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叩心問道（七）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學了師尊和小師叔的習慣,偶爾喜歡跑去仗劍峯最高的懸崖邊靜一靜，不過那兩人是受靈根影響,單純享受風雪吹佛罷了,同時也喜歡這種一覽衆山小的凌雲之感。
至於陸雪意，他能在崖邊的巨石上坐大半天，就是單純的發呆罷了，想讓寒風吹空大腦的紛雜。
一個人清醒地活在假象之中,無力改變清昂師尊的結局,也聯繫不上小師叔,雖說現實還沒過多久,但他在叩心陣中是切實渡過了一天又一天,身處喧囂之中,他仍覺得身邊人都離他很遠,陸雪意不想承認,小師叔不在，他竟生出一種永遠也回不去現實的恐慌感。
今日崖邊已經被人先佔了，少年頗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的身影，白色錦衣內襯，外攏輕盈黑紗,一個極簡的玉箍束起了高馬尾，整個人如出鞘利劍，氣場冰冷又易傷人,不過一階金丹小輩，已具後世的劍尊風采。
“師兄！”陸雪意早就習慣了兩任劍尊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威壓，對沈虞的改變絲毫不感到陌生，驚喜地大喊一聲便飛了過去。
雙眼放空不知道正在想什麼的沈虞聞聲回頭，先前還因爲心情不虞而顯得冰冷的臉色，見到少年彎了眼眸的璀璨笑容，不自覺地勾起了脣角，奇怪的是，分明師弟的相貌改變了太多，早已不是他可以親暱摸頭的小孩兒了，他竟一點不覺得陌生，好像他的師弟就該是這副模樣……
“你去哪裏了，我發的傳訊收到了嗎？爲何不與我說什麼時候回來，對了，怎麼突然聯繫不上了，是遇到危險了嗎？”陸雪意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委屈，小師叔把他丟在不屬於自己的回憶中不管，一聲不吭的就消失了。
面對一心在意他的師弟，沈虞久違的心軟了，奈何孩子長大了，已經不適合再摸頭了，他剋制住擡手的衝動，才溫聲跟對方解釋了自己的去向，順便把收集了一儲物袋的好物都給了他。
“還有這把劍，也贈予你。”這劍是他從一個劍冢中帶出的，看到它的第一眼，沈虞便想到了師弟，很玄妙的感覺，或許是因爲這劍太精緻了些，跟師弟一樣讓人很難移開眼。
“流素？！”陸雪意凌亂了，小師叔還年輕的時候，流素劍不是被玄火保管着嗎？爲何出現在這裏？？？
“嗯？你識得這兩個字嗎？”沈虞倒是認識幾萬年前的文字，但是這兩字的年代定然更遠，如果師弟剛巧認識的話，也說明他與此劍真的有緣。
“呃……忘了在哪個玉簡上看到過這兩個字呵呵。”陸雪意乾笑兩聲，拿到劍仔細探查之後他才意識到鍛造此劍所用的並非絕跡已久的寶礦，只是顏色相似罷了，但也算上好的靈劍了。
知道手中不是真的流素劍後，他這纔想通了，畢竟叩心陣製造的假象是基於入陣人瞭解的人和事，以此衍生出隨機應變的世界。
比如小師叔不知爲何想要自己變成一個小孩兒，這個年代丹醫谷的出身肯定不能用，叩心陣便改動了他的身份，將他變成了凡人。如果小師叔想送他一柄劍，叩心陣也會造出他潛意識裏覺得適合陸雪意的那把劍。
入陣人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陣法的假象，並不是一件好事，這種心想事成的滿足感很容易讓他們沉溺虛妄中，拒絕面對現實的心結。
陸雪意知道小師叔是真心實意想送他會喜歡的劍了，否則也不會促使叩心陣做出不符實際的改動，被丟下多年的委屈一下便被治癒了，邊感動邊沉思，莫非叩心陣就是靠滿足入陣人的願望才能把修士勾這麼久的？那師尊渡劫之日，小師叔不會準備讓他成功飛昇吧，然後他再跟小師叔來一句：有沒有可能，你看到的是一場夢，實際上咱們師尊他無了，而且咱倆也不是師兄弟……救命！！！他說不出口！
“我回來的時候，見你跟很多同門親近，師弟經常離峯去尋人玩樂？當心被師尊教訓。”
“哪有經常，你久不回我傳訊後，我便閉關了，前些日子纔出來的。”
“是我誤會了。”沈虞聽到他如此解釋，被心魔影響了幾年的心情頃刻間明朗了起來，“要試一試流素劍嗎，也讓我看看你這些年進步了多少？”
