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麻了,真麻了
他探頭探腦看向宋慎。
這位從前已經進了內廷當差的好大哥,如今已經不再穿着那身官服,而是一身藍白相間的長衫,不遠處的馬車邊上還有輛輪椅,似乎是爲了他出行方便準備的。
宋慎本人,樣貌倒是與以往沒有太大差別,仍然是那副溫潤如玉、光風霽月的模樣,但除了那雙眼睛無神之外,唯一的區別便是表情生動多了。
倒不是說以前是個面癱,只是宋大哥出身太書香門第,總是時刻牢記着不能在外面給家裏丟臉,所以一直很矜持,說白了就是很有些端着,不過現在他臉上表情豐富,喫驚就是喫驚,疑惑就是疑惑,雖然沒有那麼謙謙君子持身以正了吧,但反倒是更親切,更接地氣了些。
“宋大哥以前喝過這個,現在是連燒刀子的味兒都忘了嗎?”
徐允恭還生怕這話給宋慎聽到了傷他心,扯着張唯說悄悄話咬耳朵。
張唯聽着都想笑,但也不好直接告訴徐允恭自己是準備拿他們試試看這燒刀子最後能煮得有多烈,只能忍着笑點頭。
“沒錯,上次我還陪他過來了一趟,他嫌這酒味道太沖就沒有喝。後來我問太醫,太醫說他畢竟是傷了頭,好多人傷到頭甚至是失憶之後都會性情大變,連口味也會變。”
“他本來就忌口不能喝,太醫說多在以前去過的地方走走,或許能有幫助,所以我才陪着過來,這回剛好碰上你們,要不然你幫幫忙?”
徐允恭一聽這個居然還對恢復記憶有幫助,當即義不容辭地狠狠拍了拍自己胸口。
“包在我身上!”
他氣勢十足道:
“兄弟們,走,進去買酒,就在這兒喝,今日休沐,所有的燒刀子我徐允恭來付!”
宋慎嘴角使勁抽了抽,好一陣才壓制住了爆笑的衝動。
這什麼啊,今天全場消費徐公子買單?
他都懶得說這倆憨貨了。自從瞎了之後他聽覺本來就比之前靈敏,更何況,張唯和徐允恭兩人都是那種說話中氣十足的角色,說話太大聲了。
後者很好理解,在軍營裏混,要是不大嗓門點,別人恐怕都聽不見你說什麼;而稍微瞭解過上朝流程就知道,前者大概是因爲上朝跟老朱稟報的時候需要腹腔共鳴才能讓皇帝聽清,所以養成了這種中氣十足的說話方式。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他們倆剛纔說了些什麼,宋慎一個字都沒漏。
不得不說老張果然還是個當官的啊,論忽悠人這方面,徐允恭哪怕是國公府公子哥出身,都還是太單純了點,這不,三兩句話直接給忽悠瘸了!
宋慎一手持導盲杖(柺杖),一手被張唯給扶着,摸索着進入了燒刀子店。
或許是由於上次朱元璋帶着蔣瓛來過,後者有交代什麼,這家皇商鋪子的店小二和掌櫃的一看見宋慎張唯二人就想過來好好招呼。也還好張唯眼尖,用身體擋住了徐允恭的視線,偷偷衝他們擺手,又拼命使眼色示意不要搞特殊,對方這才作罷。
宋慎、張唯、徐允恭三人一桌,其餘軍卒們三兩一桌,各自找了位置坐下。
直到落座後,店小二纔跟往常一樣,過來漫不經心地衝衆人指了指櫃檯方向:
“各位客官想喝多少,要下酒菜嗎?”
他這種服務態度衆人顯然都已經習慣了,唯獨宋慎有點習慣不了。
店小二,說白了在現代就是服務員,一個跑堂的態度這麼散漫,還要不要做生意啊?
張唯看出了他的疑惑,但當面沒說什麼,只是對着店小二道:
“聽說你們這兒弄出了一種新的燒刀子,比往常那種還要烈,這酒,如今有多少啦?”
燒刀子店小,整個鋪子加起來攏共也沒多少員工,店小二自然也是知道上頭給的命令的。
聽到張唯的話,他立即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什麼,便嘿嘿笑道:
“有倒是有,不過剛開始,這量不多,就一罈子,而且還不是陳的,這幾日剛弄出來。客官您要是想試試,正好我們鋪子想找人試試這新的燒刀子好不好喝,您要想要,小的能做主送您一壺!”
