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哄人
救護車的聲音打斷了慌張,沒人再執著脣邊的咖啡色。
時桉跟着鍾嚴,跑去搶救室。
模糊的血肉喧鬧了午後的急診科。
鍾嚴戴着橡膠手套,聽跟車醫生簡述情況,“男性,三十五歲,有吸菸史,既往病史尚不明確。”
“患者是附近工地的施工人員,遭重物碾壓致傷,股骨、脛腓骨等多處骨骼呈現粉碎性改變,骨折斷端參差不齊,生命體徵尚不穩定。”
年輕醫生小聲唸叨了句,“這一下子,怕是要截肢了。”
“少廢話,把命救回來再說。”
鍾嚴的話就像開了“光”,患者隨即出現心臟驟停。
該症狀生存率很低,搶救成功的關鍵是儘早進行心肺復甦和復律治療。
好在發現及時,鍾嚴立即啓動急救系統,胸外按壓、開放氣道、無創正壓通氣。
搶救迫在眉睫,護士正建立靜脈通道。
鍾嚴安排時按,“腎上腺素一毫克,肌內注射;胺碘酮一千毫克、艾司洛爾零點三毫克,靜脈滴注。”
靜脈通道建立完畢,時桉卻沒有動靜。
鍾嚴又喊了聲,時桉後知後覺,雙手拉緊袖口,“在。”
鍾嚴壓着火,重複了指令。
針管拔了三次,還是從時桉手心掉出。
“再拿一支,別墨跡!”
又嘗試兩次,時桉仍舊握不緊。
“別礙事,一邊呆着去!”
搶救迫在眉睫,鍾嚴派其他人接替時桉的工作。
患者仍無生命體徵,鍾嚴握住除顫儀的手柄,“充電,所有人離開。”
強大電流直衝心臟,患者毫無復甦跡象。
鍾嚴繼續胸外按壓,不斷調整用藥劑量,經過數次努力,心跳終於恢復。
鍾嚴鬆了口氣,從死神手裏又搶回一條命。
後續治療交給其他醫生,鍾嚴回到辦公室。時桉耷拉着腦袋,獨自站在離開前的位置。
鍾嚴把聽診器往桌上一甩,“剛纔幹嘛呢?”
時桉手心還攥着針管,“對不起。”
“這裏是急診科,不是學校的急救醫學課。”鍾嚴像爆發的火山,“在搶救室頻頻失誤,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
時桉無地自容,抓疼的針管都是對他的諷刺,“知道。”
會拖延搶救時間,會影響主治醫生,再說嚴重點,可能會耽誤一條生命。
“學醫七年,你都學什麼了?”
“你知道醫生的使命嗎?”
“再有下次,滾蛋回家!”
時桉不解釋、也不反駁,默認所有錯誤,接受任何批評指責。
鍾嚴視線下移,掃到了胸前的紅色簽字筆,筆蓋露在外面,彷彿留着下巴的觸感。
時桉脣邊還粘着巧克力,鍾嚴遞紙過來,語氣緩和了點,“回去反思,下不爲例。”
人已經走遠,鍾嚴握着筆蓋,拇指在上端摩擦。
是不是太兇,嚇着他了?
時桉按響門鈴時,着實把牛伯下嚇一跳,距他上次過來,還沒半小時。
“怎麼就你一個?”牛伯說。
時桉失魂落魄似的,“就我自己。”
“喘着氣的我這兒可招待不了。”
時桉攥攥拳頭,“牛伯,您能不能收留我一會兒。”
牛伯人領進屋,臉色比之前還白的小醫生,看樣子受了不少委屈。
他沒詳問,從“保險櫃”拿了兩根小雪人。
自己一根,時桉一根。
醫療器械不能亂丟,時桉用鍾嚴塞來的紙包住針管,塞回兜裏。
時桉撕開冰糕袋,牛伯的手機裏傳來歌曲。
“甜蜜蜜,你笑得甜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注
時桉:“……”
真不應景。
一首接着一首,時桉默默聽着,基本都是鄧麗君的歌,他姥姥也愛聽。
身體舒服點了,時桉開口,“您在太平間放這些?”
牛伯打着節奏,“怎麼啦,不好聽?”
“這倒沒有。”時桉想着隔壁,“好歹放個安魂曲吧。”
“到殯儀館少不了聽,現在就得放點他們喜歡的。”
時桉:“......”
我看是您喜歡吧。
見他狀態好了點,牛伯才問:“被老師罵了?”
時桉咬咬冰糕棍,“您看出來了?”
“你們來實習基本都這點事,生而爲人,誰能不犯錯,總會成長的。”牛伯說:“保不準你老師以前還不如你呢!”
雖然時桉感覺可能性很低,但他稍微好受了點。
牛伯好奇,“帶你的老師是誰?”
“鍾嚴。”
“小嚴啊,那更正常了。”牛伯說:“好多孩子到他那,第一天就受不了哇哇哭呢,你很厲害了。”
時桉:“我也剛來第二天。”
“你比他們多一天呢,也沒哇哇哭,已經是非常厲害的娃娃了。”
說法十分牽強,但時桉接受了。
牛伯轉轉眼珠,“不對啊,我記得小嚴一年多不帶實習生了,怎麼突然接了你?”
“我倒黴唄。”
規培羣裏說的對,他就是宇宙無敵倒黴蛋。
“咋不往好處想,萬一他覺得你有天賦,器重你呢。”
“牛伯,我謝謝您。”時桉皮笑肉不笑,“您將來不在這兒幹了,可以去說相聲,當捧哏。”
牛伯哈哈笑,“我聽說,小嚴帶過的學生,除了被他嚇沒的,剩下的都老厲害了,全是獨當一面的醫生。”
時桉心裏呵呵,“獨當一面的有幾個,被他嚇沒的又有幾個?”