陸雪意當然同意，兩人身輕如燕，一前一後飛向了拭劍臺。
——
半年後，是琈山祕境開啓的時候，陸雪意沒想到自己還能進去一次，不過這次真的無所謂進不進，沒有真正的流素劍，也開啓不了塔樓，見不到韶雲，唯有阿綠還能讓他有些期待，即便知道是假的，他也想再見見。
這回當了劍修，可沒有保送名額了，陸雪意也算如了以前的願參加了宗門大比，還運氣很好地遇上了莫朝安，想到能光明正大地收拾對方一頓，少年第一次對那人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還客氣地對這位師兄行了禮。
陸雪意和莫朝安暗裏鬥了好幾年，對方積攢的好名聲一落千丈，畢竟修士慕強，莫朝安性子再好，也只是讓弟子們尊敬他，願意和他交好罷了，但是崇拜就遠遠談不上了。
如果修士有一身好根骨，實力又強勁，別人會讚歎一聲天之驕子，但是有天賦還日常擺爛，甚至想勸着勤奮的同門一起擺爛，就有些惹人嫌了，那些雜靈根的弟子們日夜修煉，師長和資源仍然難求，對莫朝安這樣的內門弟子更是不喜。
莫朝安不止一次聽到有人背後討論他不努力，是他沒有花時間修煉嗎？可境階就是不提升，如果能有第一強者的指點，他絕對不止如今的修爲！他知道自己這些年人緣不好了，都是因爲這臭小鬼四處多嘴，還給他設套，原以爲年齡小好對付，沒想到竟比沈虞還要招人恨！
不說陸雪意得了清昂劍尊指導對劍道的領悟更深，單憑他原來的本事，都能把莫朝安吊着打，這人是他見過最拉跨的劍修了，絲毫風骨也無，憑他這些年對莫朝安的瞭解，此人估計就是出身太好，被捧的心氣高了，便想拜最強者爲師，存粹是爲了虛榮心選擇入仗劍峯，並非真的鐘情於劍道，這也就不奇怪爲何在現實中沒見過這個單靈根天才了，這麼沒用，定然是什麼時候折在了外面。
陸雪意不出意外地打敗了莫朝安，而且是半分面子都不留的速戰速決，“莫師兄，承讓了。”
莫朝安的假笑都要掛不住了，隨意點點頭，下臺後藉口先去療傷以便應對下一場，便退出了衆人視線。
雖然莫朝安遠遠比不上沈虞和陸雪意，但還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家中又肯砸寶貝，他在最後一場比試中用了一件法器，的確丟人了些，但至少取得了入祕境的名額，他想開了，如果最後他與祕境無緣，只會更沒臉。
陸雪意沒想認真對待祕境，只當和小師叔一起去遊玩了，未想到晏回宗主看他實力夠了，又和同門關係不錯，一口定下他來領隊了，陸雪意：“……”懂了，華陽宗主那讓人無法回絕的口才是跟他師尊晏回學的。
飛舟上，衆人無心修煉，都在說祕境相關的事，本來他們是想拉着陸雪意一起聊天的，但是陸師弟在和沈師弟說着話，兩人站在角落，氛圍奇異的讓人插不進去。
陸雪意跟小師叔約好，若是兩人分散了，他就要先去主峯。
“師弟也想去主峯尋傳承寶庫？”
“並非如此，我只是想去看看地王藤。”
沈虞只當他少年心性，想看看被師長們提醒過的靈植有多厲害，面色嚴厲起來警告對方：“不準去招惹它。”
陸雪意再三保證自己不惹事，單純去看看而已，沈虞纔將信將疑地放下擔憂。
入了祕境，運氣不好的跟小師叔分散了，但是運氣又很好的落到了祕境中心，周身沒有其他同門，暫時不需要負責帶隊，他直接去主峯找阿綠了，阿綠還是他印象中的性子，估計是叩心陣也提取了他的記憶。
陸雪意藏起了假的流素劍，以免惹阿綠誤會拿出藏了很久的“門”，所以現在在阿綠的認知裏，自己只是一個友好又奇怪的人類罷了，只是偶爾晃晃藤蔓表示在聽，更多的熱情是沒有的，陸雪意無所謂這些，給它講着話本，順便等小師叔過來。
三天後，陸雪意已經迎來好幾個同門了，他們都以爲陸師弟也是來尋傳承的，看到他一個人在此一點也不覺奇怪。
“陸師弟，可有找到線索？”
“沒，我來此三天了都沒發現任何可疑之處，我們還是不浪費時間了吧。”知道他們只會一無所獲，陸雪意側面提醒道。
“嗐，進了這祕境不來主峯尋傳承，總覺得缺了啥，我們再找找。”
陸雪意點點頭，不再繼續勸了，也不知道小師叔到哪裏了。
當晚，沈虞纔到了主峯，被沉星玉從半空重重地拉下來，帶着一身寒意落到了少年身邊。陸雪意嗅到了他身上一絲極淡的血腥味，觀他面色不像是自己受傷，纔不在意了。
少年盤坐在龍骨鬆矮一些的枝幹上，一手支在腿上，手心託着臉頰看一臂距離處的沈虞：“師兄這是殺了靈獸還是殺了人？”
