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法医秦明系列5) 第24节 作者:未知 尸体已经先我們一步运到了殡仪馆,两岁的孩子杨永凡的尸体已经放置到了解剖台上。 我穿上解剖服,开始第一步尸表检验。当靠近尸体的时候,一股恶臭立即穿透口罩,钻进了我的鼻孔。 尸体腐败的程度仿佛比想象中严重,但是触摸到尸体上,却感觉尸体的表面软组织软化得并沒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总之,這种气味和尸体的表象并不相符,总觉得這种尸体的腐败有些别扭。 “虽然尸体腐败导致表皮脱落,但是可以看到很多真皮层的部分,是有红斑的。”我一边翻动尸体察看尸表,以期发现更加明确的损伤,一边說。 “可是這样的红斑,一般会是什么损伤呢?”杨大队說,“挫伤嗎?” 我沒有回答,因为我也不能确定,這样的腐败现象、這样的损伤形态,确实是我之前沒有遇到過的。 在确定死者尸表沒有开放性的创口以后,我决定解剖尸体看看,尸体上這些红斑,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当我的手术刀划开死者的胸腹腔的时候,我感觉刀尖有些阻力。 “這感觉不对啊。”我說。 杨大队接着我切开的刀口又划了一截,点点头,說:“是皮下组织和肌肉有些变硬的缘故吧。” 和外科医生一样,法医也是讲究“手感”的,虽然說不出杨大队的分析究竟对不对,但是刀尖感觉的异常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是,腐败不是会使软组织变软嗎?”我說。 杨大队摇摇头,說:“先正常解剖看看。” 我們一刀一刀地将尸体的皮肤、皮下组织和肌肉分离开来。尸体的内脏看起来倒是沒有异常,腐败的迹象的确存在。死者的颈部、颅脑和内脏都沒有明确的损伤,也找不到明确的窒息征象。 也就是說,到目前为止,我們還沒有发现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我满心疑惑地用“掏舌头”的方法取出了死者的喉部以及食管、气管。我們在死者的舌根部,发现了大片的黄斑。 “這是什么?溃烂?”我问,“腐败的话,是不会导致這样的情况出现的。 杨大队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剪开了死者的气管和食管。气管和食管壁整体显得非常红,内侧的黏膜仿佛都出现了溃烂一般的黄斑。 “這孩子会不会有病啊?”杨大队說。 我摇摇头,說:“结合案情调查,显然是排除了這种可能。 說完,我沿着食管剪到了胃,沿着气管剪到了肺脏。整個剪开的创面,都呈现出溃烂一般的表现。胃裡有一些液体和少量食糜。食糜呈现出咖啡色,胃壁也可以看到溃烂面和密密麻麻的出血点,可想而知,這是在死亡前出现了胃出血的情况。 這样的尸检结果让我顿时沒了主意,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我一边用手指在尸体上滑动,一边陷入了沉思。 随着我手指的滑动,尸体胯部的一大块表皮脱落了。 顿想通了。 “不可思议!”我說。 “怎么說?”杨大队好奇地看着我。 我說:“在高温死的分類中,有一种死亡叫作烫死。” “高温液体或者气体导致的死亡,也叫汤泼死。”杨大队的理论功底還是很硬的。 我点点头,說:“這种死亡极为少见,你還记得死亡征象嗎?” “主要還是表面皮肤的红斑、水疱以及充血、炎症反应。”杨大队說,“严重了,就会因为蛋白质受高温凝固,而细胞坏死。” “对。”我說,“一般這样的损伤很容易被看出来,就是因为表面的红斑、充血和水疱。但是,如果尸体腐败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這样一說,還真是。”杨大队說,“我們看到尸体的时候,尸体的部分表皮就脱落了,我們一直认为是腐败导致的表皮脱落,其实并不是。尸体脱落了表皮,暴露出充血、炎症反应的真皮层,所以会看到大片的红斑。