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殊途同歸
城隍前後衣裳都溼透了,他覺得這場重審,審的不是那兩個凡人,反而像在審自己。
這種不詳念頭升起,他再也止不住,渾身顫抖。許東下意識地轉向,爲他犧牲多次的許凝,他求助道“姐姐我。”
柳夫人蹙眉,神色還是鎮定,斥責道“在王上面前,怎麼可以如此失態”
城隍伏跪在地,狀似羞慚道“小神失禮了。”
高高在上的冥王,忽然笑道“你是因失禮而跪”
他笑轉怒,“還是因爲與人勾結,助紂爲虐而跪。”
在冥王身側的紂絕陰天官,心火忽烈,只覺有什麼事將要發生,而且是對他不好的。
他雖不是帝君的神位,但身爲羅酆六天宮之一,已很是尊貴。
中低級的劫難,以難動搖他的神魂。他面色不禁肅穆,而就剛剛剎那,冥冥中有道聲音警告他。
城隍許東面色慘白,委頓在地。
柳知白掀開前袍跪下,他低下頭顱“是我管教不利,縱容屬官犯下罪孽,願領同罰。”
柳夫人還保持風度,只是江芙看到她的指尖深深插進肉裏。
她如此脆弱崩潰的一面,終究還是暴露在了大衆面前。
朱逢祥不可置信的,看着這羣高高在上的神,個個喪氣彎腰甚至跪地。
他眼神狠厲卻又悲哀,圖窮現匕了嗎怎麼能淪落到這個地步。不是的,還有機會,對還有機會。
他使勁磕頭道“小鬼並不知道什麼勾子,只是別人給我,我就用了。還請王上恕罪。”
他此言一出,書生抱着妹妹,手不住的發抖,額頭青筋暴露。
江芙也被此鬼的厚顏無恥驚到。不愧是在人間時,也欺男霸女的貨色。
冥王步步走下臺階,低斂的袍子映入朱逢祥的眼簾。
他恨不得去捧那袍角,讓他舔冥王的腳都可以。
冥王微微彎腰,看向他。
朱逢祥舔着臉靠過去。冥王揚首側身,道“吾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你可真是拉低了我冥府的底線。”
朱逢祥還是不肯放過一絲生機,他道“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小鬼願奉獻忠誠以及擁有的全部給陛下。”
冥王看着憤憤不平的書生,道“朱逢祥你在世時,曾搶盧眉爲妾,可她傲骨錚錚,並不願委身於你。”
“然後你突發惡疾,便去世了。只是在地下仍舊心念她,於是威逼利誘盧氏一族,又勾結本地城隍許東,將尚是活人的盧眉,做成死人。還給她嵌入陰勾,以求控制。”
冥王將富麗堂皇的面紗撕下,沒有兩廂情悅,沒有什麼所謂的父母之命。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人鬼勾結壓迫女人的騙局。
縱使柳知白在勾子出來時,已經有所察覺了,但是當一切堂堂明明的被說出來時。
他竟覺毛骨悚然,不由看了眼妻子。
柳夫人脣色蒼白,眉間的優越和矜傲在此時煙消雲散。
她心裏忍不住咒罵,愚蠢的弟弟。
爲什麼要爲那蠅頭之利,毀了百年根基。
她忘了,身在高位時,被人追捧被人尊敬諂媚時的風光無限。
父母再怎麼喜歡你又如何,你許東還不是要乖乖來求我。
她對這個弟弟既厭惡又擺脫不掉。弟弟像是寄生在她身上的藤蘿,自他出生後,大家都說他是她的責任。
要爲弟弟的仕途鋪路,所以家族敗落了,她要嫁給可以做自己父親的男人。爲了穩固兩家來往,她還要婉柔愛慕根本沒有感覺的夫君。
冥王對柳知白道“你是管教不利,可不止是對下屬。”
紂絕陰天宮不禁嘆息,心裏如刀割,他真的怕失去,柳知白這麼個清正又守舊的神官。
柳知白轉向依舊站着妻子,黑風飄起她的髮絲,長袍絲絛。
她有害怕的情緒,漸漸穩定,被另一種名爲“開解”的情緒佔領。
她跪在地“妾身的確參與,但夫君並不知此事。他只覺是夫妻失和而已。”
“夫妻失和”柳知白忽然大笑,繼而簌簌眼淚落下。
此件齷齟事的暴露,何嘗不是他心中一塊遮羞布的暴露。
夫妻何曾真正心意相通。
冥王不想再看他們之間,類似俗世的糾纏,道“如此我便宣佈真正的判決。京城朱氏豪族,斂財造命,已累及斑斑。人間之事本該歸凡人管,但朱氏鬼,不僅在地府不受其罰,悔思重做人,反而又造命案。”
