繼續觀察了一會姜昀祺,很仔細的觀察,就連姜昀祺睫毛顫動的頻率,都被他盯住思忖解讀。
在姜昀祺防備得快要昏過去的時候,裴轍才叫來了護士。
第二天,同警方人員見面,裴轍在姜昀祺失憶與否方面,依舊持保留意見。
“需要更精細的醫學觀察。”裴轍說。
之後三個月,姜昀祺的每次醫學觀察裴轍都全程陪同。他代表警方的疑點篩選——任何蛛絲馬跡都會優先從負面進行考量。
雖然醫學有技術,但人心難測。
一個多月後,裴轍心底有了答案。姜昀祺確實失憶了。他對遂滸的一切稱呼、人事、圖像都毫無反應,像是大腦設置了一個自我保護屏障,嚴絲合縫。
裴轍觀察姜昀祺的同時,姜昀祺也在觀察他。
這一點,裴轍自然能感覺到。
裴轍的突然出現以及之後的固定出現,是姜昀祺千篇一律生活裏最值得觀察的對象。
警方的立場明確而直白,醫生護士的作用也無比準確。唯有裴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姜昀祺好幾次盯着裴轍想這個人到底是誰,和自己什麼關係。
他想不出——他就開始類比。
裴轍記得姜昀祺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那個時候他剛和準備進電梯的聞措打完招呼,聞措讓他晚上回家喫飯。
轉過頭,姜昀祺就問他:“你也是醫生嗎?”
裴轍一愣,看着突然說話的姜昀祺腦子居然有幾秒停頓。
過了會,裴轍說:“不是。”
姜昀祺就不說話了。
後來護士進來給他打針,姜昀祺又問他:“你會打針嗎?”
裴轍意識到什麼,嘴角微彎:“不會。”
姜昀祺就排除他不是醫生護士那類的。
之後的對話都是排除法。
警方來的時候,姜昀祺會問裴轍:“你會穿那種衣服嗎?”
裴轍說:“不穿。”
姜昀祺點點頭,垂下眼睫不吭聲,不知道心裏對裴轍的篩選表劃到了第幾格。
例行詢問結束,裴轍同他們握手,姜昀祺見狀立即皺眉,聲調都高了幾度:“你騙我!”
警方都被嚇了一跳,齊齊注目,看姜昀祺像看傻子。
只有裴轍知道姜昀祺類比出了問題,他笑着對姜昀祺說:“我只是認識他們,就像我認識聞醫生一樣。”
姜昀祺半信半疑。他坐在輪椅上,陷入沉思。
裴轍也不說話,只是有些好笑。交代完畢後,他推姜昀祺回病房。
電梯裏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正趴在父親肩上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個聲嘶力竭,嘴裏一會喊“爸爸”,一會大叫“我要媽媽”。
姜昀祺擡頭觀察許久。藍眸審慎而嚴謹。
電梯在五樓停住,聞措進來,看到他倆剛要打招呼,小孩又是一個扯嗓子爆哭,嘴裏大聲叫着:“爸爸——我要出去!爸爸......”
男人看上去很年輕,沒有絲毫照顧孩子的經驗,他一邊對裴轍聞措尷尬道歉,一邊沒有章法地胡亂拍孩子背,紅着臉哄自己孩子:“寶寶乖寶寶乖,爸爸馬上帶你去找媽媽,我們馬上就出去......”
他們在樓出了電梯。
聞措揉了揉耳朵,往下瞥姜昀祺,問裴轍:“結束了?”
裴轍能感到姜昀祺視線開始凝固在自己身上,他點了點頭,說:“剛結束——”
“爸爸。”
裴轍霎時僵住。
姜昀祺語氣和警方質詢的語氣一樣,一板一眼。
聞措莫名:“什麼?”下秒,也同裴轍一樣凝固住。
狹窄電梯裏,氣氛詭異。
聞措反應是最快的,他唰地低頭問姜昀祺:“你剛叫誰?”還沒說話,自己樂得笑出聲。
裴轍站在原地同姜昀祺對視。罕見有些頭疼。
姜昀祺注視裴轍,將裴轍不是那麼明顯的不自在直接定位爲證據,姜昀祺如同偵探一樣冷靜鎮定,張嘴又要叫:“爸——唔。”
裴轍一把捂住姜昀祺嘴巴,漆黑眼眸格外嚴肅:“我不是。”
另一邊,聞措已經笑得蹲下。
姜昀祺不相信。他眼前的裴轍,像是換了個人,從容沉着消失不見,捂着他的嘴都不敢放開。
姜昀祺覺得憋悶,裴轍捂到他鼻子了,修長四指緊緊包裹住自己嘴巴和下頜。
這不是心虛是什麼?
姜昀祺眨了眨眼,張嘴用力咬了一口。
太硬了。
裴轍立即鬆開手,指指節被啃出上下兩排清脆牙印。
對上姜昀祺愈加篤定無疑的視線,裴轍簡直不知道說什麼。
他警告性看了眼大笑不停的聞措,蹲下來和姜昀祺面對面,想了想,容色端正地對姜昀祺說:“我真的不是你爸爸。你不要猜了。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簡單利落。表述清晰。
“沒有任何關係。”姜昀祺低聲重複。
裴轍:“對。沒有任何關係。”
裴轍神情坦蕩,清楚無誤,姜昀祺同他對視良久。半晌,他垂下眼,點了點頭,神情慢慢變得有些冷。
電梯到了,裴轍推姜昀祺出去。
送姜昀祺回病房路上,聞措還跟着,看樣子是希望再聽到什麼。
裴轍全程沒理他,安置好姜昀祺,關上門,聞措立即湊上來,打趣:“白撿個兒子。”
裴轍好氣又好笑:“他只是在猜我們什麼關係。”
聞措揶揄:“不虧。被叫爸爸什麼感覺?這便宜大了。”
裴轍無語,不是很想說話。
他可一點都不想佔姜昀祺便宜。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
積累的工作太多,這段時間一直很忙,留給碼字的時間也很碎片,真的很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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