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夜長
楮語卻不擔憂。
祝枝能作爲太微門此行萊洲的領隊弟子,若她自身實力不足,師門應當有贈予別的手段,真打起來還是不會輕易落敗的。
即便萬一祝枝輸了,也不過略失太微顏面。
自己的去留,難道能由這名爲凌絳的崑崙弟子肆意定奪?
那些所謂被搶走的弟子,不過是他們自己心生去意,才無法挽留罷了。
但楮語還是拉住祝枝的衣袖,欲開口。
“咻——”
有什麼破風而來!
“錚!”
一柄泛着青光的長劍猛地扎入地上,劍勢凌厲瞬間掃蕩此處風雲,逼得周圍衆人盡數後退。
餘威揚起一大圈塵土與碎草,撲了觀留裕一羣人滿面。
劍柄尚因大力而微顫,正立在方纔欲與祝枝鬥法的凌絳面前!
楮語亦退後兩步。
聽得男聲朗朗:“我方纔聽到有人想在此處論劍?”
不待循聲,此人已落到衆人中心,凌絳面前。
因是背對着,楮語看不見他的面容,但能看到此人長髮半束,身材高大,一身玄色道袍十分素淨無任何紋飾,更顯得他肩寬體健,氣勢凜凜。
樊師兄興奮地低聲道:“是第七劍!”
第七劍?楮語在心中將這名號複述了一遍。
而後她注意到祝枝似乎已放鬆了下來,神色中還夾雜些意味不明的情緒。
第七劍立在凌絳身前,饒有興趣:“凌道友,是你欲論劍嗎?”
凌絳此前的威壓早已散盡,冷冷看他一眼,放下欲拔劍的手,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第七劍拔起地上的劍,轉向觀留裕。
觀留裕看了眼直接離去的凌絳,搖着他的青綠竹扇,悠悠拒絕:“我可不與你論劍。”
第七劍看了他半晌,而後慢慢將劍收回鞘中:“那看來是我剛纔聽錯了。”
“應當是。”觀留裕點頭,而後越過第七劍,遙遙對楮語笑:“小道友,若你有意北斗峯,隨時可以來找我。”
“不要臉!”祝枝回斥。
觀留裕不在意,領着身後一衆也轉身離去了。
一位靠前的常服少年比旁人多盯了楮語幾息,纔跟着離去。
楮語平靜回視,記下了他的模樣。
第七劍轉身朝楮語等人走來,楮語這纔看見了他的模樣,是那種凌厲硬朗的俊美青年。
十分吸引……她身側的祝枝。
“青鋒師兄!”幾位師兄與他打招呼。
祝枝的聲音也響起,微含笑意又顯得有些拘謹:“多謝。”
“何以言謝?”第七劍露出個爽朗的笑容,而後看向楮語,正準備說什麼,又突然頓住,目光落在愣愣站在一旁的玄衣少年身上,凝眉問道,“你是何人?”
竟是同楮語方纔一模一樣的話。
因觀留裕的到來而直接被衆人遺忘了個乾淨的應姓少年此時面色漲紅,不知是羞是怒還是懼,但他只再多看了楮語一眼,沒得到楮語半點回應,低聲道:“我,我是萬劍閣的新弟子,我叫……”
第七劍見到了他的眼底官司,點了點頭,直接打斷:“哦,那你快去找你師門的人吧。一個外人湊到我們這做什麼?”
少年臉色紫漲,再看了楮語一眼,轉身離去。
第七劍這纔看向楮語,笑道:“你就是祝枝的新師妹?我乃華山第七劍,劍名青鋒,道名也是青鋒。華山沒有那些稱呼的規矩,你可以叫我青鋒師兄。”
“楮語。殘楮復殘墨。太白與我語。”楮語報上姓名,“多謝青鋒師兄。”
“不必不必。”
圍觀的人已散去,祝枝望了眼四周:“怎麼就你一人?”