倒是機靈……
張唯略一沉吟,笑道:
“好,那便來一壺試試,普通燒刀子就先不上了,下酒菜你看着多上些,那酒若果真很烈,還得先填填肚子才能喝。”
店小二答應下來後,就吭哧吭哧地跑遠了。
等他走開一些,張唯纔對宋慎解釋道:
“燒刀子這家鋪子,小二一直都比較散漫,一來是因爲附近就是三大營,若是太好說話,店小二就很容易被人欺負,二來他們畢竟是皇商,而陛下其實並不希望民間有太多人喝酒的,上面的武將也不希望軍卒們喝醉,這容易鬧事,所以他們用這種方式趕客也很正常。”
原來是這樣啊……
宋慎若有所思地點頭。
這不就是大明版本的x企嗎?不缺喫不缺喝,不靠業績賺提成,朱元璋不想百姓和軍卒喝酒,不想賣酒的賺錢,只能儘可能把應天府裏的酒水行業收編,然後再讓他們服務態度極差,持續趕客,形成完美閉環。
妙啊!
旁邊的徐允恭這時候伸腦袋過來,好奇道:
“張御史,您怎麼知道這家鋪子裏有新出的更烈的燒刀子?我平日時常過來喝酒,怎麼都從沒聽說過啊?”
他跟宋慎的熟悉程度其實比張唯要高得多。首先,張唯是文官,還是御史,天然就跟武將子弟們尿不到一個壺裏去,其次張唯還是浙東集團領軍人物宋濂的學生,而徐允恭的父親徐達又是淮西勳貴,那更難混在一起了。
最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區別在於,張唯的官雖不大,但他是靠自己走到這個位置的,跟宋慎、徐允恭這種二代本來就不一樣,能發現自己跟宋慎聊得來全靠宋慎的祖父叫宋濂,而顯然,宋濂跟徐允恭沒有半點屁關係。
所以,宋慎喊張唯是“從明兄”,而徐允恭到現在還是叫的“張御史”。
張唯也沒有在意這點,只是笑道:
“有個親戚在供應這家燒刀子的原料,小道消息,小道消息。”
宋慎也點頭:
“這我也聽說了,所以纔好奇,非得讓從明兄帶我過來瞧一瞧到底有多烈。”
他倆這你一言我一語的,倒是把徐允恭的好奇心勾得越來越重了。
燒刀子本來就已經是應天府裏最烈的酒了,所以軍卒們才喜歡喝,尤其是嚴冬之時。在軍營裏混了那麼久後,徐允恭已經知道他們爲什麼這麼愛喝酒——
天氣冷的時候來半碗燒刀子,比喝幾壺昂貴的黃酒更管用,這玩意兒下肚之後立馬就開始渾身燥熱,跟吞了刀子似的,驅寒效果個頂個的強。天熱的時候呢,進來喫點涼的滷菜,再喝點小酒,汗一出,再去河裏泡個澡,那爽快勁兒,簡直比用冰還強!
更何況,徐允恭身爲魏國公徐達的嫡長子,自然知道父親如今戍邊北境有多麼苦寒。聽說那邊的冬季比應天漫長很多,若這更烈的燒刀子真這麼好,到時候多搞點回家託人送去燕地,父親應該會很喜歡的。
思及此處,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半伸長了脖子往後廚看去。
店小二並沒有從櫃檯打酒來,而是去了後院,看來這新的燒刀子確實還屬於試酒階段,沒有拿出來售賣,否則櫃檯上肯定就已經有了。
正當徐允恭等的已經有點心煩之時。
店小二手裏拎着兩個酒壺,身後跟着另一個跑堂打扮的,從後廚走了出來。
“諸位客官,方纔小的問了掌櫃的,他說既然要送就不能厚此薄彼,您幾位這一桌送一壺,另外幾位軍爺的也送一壺,大家都嚐嚐。”
他將酒壺分別放在了宋慎等人以及旁邊軍卒們的桌上,又將身後跑堂端着的下酒菜給擺好,笑眯眯道:
“請用!”
送完酒水和下酒菜,店小二也沒有,就杵在邊上等着,似乎是想等着看看他們喝酒之後的反應。
徐允恭有點不快:
“你站在這裏,我們怎麼好好喫酒啊?”
