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孤城
他掂量着時間,道“這鄉野僻壤也無好味。天色不早了,我們應回府用飯了。”
江芙凝視那道“草門”。忽的一陣秋風席捲,江南雖熱,卻也會陰冷。這陣風凍得人打顫。
她環抱着身體,臉色微白,道“確實黑了下來,風又大,怪冷得。”
話音剛落,本是尋常風力的秋風,又增大了力度,颳得周圍破屋獵獵作響。頂掀窗開的比比皆是。
那間用草蓆做門的屋子也不例外。垂着的草蓆呼啦啦扇動,兩邊的被打牆體哧哧落灰。屋裏的婦人聽着動靜,又瞧席子下滑。
風要來了。
她挺着獨自,扒開草蓆,衝外面喊道“子俢,子思快回家,要下雨了”
烏雲席捲天空,吞日噬白,最後一絲紅光也被他攏盡時,大滴大滴的雨水砸下。被叫到名字兩個少年,抹去臉上的泥水,笑嘻嘻地與同伴告別。
兩個少年,一男一女,在回去時看到站着的幾個陌生人。於是多看了幾眼。
婦人也發現了,那不是幻覺。像神仙般的女子,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着。
她開始面色發紅,心跳如鼓。雨水密集落下,敲砸地面的聲音也沒有心跳強烈。
是外面的人,外面的女人。
“呲溜”
做門的草蓆重重落下。
素衣女子鞠身,撫摸看她的那個女孩子,約莫十一二歲。沒有留長髮,臉也烏漆墨黑得。
“小妹妹,那個就是你家”
少女先是高興被漂亮的人搭話,後又是驚訝“你你是神仙麼怎麼知道我是女孩子呀。”阿姆嫌長髮難打理,都是給她剪得阿兄一樣短。鎮裏的人都以爲她是男孩子。
旁邊的縣令本因着大雨心煩,聽江芙這麼說,也仔細去看這孩子。
審視的目光逼近,少女的哥哥眉毛都皺成一團了。他擋在妹妹前面,遮去縣令的視線,兇狠道“看什麼看,這是我弟弟。”
說錯了。少女暗道不好,要被阿姆兇的。她慌忙補救“神仙姐姐你看錯了,我是男娃。”
再漂亮她也不敢多看了,說錯了話,會讓自家母親很傷心。少女拉着哥哥就要衝回家。
她扭頭,懷孕的婦人撐傘走過來。
是幾乎沒有出過門的母親。子思高興道“阿姆,阿姆。今天晚上喫什麼”
哥哥子修卻是注意到母親不尋常。
她面色、脣色皆是蒼白,唯獨兩邊面頰病態的嫣紅。握着竹柄的手因爲攥得太狠,泛白泛青。
婦人舔舐乾裂的嘴脣,眼神顫抖緊張又交織幾分期待。她問道“姑娘是外鄉人吧。”
江芙還沒有說話,縣令卻是不悅了。不過,他沒有和這無知婦人說話,而是向江芙道“雨恐怕會越來越大,我們出了這個巷子,去前面避避雨。”
“老爺和姑娘到我們家去避雨。”她這話一說。
不僅是兩個孩子驚訝母親的熱心,還讓縣令對她煩厭。
無知蠢婦,竟是做些蠢事。
他揚頭,指示那間半是殘破的屋子,現在連“門”也垮了。
“你家漏成那樣,進去是避雨還是淋雨。”
之所以說要出這個巷子,就是爲了進前面那些好屋子避雨。
“哼”兩個孩子不高興了,妹妹子思道,“你嫌破,還不讓你進去呢。”
“多謝您。”江芙施以女子禮,“那就叨擾了。”
雨水淋在她身上,裁剪精巧的羅裙沾泥,烏黑亮麗的髮鬢蒙溼。
糟糕的境遇裏,這人卻是落落大方,舉止優雅,一禮不失大家風範。
像雨中新荷,令人清心不已。
婦人瞳孔微縮,她眼眶微溼道“您不嫌棄鄙舍寒破,已是榮幸了。”
接着,很久很久之前的感知涌上心頭。若是以前的她,絕不會說這麼卑微的話。淚水順着雨水交織。
縣令感覺這婦人很是奇怪。只是冷溼的天氣,亂糟糟屋子,粗陋的婦人。讓他更加煩躁。
江芙安撫,溫聲道“老爺,走出巷子也得一段路。雨太大了,我們現在她家避一避。”
他還沒說話,連拒絕都沒機會。江芙已經跟着那婦人走去了。
前去借傘的兩個侍從,他們興高采烈,捧着幾把油紙傘“大人,借到傘了,可以走了。”
還笑着臉邀功“我們給前面巷子的大戶人家說了,他們誠切邀請您前去歇坐。”
縣令看了那道窈窕背影,濛濛的雨幕裏更添清冷。卻是不聽自己的,反而走向寒舍。
他氣急敗壞,一甩袖子。因爲下雨,錦緞喝足了水,緊緊扒在手臂。怎麼也不好虎虎生威甩起來,反而讓自己喝了一口雨水。
他越發生氣,踹倒離自己最近的侍從“回來的挺早的,讓老爺我在這裏喝雨吸風,是不是”
幾個侍從摸不着老爺的脾氣,皆是小心翼翼又害怕,委屈都給強壓下。
縣令小小出了口氣,也邁進那破屋。
身後的隨從,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該怎麼,最後也是小心跟着進去。
這房屋雖然破敗,漏水卻不嚴重,草蓆又重新搭上後,更加嚴密了。縣令扒拉老會兒,才被婦人發現,給放了進去。
身後的隨從也想順着進來,卻被縣令推攔“這屋子這麼小,能進幾個人。你們在外面等候着。”
聞言,衆人俱是哭喪着臉,卻也不敢違抗。於是平日威風八面的差役,穿着便衣,乘着油紙傘,顫着身子立在破屋旁邊。