“啊。”第七劍答,“崇遠說要帶他們收的新弟子拾階上蓬山,我覺得挺好的,就把幾位師弟和那些新弟子也留給他了。”
樊師兄聞言感慨:“幸好我不是你師弟。”
幾人相視而笑,熟稔地聊了起來。
原來此行萊洲收徒,共有十四洲近九十個門派。
萊洲在十四洲是個類似於人間洲陸的邊洲,修士極少,更沒什麼宗門。因此十四洲中只有萊洲沒有設傳送大陣,而是在共造了一座巨大的天舟,由附近玄洲的盛宗禪宗代管。各宗門弟子每次收徒都到玄洲集合,共同乘坐天舟渡海而來。
人間洲陸極遠,二十年纔去一次收徒。今年未到二十年,因此只到萊洲。
天舟也不是泊在蓬萊山頂,而是停在更高的歸虛雲海中。只在來時和歸時暫時下落停泊。明日纔是歸期,因此今夜衆人還要在山頂度過。
長日漫漫,新弟子們會在師兄師姐們的指導下嘗試練習引氣入體,學習入定。
但是太微門此行只收了楮語一個,而楮語又身負舊傷,暫時不便修煉。
祝枝便想了想,留意到今晨楮語似乎有些喜歡御空飛行,然後問了一句。
於是——
午後,由樊師兄最先,再是周師兄、於師兄、金師兄,最後是第七劍,輪流帶着楮語在萊洲上空御器亂飛,玩了整整一天,好不盡興。
楮語到底纔是十七少女,尚存好玩之心,在萊洲這兩年又有不少鬱意,自有些許貪戀御空的肆意自由之感。
直到日落時分,楮語纔在各宗門新弟子們羨慕的目光中徐徐落地,與祝枝等人排排坐在廣場邊沿,觀賞落日。
天色徹底暗去,第七劍去接應徒步上蓬山的那羣人。
祝枝在地上憑空生了一堆火來,楮語幾人圍坐其間。
樊師兄摸了摸頭,而後又看看楮語,提議喫頓烤肉。
幾位師兄立即起了興致,紛紛掏東西張羅起來。
祝枝笑了笑:“樊師弟的功法修的是丹道,但是他天賦異稟,做出的喫食也甚是美味,可是我們太微第一名廚。”
樊師兄衝楮語露出靦腆的笑,手上十分熟練地擺弄起來食材和食具。
祝枝則取了一方石臺給樊師兄。
周圍盡是盤坐在地休息的人們,因而整片山頂,便只有太微門這邊星火閃爍。幾位師兄配合樊師兄,用各色法術烤肉做菜,場面好不熱鬧。
連楮語也一直噙了抹淺淺的笑。
不一會兒,香氣四溢,無數目光向楮語投來。
磕磕絆絆修習了一天,又累又餓的新弟子們,聞着太微門這邊散出來美食香味,一時不知如何嚥下手中無色無味的辟穀丹。
“我說哪來的香氣,你們竟趁我不在偷偷烤肉喫!”第七劍的聲音傳來,眨眼間他人已坐到祝枝身側的地上,搶過樊師兄剛烤好的一隻鹿腿。
這邊剛落下一個第七劍,後邊立即烏泱泱跟來了一羣。
“師兄你怎麼能丟下我們跑到祝枝師姐那邊喫獨食!”
“祝枝師姐你不能這麼偏心啊!”
楮語慢慢喫着樊師兄遞給她的極嫩的一串肉,饒有興致地看着華山弟子起鬨。
樊師兄湊過來小聲道:“青鋒師兄說待他結嬰之後,便求祝枝師姐作道侶!此番華山原本是派第一劍到萊洲,但因爲祝枝師姐,青鋒師兄去和第一劍換了。可惜我們行程不同,一路上也沒碰着幾回,今日總算又聚在一起啦。”
祝枝臉色微紅,故作兇狀:“都別嚷嚷了,自己來拿!”
幾位華山師弟忙樂呵呵地擠進來坐下。
第七劍看了眼面色蒼白身形虛浮的新弟子們,取出一瓶辟穀丹和一堆獸肉,招手叫他們過來:“想喫肉的自己動手,不想動手的就拿辟穀丹罷。”
祝枝笑看他一眼,擡手捻訣,又生了幾堆火在周圍,隨口問:“崇遠道友呢?”
第七劍只答:“他又不喫肉。”
沒一會兒,楮語便見着一行人向他們走近。領先的是幾位穿着僧袍的禪子,後面則跟着素色常服的新弟子。
待他們近了,最先的禪子停步在幾尺外,單手豎於胸前,輕宣一聲佛號,低頭與衆人見禮,算是打招呼了。
想必便是他們口中的“崇遠”。
楮語擡頭,在火光中看見他五官深邃,眼眸極黑。
貼心小棉襖樊師兄立即湊過來:“這是禪宗修爲最高的朗信法師座下的首徒,法號崇遠。和祝枝師姐、青鋒師兄是好友!”
“坐吧。”第七劍熟稔地拉崇遠坐下,“今夜樊師弟作廚,可惜你只能看看了。”
崇遠不以爲意,拎起僧袍盤腿坐下。
第七劍喫着忽然頓了頓,而後又伸手自儲物袋中摸了會兒,摸出兩壇酒來,便直接掀開,濃郁的酒香瞬時蔓延開來,笑道:“喫肉怎能不與酒呢。”
幾位華山弟子聞言湊上去而後又搖頭退開:“慶陽春!你自己喝吧!”