我們总认为烫死的尸体,水疱和红斑是相辅相成的,但腐败了就不一样了。” “還有刀尖的阻力。”我說,“這是因为皮下组织蛋白质凝固坏死而导致的,我們的手感告诉了我們這一個事实。下一步,我們可以通過软组织的组织病理学检验,明确死者皮下和肌肉组织凝固坏死、有炎症和出血反应,从而确定死者就是生前烫死。” 說完,我取了一块死者胸部的软组织,塞进一個塑料瓶裡,用福尔马林浸泡后,交给一名技术员,說:“明天一早送省厅组织病理实验室,让方俊杰科长做個切片。” “可是……”杨大队捏了捏死者的四肢,說,“這烫伤面也太广了吧?” 我点点头,說:“从死者气管、食管裡的大面积溃烂面看,可以肯定,他是整個儿掉进了沸水裡,所以吸入、咽入了高温液体导致了呼吸道、消化道溃烂以及胃出血。” “什么?”杨大队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說,他被煮熟了?¨ “也不至于。”我說,“如果真的是软组织全层都凝固坏死了,那么腐败也就不会发生得如此之快。而且,他的内脏器官也都還好。” “反正也和煮熟了差不多。”杨大队惊出了一头冷汗。 “既然烫伤程度不那么严重,而且小孩子完全沒有自救能力,那么,他是怎么脱离沸水的呢?”我问。 我和杨大队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一旁的操英华尸体上。 细看,操英华的躯干部腐败程度和杨永凡還是有区别的,形成巨人观的现象更为明显,但表皮脱落的迹象却沒有那么明显。很显然,操英华并不像杨永凡那样“被煮熟了”。 通過尸体检验,虽然尸体表象有着不同,但内部器官却是惊人地相似。操英华的内脏器官也沒有损伤的征象,但是气管和食管内却充满了溃烂面,胃内也有明显的出血迹象。 “怎么会這样?”杨大队說,“她不可能掉进沸水,但呼吸道、消化道内为什么会有热液进入?” 我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一個物件突然钻进了我的脑海。 我拿起操英华尸体的双手,說:“你看,她的双手,還有口鼻部、颈部都存在明显的红斑。” 說完,我用手术刀切开了尸体的前臂软组织,說:“你看,這裡的情况,和小孩尸体的一模一样!” 话刚落音,窗外一道光束闪了一下我們的眼睛,随即,技术员小骆大大咧咧地走进了解剖室,跟着他的,是抱着肩膀的林涛。 “哎?你怎么来了?”我笑着问林涛。 林涛四周打量了一下,說:“真想不通,为什么要把解剖室建在這鬼地方。” “鬼地方?”我在第一個字上加了個重音,說得林涛打了一個寒战。 “我們勘查结束了。”小骆說,“完全沒有外入侵入的迹象。你们呢,死者咋被杀的?” “被煮熟了。”杨大队說。 “你别吓我。”林涛叫道。我感觉他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确实是被煮熟了。”我补了一句。 林涛显然是真的被吓着了,颤抖着說:“谁這么残忍!” “忘了我們今天早晨在办公室讨论的话题了嗎?”我說,“凡事不要先入为主,凡事不要被表象蒙蔽了眼睛。” 林涛颤抖着想了想,說:“你是說,自杀?” “呵呵,我說的是死亡方式。”我說,“還是我来问你吧,现场是不是沒有发现外人的足迹或者指纹。” “沒发现。”林涛說。 “现场厨房有個小板凳,是不是上面有小孩子杨永凡的足迹?”我接着问。 林涛点点头。 “现场厨房灶台上的那一口大锅,裡面是不是全都是水?” “是。” “现场厨房门口有一把瓢,那把瓢上,是不是只有操英华的指纹?” “你怎么知道的?”小骆叫道。 我微微一笑,說:“现在我来和你们說說案发的過程。操英华在家不仅要带孩子,還要收拾屋子,因为她有一個较为懒惰的儿媳妇。操英华把孩子放在院子裡玩,自己在仓库裡收拾山芋。两岁的孩子嘛,不知道危险,而且自己也具备了爬高上低的能力,所以他踩着板凳爬上了灶台,弄翻了锅盖.掉进了沸水裡。” “真的是煮熟了。”林涛不停地用手搓着自己的臂膀。 “也不至于煮熟了。”我說,“听到了這样的声音,操英华慌不择路地跑到厨房,从沸水裡捞出了孩子,留下了她手上的损伤。可是,你们知道的,烫伤的人,外表很可怕的,表皮一块一块地脱落,全是红斑和水疱。” 