沈虞一反既往的沒有看他，而是盯着斜下方愣神，按陸雪意多年來對他的瞭解，小師叔這是心情不好了，這還是他從對方的情緒和每次都轉移話題的行爲中分析出來的。
反正陸雪意從未有一次看懂過他究竟是爲何事生愁，師尊未責罵過他，自己也是那麼乖一師弟，好好地呆在仗劍峯山頂，他也能突然不開心——這件事真的很讓陸直男頭禿啊！
“莫非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你了？跟我說說，師弟幫你……”報仇啊。
“我殺了莫朝安。”沈虞突然擡頭看着他，字字清晰道。
“……”陸雪意被手撐着的腦袋立直了，對着沈虞緩緩眨眼，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震住了。陸雪意確實不喜莫朝安此人，就憑他想害死幼年的自己，這種人死了陸雪意還道一聲天道開眼，但他幼年那件事也沒有證據說是此人設的套，所以莫朝安在師長同門的眼中是沒有犯過大錯的，最多有些疏於修煉，有些虛榮罷了。
而沈虞動手殺他，就是殘害同門，在修真界，若他沒有足夠的理由解釋下殺手的原因，有再高的天賦也要被正道仙門唾棄，他已經能想象到此刻師長們看着魂燈傳回的畫面是什麼表情了。
“嘖嘖，看到了嗎，你嚇到他了，我就說你不該那樣做的。”
沈虞沒有理會心魔，直直地看着師弟，陸雪意只問了他：“你有像我先前教你的那樣，被人找茬的時候就開始用留影石嗎？”留影石是個好東西啊，能讓他們這些好人永遠站在道德制高點！
沈虞沒想到他第一個問題是這個，愣了瞬間才點頭，然後陸雪意便放下了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氣，重新恢復到先前的悠閒坐姿，“那便好，反正是莫朝安不安好心，死就死了。”
沈虞被他的篤定逗笑了，“你怎知不是我太過心狠，見他不順眼便下了手。”
陸雪意膽大包天地伸爪拍拍小師叔的肩，無奈嘆息：“師兄，你還沒我心狠。”
“你的好師弟自小便下手狠辣，心腸毒着呢，他是不在意了，其他同門可未必。”心魔陰陽怪氣的又來攪亂沈虞的思緒了，這次終於得到了對方的反饋，不是因爲他在乎同門，只是不滿心魔在說師弟壞話：“他分明懂事又貼心，你休要胡言亂語。”
沈虞認爲世間不會有比陸雪意更好的師弟了，他不明白，既然是他的心魔，喜好自該與他相通，爲何總是說師弟的不好。
陸雪意見小師叔又無意識地皺眉了，以爲他在自責，開口打斷了對方的思緒，問起了整件事的緣由。
其實最開始圍殺沈虞的是魔域和妖域的幾名弟子，口頭說的是隻想和劍尊首徒切磋一番，實際上幾人的陰狠手段層出不窮，皆是要命的招數，在他殺死一人後都沒退開，沈虞這才知曉他們是特意來殺了自己的。
天驕也是有層次之分的，沈虞僅憑一劍便將幾名金丹盡數斬殺，當然自己也受了點傷，拿出丹瓶往外倒癒合丹的時候，背後高階法器襲來，緊接着出現的便是看似心魔纏身的莫朝安。
對方糾纏不休，高階法器絲毫不心疼的往外砸，沈虞看在同門的份上原本只是想重傷他，讓對方失了行動力罷了，莫朝安卻眼神興奮，喃喃自語：“你若死了，姓陸的小兔崽子定然會大受打擊，最好就此一蹶不振……”後面就是一些辱罵師兄弟二人的話了。
沈虞眼神一暗，手速快過理智，刺向對方上腹部的劍尖下移三寸，廢了對方的丹田，莫朝安很快便殞命了。
陸雪意看着留影石的畫面，三域間又無大仇，瘋了嗎要找一個陌生人的麻煩，這幾人和莫朝安的神態看上去都不對勁。
作爲過來人，少年立即聯想到噩靈身上了，如果噩靈一直在暗中謀劃殺害尚未長成的天驕，也能順理成章地解釋小師叔面對的麻煩，再想到他第一次進祕境的時候也收拾過一隻噩靈……靠，這些東西該不會每次都混進祕境暗搓搓地搞事吧！
不過這次也真的有噩靈出現的話，他或許應該找到它們，讓小師叔親眼看看，說不定能刺激他潛意識呢。
沈虞看着在摸索着下巴的師弟，覺得對方算計的樣子都顯得可愛，心魔定然是嫉妒他有師弟相伴，才時常挑撥離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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