冥王對惶恐到極點,甚至失禁的朱逢祥道“判汝生生世世墮入畜生道,此次橫遭劫難。”
朱逢祥欲要抓住冥王的袍子,“王上,我有金銀財寶還有法寶送您,您不要讓我進畜生道啊”
神情冷冷的男子,揮手令他神魂一裂,“凡間的朱氏子孫皆要共受一劫難,且永世不可在地府爲吏爲官。”
江芙想到還真是連坐全家,朱家全族死後都不能當地府公務員了。
朱逢祥爬行,抓着同跪在地上的城隍,“許大人,你救救我,我可是把珍寶都送你了。”
許東落魄如斯,也不想和這等腌臢的人扯上關係。他怒道“滾到一邊去。”
黑袍男人又走到他面前,“許東。”
城隍微胖的臉抖動,汗如雨下,淚如雨下,“王上,小神知錯了,小神日後再也不改了。”
其餘人神聽了,都不禁感嘆,真是臉皮比城牆厚,事到如今還想着有下次。
“汝做城隍這些年,並無突出業績,不過庸官而已。甚至後期可惡,帶領鬼差收斂錢財,與惡鬼勾結,構築自己勢力。貪利害命”
城隍點點頭“小神認了,求你給小神一條出路。”
冥王笑道“好,吾便給你一線生機,與那朱逢祥同作伴。不過你二畜生降世,他弱你強,他生你死。每世只能留一獨活。”
江芙心道,閻王“老爺”還挺會兒玩的。
許東沒想到冥王竟然,把他視作朱逢祥那種噁心的玩意一個等級。
他們一神一鬼,嗷嗷直叫。求饒打滾。
冥王擡手掌對着許東,只見許東的額間出現一顆粉色珠。很快被冥王收入掌中。
冥王呵令“四方神將聽令,還將此二畜生帶下去。”
他話音剛落,就現四個威武神將,將許東和朱逢祥拖了下去。
真可謂是大快人心。
盧秀生若不是懷裏抱着虛弱的妹妹,真想拍掌歡慶。
冥王沒有繼續數落柳知白的罪過。只是他擡首問紂絕陰天官“莫天官,認爲該如何判決幽州司官柳知白”
老叟拱手,看了眼柳知白,話在肺腑哽咽,求情的話不能說,判罪的話不想說。
柳知白搖頭“王上不必問紂絕陰天官。我願意道消魂散,以此贖罪。”
江芙感覺這已經不是一場單純審判,而像一場發難。
因爲冥王殿下對老叟的冷寒,已經裸的表現出來了。
冥王轉身,向小姑娘方向招手。
江芙有些驚訝,更多是進退兩難的糾結。她去不去呢,去到冥王身邊,不知要做什麼怕尷尬;不去的話,怕得罪人。
她懷裏的小白狗,扭動身軀跳下了,屁顛屁顛跑到冥王懷裏。
一臉依偎,完全把江芙望之腦後的模樣。
江芙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此時的環境又恢復到了,鮮花似錦,亭子屹立,清風吹拂時候。
冥王拍拍狗頭,聲波又起。
不是令人毛骨悚然,而是振奮人心。
“我願爲天地立心,我願爲生民立命,我願爲往聖繼絕學,我願爲萬世開太平”年輕的學子,慷慨激昂。
等聲波消散,冥王放下狗子。
小白狗委屈叫了幾聲,冥王並不理會。他道“汝年輕時,愛誦宋朝大儒張橫渠之言。併發誓以終身行之。”
不是每個凡人的心聲,都會被諦聽記錄下來,更多的如浩瀚海里的沙粒,聽過就埋沒了。
只有先聖賢才宏願,諦聽才會記錄下來。
柳知白慘笑道“我雖修身卻不能齊家,又何以平天下,終究不過庸碌之輩。當時狀若小兒癡語,讓王上見笑了。”
冥王不語,紂絕陰天官等老神官爲首的舊派裏,他也很是欣賞柳知白。
其骨正直,其神澄澈。後人不肖,他也能忍下心,刑法之。
只要他斷其惡枝,冥王還是想給他機會。
主要是地府,能用的神官不多。
上任冥王突然頓悟閉關,導致地府幾百年無主事。其威勢都掌握在了那幾大神官手裏。
他瞥了眼老叟,原是敬業任勞的神,時間長了也會生出私心。
爲什麼他們不能永久把持地府
以前不管,可他來了,就不許。
冥王淡淡道“柳神官,管好自己家眷。”
柳知白看看依舊風韻十足,氣質高華,容顏美麗的夫人。
他覺得自己根基在在瞬間被砍伐。
他與夫人幾百年夫妻,既有夫妻之愛,有親人之親。他視她如半身,不是下不了手,而是不想由自己下手。
柳知白轉過頭去。