店小二認得他是誰,連忙陪笑道:
“公子有所不知,這酒實在太烈,我們鋪子裏好幾個號稱千杯不醉的,嚐了一碗就都倒了,小的是怕您幾位喝得沒輕重,所以在這兒看着點。”
徐允恭本來也才十八歲,又天天跟軍卒們混在一處,是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聞言當即就被激到了。
他伸手將酒壺拎來,給自己斟了滿滿當當一海碗的酒:
“小爺我還不信了,什麼酒這麼厲害!”
咕嘟咕嘟。
三兩口,一碗酒就全進了嘴巴。
宋慎一聽這動靜就覺得不太妙——
現在這釀酒技術是沒法測出度數的,全靠人嘴巴來估量。店小二剛纔那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千杯不倒的嘗一碗都醉了,這就像是酒廠裏的工作人員喝酒把自己喝得酒精中毒一樣,難道徐允恭酒量能比他們還要好?
現在這新版本的燒刀子不說一定有七十五度,大概也差不了太多了,這小子剛纔喝酒那聲音聽起來就是一口悶的,而且下酒菜都沒喫,就這麼空腹喝……
萬一喝個胃出血,這年頭可咋治啊?!
“攔着他,快點!”
宋慎暴喝一聲,張唯嚇得一激靈,第一反應就是擡手在徐允恭背後啪地下死勁給了一巴掌,愣生生給他拍得把一碗酒給噴出來了三分之一,進肚子的有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一全撒褲襠上了。
徐允恭甚至來不及罵人,幾秒鐘功夫,酒勁便已經上頭。
肉眼可見的,他的皮膚從脖子紅到了耳朵,甚至髮際線往上,頭皮都看着有點泛紅,最後連露在外頭的手背都發紅了。
宋慎看不見狀況,只能焦急詢問:
“他現在怎麼樣,什麼情況?”
張唯人都傻了:
“就喝進去了半碗不到,其餘的我給拍出來了,但是看着……看着好像是喝醉了……”
就離譜。
他是和徐家小子不太熟,但是用腳底板也能想到對方的生活環境。
徐允恭這種武將世家出身,怕是剛抓周就已經開始用筷子沾酒讓舔了,後來少年時起就又在軍營裏混跡多年,隔三差五就請軍卒來喝燒刀子,再怎麼說,他的酒量也不可能太差。
但是今天這個重新蒸煮過幾次的燒刀子只喝了半碗不到,就有這個效果,是不是太扯了?
這還是燒刀子嗎?
上次宋慎說的那個名字還真是比燒刀子更恰當——
什麼燒刀子?這他孃的就是酒精,酒成精了!!!
宋慎無奈捂臉:
“從明兄,你快給他多喂幾筷子菜吧,還有,小二伱趕緊去後廚弄些涼白開來,給他灌下去,最好是能讓他吐出來。還有,其他人都別再喝了,這酒造出來就不是能讓人喝的,除非把它勾兌一下,否則正常喝很容易出事。”
哪怕沒親眼看見,但從張唯剛纔的反應來看,這玩意兒哪怕沒有到達75度的醫用酒精標準,估計也是大差不差了。
這麼高度數的酒後世也有不少,最離譜的甚至還有96度的生命之水,但生命之水本就是得用各種果汁飲料勾兌才能喝的,75度的高粱酒也不是誰都敢喝。
在如今的大明朝,連四十幾度的燒刀子都算得上是最烈的酒之一,喝酒也是需要逐漸適應、逐漸提高酒精耐受度的,而且高度數的酒還得小口慢飲。像徐允恭剛纔那樣,喝酒直接從四十幾度跳到七十幾度就算了,還敢一口悶,這簡直就跟找死沒區別!
張唯以前還沒見過誰喝酒能喝出這陣仗來,好像馬上就要弄出人命來了。但旁邊徐允恭帶來的那些軍卒反應倒是很快,都不用多吩咐,直接扯着店小二就去後院裏找涼白開,有人負責掰開徐允恭的嘴巴,有人負責往裏頭塞下酒菜。
而徐允恭本人已經處於上頭狀態,還在嚷嚷自己沒問題,試圖反抗。
總之現場一片混亂。
正此時,店鋪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有一軍卒模樣的人衝到門口高聲道:
“快回去,張老三在路上摔了一跤,佩刀戳在腿裏了,誰去幫我擡他一下!就在軍營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