第七劍看向祝枝,祝枝微笑搖頭。
再看向樊師兄,樊師兄旋即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太烈了,我不喝。”
周、於、金三位師兄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倒不是不能施術防醉,但酒喝的便是它入口的味,若施法防醉,酒味也會淡去許多。不如不喝。
第七劍玩笑般看向崇遠。崇遠直接閉眼入定。
第七劍正要嘆氣。
因是新人而被照顧到的楮語卻伸出手去,聲音泠泠:“我喝。”
一時十幾道目光齊刷刷聚到她臉上,滿是驚詫。
“小師妹真乃同道中人!”第七劍大笑,遞了一罈給她。
楮語只輕笑了聲,便接過來。
火光閃躍,少女如星辰般明亮的雙眼漾出笑意,散在她天人般的面容上,似酒醉人。
衆人瞬時怔了一怔,而後不知誰嘆道:“果然最美的師妹,就要喝最烈的酒。”
金師兄立駁:“不許亂認師妹啊!”
衆人笑開來。
祝枝遞過來一盞酒杯,楮語拒了。
果真是烈酒,才飲了兩口,楮語便覺得喉嚨火辣辣的。
但是她並不覺得難受,只覺得渾身輕鬆,整個人也變得有些懶洋洋的。
還沒喝幾口,又有人聲闖進:“祝枝道友,你們怎麼又這麼熱鬧。”
楮語懶懶望去,是觀留裕搖着他的竹扇走了過來。
“慶陽春!小道友你可真大膽啊!”觀留裕見着楮語手中的酒,辨出味道來,語含驚訝。
而後也變出兩隻玉壺來,笑道:“我這有玄元酒樓的玉溪雲,諸位道友可願共飲?”
話是這麼說,不待衆人迴應,他人便已擠到周師兄與一位華山弟子中間的位置坐下,顧自又變出幾個玉盞,將玉溪雲倒入盞中,推到衆人面前。
第七劍看了他眼,伸手接過。
而後其餘人也便有跟着接過的。
楮語眼中淡淡興味,看他們這般與白天全然不同的模樣,覺得甚是有趣。
“小道友來一盞嗎?”觀留裕含笑看向楮語,“玉溪雲酒性溫和,可以一緩慶陽春的熾烈,且十分美味,是玄元酒樓價值上萬的名酒。”
楮語抱着慶陽春的罈子,微微眯眼,看了他半晌,懶懶搖頭。
“好吧。”觀留裕狀似失落,卻又動作嫺熟地拿走樊師兄新烤好的肉串,優雅地喫起來。
見着觀留裕都不要臉地混進來了,默默圍觀已久的各宗弟子們紛紛湊上前來,與太微門一衆分享自己的美酒靈食,同時換得樊師兄的美味烤肉。
連凌絳也抱劍坐在禪宗弟子們旁。
最後山頂盡是火堆,所有人都圍坐在火旁。
不知是誰喝了半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拔劍在人羣中耍了一套極爲漂亮的繡花劍,引得一陣哈哈大笑。
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許多人仗着夜深酒意濃,遠在萊洲身旁又無師長,八仙過海般各展奇才。
往日靜謐無聲的蓬山長夜,此刻盡是歡言笑語。
連崇遠也與他的師弟們偶有淺笑。
楮語壇中的酒亦不知不覺見了底。
祝枝關心道:“師妹你還好嗎?”
楮語柔聲答:“無礙。”
下一瞬,楮語忽然見着有白光落在她身側,她凝眸看去,是她的長庚玉落到了地上。
她伸手去撿,卻落了個空。
似有火舌一閃,捲走了她的玉。
楮語旋即起身,堪堪追到崖邊停步,不再上前。
有人立在夜風薄霧中,手中抓着亂舞的火舌。
“這是你的玉嗎?”楮語聽他問道,聲音清澈乾淨,十分好聽,應當是個少年。
慶陽春真的烈,楮語雖善酒,此時也有微微醉意。
她犯懶,點點頭,向少年伸出手去。
少年許是發現她微醉,也不惱,走近幾步來,將火舌放到她手中。
楮語已低頭看去。
原來不是火舌,而是一尾小赤蛟十分寶貝地緊緊纏着她的長庚玉。
楮語看了半響,然後擡起另一隻手摸了摸小赤蛟。
聲音輕而懶:“聖人被褐而懷玉……君子懷玉……”
又低笑一聲。
“你一隻小赤蛟也纏着我的玉不放……”
“你這是要做聖人……還是要做君子啊?”
少年聽得,也跟着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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