柳夫人提着裙裾起身,一瞬間所有的眸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這是她生命最後的高光了吧。柳夫人理理鬢髮衣襟,然後向柳知白行禮“何勞夫君動手。”
他們相伴多年,她如何不瞭解他。
她從容轉向,與這繁花似錦格格不入的冥河,黑沉濃稠,什麼生物落入其中,都會身毀魂消,世間再難見。
江芙不知冥河的屬性,但是從那隻烏鴉的消融還是猜測到了一些。
素來威嚴的柳知白,第一次神情惶恐,他道“夫人,不要”
冥河邊,柳夫人衝所有人嫣然一笑,對所有人的視線停留都只一息,唯獨對江芙多望了幾眼。
江芙覺得眼前發懵,柳夫人似在她面前,對她無奈又得意又憐惜,又幸災樂禍。她輕起脣齒
“你的命運,與我殊途同歸。”
似是讖語。
她再看時,柳夫人已經,義無反顧跳入冥河。
作爲許凝,她屈服父母、爲弟弟遮風擋雨、侍奉丈夫,卻沒有一個是爲自己。
從始至終,都是爲別人。
就算她投入冥河解脫,也不過是爲了不髒丈夫的手。
天悠悠,也只她爲自己慨嘆一回悲哀。
“凝兒”那是柳知白的吶喊。
江芙懵怔怔的。
然而審判還在繼續,真正的審判也才開始。
冥王沒有再管柳知白,他對紂絕陰天官道“天官可知,似柳知白這種神官,在地府多嗎”
老叟不知他此話何意。
冥王也沒有等他回,立馬道“不多,很少。相反許東這樣的神官很多。”
冥王憑空運出一沓卷,交給老叟。“這些都是孤調查,還只是冰山一角。”
紂絕陰天官匆匆翻閱,這上面的名目十有八九都和他們舊派神官有聯繫。
是的,誰也不想只是當牛做馬,兢兢業業,最後的果實由別人繼承。
所以大神官們開始放權,開始享樂。讓底下的神官工作,並給他們帶來珍寶好處,既能固權,又能得到切實利益,何樂而不爲呢。
可是這些名單,暴露了他們的心思。
老叟深深低下,“是老臣們做得不夠好,我們也猶如人間年邁的人,昏聵不管用了。還請王上責罰。”
冥王淡淡道“大神官們,勞碌多年,看錯人也是難免的。”
老叟心頭一震,這份名單不是隨意找的,就是故意編策成卷,敲山震虎用的。
無疑,他們輸了。
他匍匐在地,“請王上給我戴罪立功的機會,親自除了這些惡神。”
讓他們自己斬斷這份冤孽,切斷因果。
冥王點點頭,他並不是想消滅這羣大神官。他們活得年紀太大,動他們費心神,又討不到相應好處。
他要他們去做刻薄寡恩的神,此後斷了與小神們勾結的可能。
他就放了他們養老,做不出聲的泥菩薩。
紂絕陰天官旋身退下。
整座後花園,除了冥王,只剩下些不起眼的小人物。
但小人物,堅毅起來,卻能啃食大人物。
書生看着懷裏的妹妹,雙眸輕闔,臉色透明,血已經不流了,這時候他清晰感到妹妹的身體輕盈的,好像要飛走了。
他求道“王上,救救我妹妹好嗎”
“我願意用任何東西,乃至我的靈魂來換。”
江芙也不禁蹲在書生旁邊,看着盧妹妹,求情道“英明神武的閻王大人啊,求您救救盧眉吧。這一切的一切,她不過是受害者。您能讓惡者食其果,是不是也能讓善者有善終。”
冥王看了她幾眼,揮手向盧眉,然後對盧主生道“我欲招你爲我屬官,你可願意”
盧秀生毫不猶豫“王上能救學生妹妹,做鬼又何妨”
江芙看着面色漸漸緩和的盧眉,她既歡喜又爲盧秀生的想法好笑。
書生大哥,你撞了大運氣了,閻王要招你做小弟。怎麼可能是去做鬼,是做神啊。
江芙也不由羨慕嫉妒了。
冥王朝書生天靈穴一點,盧秀生覺得一道清氣灌入身體,由上而下,只覺什麼好像通了。
冥王道“我不需要你給我做鬼。死後自然來我神殿報道就是。”
盧秀生本來該仕途不順,雖然壽命還算正常,但是鬱鬱而終。
冥王給他增加氣運,這樣一來,他不管在任何方面,都會比別人運氣好些。
別小看運氣,有時候它也是一種實力。
盧秀生與已經好起來的妹妹,雙雙跪在地,感激不已。
冥王點點頭,盧秀生的官運在此刻就發生了變化。
因爲這是他的執念,所以會比其他方面的運氣更加。
江芙眨眨眼,書生身上隱隱有紅色,卻不是怨恨恐怖的深紅,而是一種熾熱令人嚮往的向上紅。
書生這一趟,果然是收穫頗豐。
冥王垂首瞥見小姑娘,睜着清澈聰慧的眼眸。