我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讲述,林涛慢慢地挪到小骆身边。 “看到這样的情形,别說救不回来了,就是救回来,這孩子也沒法過正常的生活了。”我說,“所以,操英华一时悲恸,舀了一瓢沸水,倒进了自己的嘴裡。所以,瓢上有指纹,尸体消化道、呼吸道,以及口鼻、颈部周围有烫伤。” “這太恐怖了。”林涛颤声說道。 “你這样分析的话,几乎把所有的损伤和痕迹都解释了,很合理。”杨大队說,“不過,死因呢,怎么下?” 我說:“烫死的死因有好几种。第一种就是大面积损伤导致的创伤性休克;笫二种就是剧烈疼痛导致的神经源性休克;第三种是高温导致细胞内脱水,从而导致低血容量休克。总之,就是休克死吧。這是孩子的死因。” “可是操英华不应该休克死啊。”杨大队說。 “对,她不会。”我說,“一般灌入热液,也不至于立即死亡。但是我刚才重点看了她的喉头,是完全水肿的迹象,而且尸体又有窒息征象,所以我认为,她是因为喉头部烫伤水肿,从而阻闭了呼吸道,窒息死亡。” “你分析孩子是自己玩耍的时候,不慎掉入水锅,這個从我們痕迹的角度看,完全成立。”林涛好像缓過来点儿,說,“但是,操英华为什么不能是被人强迫灌入热液而死亡呢?” “第一,你们說了沒有可疑足迹。”我說,“第二,最关键的是死者并沒有约束伤和威逼伤、抵抗伤。用武力强迫别人喝下沸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三,现场唯一能盛装沸水的容器就是那把瓢,你们也看了,只有操英华一個人的指纹。第四,从祖孙血缘来看,操英华完全具备自杀的心理动机。” “可是,地上沒水啊!”小骆說。 “都几天了!還不干了?”杨大队白了小骆一眼。 小骆吐了吐舌头,挠了挠后脑勺。我笑着說:“這也就是我确定是沸水,而不是沸油的原因。” “不是案件!太好了。”小骆說,“這案子可以结了嗎?” “不可以。”我說,“疑惑還是有的,王壮英,去哪儿了?” 话音未落,我們的眼睛又被窗外的车灯给闪了一下。 “王壮英找到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陈诗羽走了进来,身后两名侦查员合力提着一個尸体袋。 “她死了?”我问。 陈诗羽满身灰尘,脸上還黏附着几块污渍,這和她平时光鲜的外表迥然不同。 陈诗羽点点头,說:“林子太密了,要不是有狗,我們肯定找不到。” “是警犬发现的?”我问。 “哪是?”陈诗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警犬进了林子就罢工了,完全找不到北的样子。倒是附近老百姓带着一條中华田园犬配合我們进了山,很快就找到了這具尸体。他们都說,警校的不如招干的。” 我完全笑不出来,案件仿佛重新蒙上了迷雾。 我的解剖服還沒有脱下,直接拉开尸袋,露出了一尸袋的白骨。白骨有些地方白森森的露出骨质,有些地方還粘着一些肌肉组织,甚至有些肌肉组织上還留有一些衣物残片。 白骨的陡然出现,把林涛吓得叫了一声。 陈诗羽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骄傲地說:“我和你学了,看骨盆下面的夹角,角度大的是女性,這就是個女性。不過,为啥只有两三天,就腐败成白骨了?” “腐败程度也不是那么严重。”杨大队說,“肌肉纤维都還看得清楚,成白骨的原因,不是腐败,而是山裡野兽的撕咬。” 林祷又叫了一声。 我拿起死者的一侧髋骨說:“小羽毛有进步,确实是個女性。但是,你還沒有学到家。這具白骨的耻骨联合面已经成了焦渣状,說明年龄已经很大了,肯定不是30岁出头的王壮英。” “啊?不是?”陈诗羽顿时泄了气。 “看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杨大队叹了口气,說,“不過,我們山裡倒是经常有精神不好的人走进去死掉的,也有沒子女的老人,自己走进山裡‘回归自然’的。這种状况的未知名尸体,倒也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