婦人看到這個男人進來,雖是心裏害怕和不高興,卻也不敢怠慢。他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
她給縣令也倒了一晚熱水。
缺口的粗碗,洗得很乾淨,卻還是讓他不能下嚥。
屋裏沒有電燈,暗沉沉的。屋外狂風大雨的,偶爾還漏幾滴雨進來。
兩個孩子很懂去做飯了。婦人慢慢坐下,摩挲桌角下邊的燭臺。
爲了省錢,很少用。這次也是因有貴客到了,才用上。婦人在縣令還沒進來時候,大體打聽到了江芙情況。
她心中的欣喜和期望越發大了。外城的女人進來,沒有被分配去生孩子,還能在城內隨便走。看來她真是遇到貴人。
而自己是否也能借助她,走出去呢
輕輕一吹,火摺子燃起,點燃了半根的蠟燭。輕盈溫暖的燭火搖曳,滿室生輝光。婦人蒼白的臉,脣也溫暖起來。
她眸子裏含着憧憬“江姑娘,多謝您願意帶我回去看望母親。”
她沒有避讓這個男人。二人同進同退,她猜測這個男人可能就是護照江芙的人。
江芙嘴角微翹,秀美的容顏靈動無比。像是冰雕融化了一般,又像秋冬轉爲春日。
一時讓在座的看呆了。
“縣尊大人很好的。雖說女子遠嫁,不得回孃家。可是家中父母年邁多病,回家看一看是應該。”江芙看向縣令,“如此孝道之事,他會會支持的。”
縣令被這麼暗誇自是高興,但是他半猜到這女人的心思,又覺得江芙被欺騙。
他呵斥女人道“你既是潮州的自選婚嫁女,該是相夫教子。你這麼一場回去,家中孩子丈夫怎麼辦”
女人被說的語塞,這樣的質問,她不止一次聽到。常說這種話的丈夫,因在大戶人家做短工,這幾日沒有回來。她這纔敢鼓起勇氣求助。
沒想到又聽到了這樣的話。在這座城裏生活的人,都是這麼嗎
她無奈又心酸的落下淚。
江芙喝了幾口熱水,問道“什麼是自選女,又什麼是官配這邊的婚嫁和外面還不一樣。”
被斥責,婦人心裏難過又氣憤。她也是讀過詩書的,不管如何孝字都是要排第一。何況她本不是嫁到這裏的人,她是被
她瞥了瞥男人,咬牙像被矇在鼓裏的江芙普及“這邊素來男多女少,加之尋常百姓愛溺女嬰。已經有礙民生了。”
突然一碗熱水翻滾,撲向婦人。
原來是縣令不喜她胡言亂語,厭氣之下掀翻她給自己倒的熱水,潑向她。
懷孕的婦人驚懼不已,就在認爲自己將要被燙傷時。一隻手將碗攏住,並沒有潑到她。
婦人看到江芙沉穩的神情,有了很久很久沒有的安全安穩感。
兩個孩子聽到動靜,也趕忙過來,扶住母親。橫眉冷對兩個陌生人。
站着的縣令,此時也是頗爲尷尬。
大家沒有注意到,纖纖素手下那碗熱水,沒有一滴撒出去。
婦人驚慌無措那陣已過了,她對兩個孩子道“我沒有事,方纔是屋頂漏了幾滴雨。正好落在我頭上,把我嚇到了。”
哥哥子修瞪了瞪縣令,道“你可不要欺負我阿姆,否則我打死你。”
因着縣令氣憤之下的失手,確實造成了不好看的局面。他咳了幾聲,倒也沒和小孩子計較。
聽到“打死你”幾個字,婦人剛緩和的情緒又起潮涌。她讓兩個孩子去繼續做飯。
她向江芙謝道“剛纔多虧您了。”
江芙搖搖頭“比起你受的罪,不能見雙親的苦痛。我也只是幫了你一點。”
婦人雙眼盈盈,淚珠滾落。
縣令發現自己插不上她們的話了。
真是豈有此理。
婦人沒再理會他,繼續道“城裏的有錢人,可以道外面買女人做老婆,生孩子。這就是自選女人了。”
“而沒錢的人,官府就給他們分配女人,俗稱官配女。只是沒錢買女人的太多,官府弄來的女人也不夠。於是在緊缺的鎮、村,女人在男人家生出一個孩子,就到另一家生。”
江芙喫驚道“這般缺女孩子,爲什麼還要溺死”
婦人慨嘆道“姑娘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可不知這孩子生下就是要交人頭稅。本來朝廷的賦稅就多,又加一項,是足以壓垮一個家庭的。”
她說了一會兒子話,口也咳了,給自己端了碗水喝。
縣令卻是冷呵一聲“我們縣規不是寫了,官配的只能要一個孩子。一個孩子的稅怎麼也能撐過去。”
婦人放下碗,首次平靜地望他,沒有害怕沒有顧慮“養一個孩子是能撐過去。但是養女兒,她力氣小,平時就做飯縫衣,打豬草納鞋底這等活。幹不了下地搭屋推車這樣士活。”
“而且一到十三四就要嫁出去,成了別人家的。在這裏能平安長大的女孩,周圍的人都熟悉,會想盡辦法壓聘禮,甚至直接搶佔破身。也就是說你養個女孩得到的聘禮,還抵不上這些年交的稅,給她喫得飯。”
“那養女孩當然賠本,大家也就不願意養了。養兒子家裏多得個勞力,老了管你照顧你。有兒子在身邊,年紀大了也沒人敢欺負你。”
縣令嘆道“無可奈何,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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