他慈念升起,道“汝小小年紀,就辨明善惡,肯爲護正義。”
江芙有些不好意思,這好像頒發獎狀時候的誇讚鴨。
冥王擡手,手掌中化出一顆紅珠子,正是方纔從城隍額頭剝出來的。
那珠子才剛靠近江芙,就歡喜的不得了,在她驚慌失措時,躥入她眉心。
江芙“哎呀”一聲,捂住額頭,只覺發燙,還有一種無法承受的力量,撕裂她的神經。
有道聲音“勿慌,鎮定。”
一道柔柔的,似水波婉柔的力量,安撫了那顆霸道的珠子。
一刻鐘後,江芙慢慢睜開眼睛。
盧氏女做了鬼,自是比常人知道的多些,知道江芙與哥哥都得了好處。
她笑道“小妹妹,這樣是愈發靈俊了。”
江芙不明所以,只是揉揉眉心,心有餘悸。
冥王道“你命途雖好,卻被性情所擾。如今我贈你這珠子,卻可能斷了你的好富貴命。”
“你樂意嗎”
你都給了,我還能說不樂意。再說江芙並不傻,這顆珠子可是在神官裏剝出來的,定是個好東西。
她脆脆道“我樂意,多謝閻王老爺。”
盧眉有些想發笑,閻王“老爺”
其實若是不知道冥王的身份,還以爲他是個年輕的世家子弟,並不顯老。
冥王卻是不在意她的稱呼,道“此雖斷了你的富貴命,但是爲你帶來了機緣。日後你有資格踏入仙途了。”
不是如他手下的屬官,身心性命全掌握在他手。而是真正成爲修道的神仙,超脫世俗,擺脫命運的枷鎖,窺得逍遙真道,不依附任何生靈。
江芙聽聞,不由大喜,簡直要感激涕零了“多謝王上,我欠您一道人情。”
何止是人情。
江芙欠身行禮。這回冥王卻是沒有迴避。
冥王踱步,道“你且記得,日後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堅持道心。”
否則她將心身不合,抑鬱而亡。
江芙點點頭。
冥王在她眉心一點,想要拔出幾絲黑線。
江芙抱着頭“好痛啊。”
短短時間已經與肌膚切合,還攀附了神識。冥王只得作罷,再次囑咐道“不管日後修爲如何,你始終要記得,守住道心。”
盧氏女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投胎了,她與書生就要回人間了。
不過她還是有個小小的疑惑,看着身邊貌似面冷心熱的冥王,她道“冥王大人,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冥王頷首。
“您是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書生都被她這話逗笑,“能做得如此的,只有佛祖聖人了。”
江芙吐槽,兄弟你還是不會說話,熟悉的樣子。
冥王道“你想問什麼”
江芙覺得冥王是不是讀心術,知道自己是另有所問。
她道“我聽說諦聽可以聽辨生靈的心聲,但是並不是任何生物的心聲,它都會主動去聽,並且記錄下來。”
這是她猜測的。
冥王點點頭“你說的對。”他側首顯出俊美的面容,直接面對江芙。
江芙覺得,冥王大人並不是讓她欣賞他的美貌,而是想讓自己趕快問。
江芙道“您是怎麼記錄下來盧姐姐下棺時的聲音。”
冥王頓步,書生和江芙都望着他。
他道“白日假寐,有怨氣自京城而發,我有感。那多半是人氣,卻有隱隱有鬼氣。我好奇,便讓諦聽記錄下來。”
書生有些難過和稍稍的生氣“王上您當時爲何不管。”
江芙撫額大哥,您還不是小甜甜呢,這麼早就質問上司了。
不過江芙結合自己猜測的地府規矩,是有什麼規則能束縛冥王。
否則鬼神任意插手人間事,天下還不打亂。
“一則當時我不認識你。”冥王又道,“二則那屬於人間事。”
江芙不再繼續提這個話題,她搓搓小手,“王上您能把我們送到,人間時間,我們來的時候嗎”
冥王點頭“凡間與陰間的時間流速並不大。”
他輕揮袖。
江芙與盧秀生就消失在了地府。就像他們沒來過般。
江芙站在那顆大榕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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