“沒準你就是獨當一面的那個。”
“不敢。”
時桉只想做個人,好好活着。
“要是還不舒坦,我給你出個招。你去隔壁可勁兒罵他,那涼快又沒人告密,罵一會兒你就冷靜了。”
再大的挫折,在死亡面前都不值一提。
時桉覺得主意不正常,但他還是去了。裹着牛伯的軍大衣,一去就是倆小時。
罵了個昏天黑地。
爽!
今天的重疾一批接一批,等鍾嚴徹底空閒,已是晚上九點。
他路過三搶救室,裏面沒開燈,角里鑽着個黃色身影,嘴裏嘟囔着病理原則。
鍾嚴站在門口,對着背影說:“心臟驟停的病理生理機制。”
時桉先是一怔,隨後如同條件反射,“最常見爲室性快速性心律失常,其次爲緩慢性心律失常或心室停頓,較少見的爲無脈性電活動。”[注
鍾嚴又問:“診斷要點。”
時桉熟練流利,“神志喪失,頸動脈、股動脈搏動消失、心音消失。瞳孔散大,對光反射減弱以至消失。”
鍾嚴:“治療原則。”
“立即識別心臟驟停並啓動急救系統,着重胸外按壓的早期CPR,快速除顫和高級生命支持。”
時桉的回答毫無破綻。
“既然都知道,還呆這兒幹什麼?”
時桉清楚原因,卻不知回答的方式。
鍾嚴走進來,手插在褲兜裏,偏偏頭,“喫飯了嗎?”
時桉抱着本實用急診手冊,“吃了。”
同一時間,鍾嚴聽到他肚子的叫聲。
鍾嚴:“……”
沒小時候誠實了。
“跟我走。”鍾嚴說。
時桉眨眨眼,“去哪?
“喫飯。”
“不用了,我不餓。”時桉沒自虐傾向,不想跟大魔頭共進晚餐。
“哪那麼多廢話。”鍾嚴不容拒絕,“快點。”
時桉跟上來,“食堂嗎?”
鍾嚴走在前面,“食堂早關門了。”
“那喫什麼?”
“反正不是鮮蝦泡麪。”
時桉:“?”
關鮮蝦泡麪什麼事?
時桉順着問:“您不喜歡喫那個嗎?我覺得挺好喫的。”
他越雲淡風輕,鍾嚴就越不爽,“閉嘴。”
“……哦。”
時桉以爲在醫院周邊喫,鍾嚴卻把它帶到一輛跑車前。
邁凱倫570s,最低配也得近三百萬。
時桉眼睛亮了,“您的車?”
“嗯。”鍾嚴打開駕駛門,“上車。”
沒有哪個男人不愛車,時桉也不例外,何況還是他偏愛的配色。
好騷的黃。
時桉坐進副駕駛,眼珠子轉了一圈,最後留在鍾嚴那,“原來當急診醫生這麼賺錢。”
鍾嚴瞥他一眼,“除非你想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那您三年以上,十年以下了?”
鍾嚴轉動方向盤,“我乾的都是十年起,上不封頂的勾當。”
“比方說?”
“挖心、掏肺、割腎。”鍾嚴微微一笑,眼神朝他的方向偏轉,“怎麼樣,入夥嗎?”
時桉撇嘴,“……”
他好幼稚。
時桉轉移了話題,從兜裏掏出手機,“我可以拍照嗎?”
鍾嚴:“隨意。”
起初,時桉拍得小心翼翼,發現鍾嚴不介意,他越來越大膽,盼着趕緊到目的地,他要拍外車身。
鍾嚴笑他不值錢的眼神,“前面路口你開。”
時桉按掉手機,酸巴巴的,“我沒本。”
“有時間考一個。”鍾嚴沒料到這點。
時桉表面說好,心裏卻想着:轉科室前怕是沒時間了。
車停在一家海鮮餐廳門前。
時桉腦子裏過了一遍海鮮的價格,悠悠問:“您請?”
鍾嚴:“你請我也沒意見。”
時桉:“我剛上班兩天。”
言外之意,離發工資還有二十八天。
鍾嚴解開安全帶,“下車。”
時桉不挑食,何況喫的還是人間美味。他手嘴並用,全程沒停下來過。
見他喫得熱火朝天,鍾嚴抿了口水,又清了次喉嚨,“還生氣嗎?”
“啊?”時桉擡頭,嘴外面掛着大塊龍蝦肉,“生什麼氣?”
“下午兇你了。”
時桉都快忘了,“本來就是我不對,您罵我也應該。”
時桉把頭埋低,小聲嘀咕,“再說,我龍蝦都吃了。”
鍾嚴心說你還挺好哄,“喜歡喫龍蝦?”
“世界上會有不愛喫龍蝦的人?”
如果有,那一定是沒喫夠!
鍾嚴叫來服務員,“兩斤以上的波龍、澳龍各來兩隻,兩隻外帶。”
龍蝦上桌,鍾嚴全遞到時桉面前。
時桉眨眨眼,看着比他球鞋還大的海鮮,“鍾老師,您不喫?”
“都是你的。”
對方主動殷勤,時桉反倒慌了,“您突然對我這麼好,簡直讓我懷疑……”
“什麼?”鍾嚴戴着一次性手套,正幫他剝龍蝦殼,嚴謹得像做外科手術。
時桉塞滿蝦肉,張口就來,“您不會對我心懷不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