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隻寶狐-生與滅
喫飽喝足,婉拒了唐恪的邀請,她帶着霍堅回到了下榻的那間旅社。
當然,不管是裝潢還是食物都是比不過唐府的,但接下來唐氏怕是要有一番動亂了,那些蠢蠢欲動的小輩們從辛氏來人口中得到了更多的訊息,不管是局勢,還是戰亂,抑或是……財富。
很快,平靜的唐府就要暗潮涌動了。
更何況,她已經將唐行卓得罪得狠狠的了,那是個沒腦子的莽夫,誰知道會不會怒急攻心做出些什麼冒失的事,還是避開爲好,她可不擅長和又蠢又瘋的人講道理。
張瑞許是怕留下來捱打,也與他們一同告辭離開了。
行出唐府,這面容清俊的男子淺笑着向他們拱手:“多謝辛大人,今日張某學到了許多。”
辛祕喫飽喝足,心情還不錯,懶懶散散地站定,用眼角投給他一絲絲注視:“知道自己計謀不足,就不要班門弄斧了。”
男人一噎,淡笑不語,再次拱了拱手,就回頭向另一個方向而去了。
“他放棄了嗎?”霍堅擰眉,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握緊手中佩刀。
“誰知道呢。”夜風拂過辛祕淺藍的裙裾,她伸手理好衣物,找了找方向,慢悠悠地走起來:“也有可能是回去覆命了,眼見辛氏在蜀中地盤拉攏了唐氏,可能他覺得這件事有必要告訴自己的主子吧。”
她腳步淺淺,在祁官鎮溼漉漉的青磚地面上敲出躡躡足音,又輕快又靈活:“接下來我們要先繞一段路,去天府城唐氏老宅見一見唐家那位家神,接着再轉道去找你要的東西。”
霍堅有些不解,他擡頭看了看狐神搖搖曳曳的背影,想要問些什麼,但又有點摸不準她的脾氣,還是閉上了嘴。
辛祕反倒扭頭來看他了:“……你沒什麼要問我嗎?”
霍堅對上她亮晶晶的黑眼睛,有些失笑,他咳了一聲控制好表情,這才張了嘴:“有。”
“那就問,我又不會吃了你,你這麼緊張幹什麼。”
狐神還有點不高興,覺得他這樣顯得自己脾氣很不好。
霍堅完全不想繼續下去這個自己不管怎麼說都是死路一條的對話,急轉移話題:“爲什麼要去面見唐氏家神?他莫非不認識您?”
如果認識,豈不是就能發現辛氏家神離開了保護重重的桑洲,若他心懷歹念,將這個消息散佈出去甚至親自下手,那辛祕必定很危險。
“認識當然是認識的。”狐神挑了挑眉,淡定開口:“但唐錦沒有膽子動我,挑起和辛家的戰亂,更怕麻煩,到時候怕是會比我們還小心掩蓋這條消息。”
“再說了,她八成也已經猜到了。畢竟是辛梓親自給她發去了訊息,是什麼樣的身份才配得上辛氏族長這份小心謹慎呢?何況辛梓無父無母無妻無子在這些大家族裏不是祕密。”
霍堅捕捉到了一個詞:“唐錦?可是那位的名諱?”
狐神無所謂地點了點頭:“我與她幾乎是一道出生的,算是同齡人,小時候見過幾面,打過幾架,後來她越長越懶,分明是強壯有力的身板,卻甘願蟄伏在蜀州安逸生活。她給族人的祝福也是這一掛的,蜀中人是天生強韌的樂天派,即使受災受凍,也能靠着自己堅強挺過來,也缺乏野心和慾望,歡喜滿足地過平凡日子。”
別的都還好,缺乏野心?他可完全看不出來。
霍堅有些疑惑,問了一嘴:“可看近些日子唐家衆人的表現,並不像甘於平庸之輩?”
辛祕點了點頭,隨隨便便就拋出了一個驚天大祕密:“因爲唐錦快死了。”
“……!”霍堅喫驚,慌忙四下看看,青磚靜謐,月影朦朧,並沒有什麼人在周圍,這才放鬆了一些,緊張地小聲問道:“您又是如何得知?”
一個氏族家神的消亡迭代可是大事,通常是有新繼任的家神安全誕生之後,纔會向外公佈上任家神消亡的消息,此時辛祕隨口便道出這種不亞於動搖家族之本的祕密,帶來的震撼屬實不小。
狐神腳步不停,就彷彿自己方纔說的不過是今夜無雲,嗓音毫無波瀾:“因爲她對唐氏的影響減弱了,族裏的人出現了野心和慾望,這也意味着屬於她的時代要過去了。”
“家神的誕生,冥冥之中便是爲了在亂局洪流之中相助於這一家族,我與唐錦誕生於動亂初期,天道替我們選擇了未來的路。桑洲位於南部中原,無論如何都避不開戰亂,因此我帶着財富的天賦,桑洲辛氏演化了靠商貿與金錢紐帶在戰局之中苟且偷生的方式,戰亂不停,辛氏便不會輕易變動這樣的生存意志,我便會永遠存在着。”
“而唐錦,誕生之初的戰火曾燒到邊遠的西南蜀州,因此她所攜帶的祝福是保存自身,安逸喜樂,這是天道替唐氏做出的決定,靠着這種偏安一隅的安定,他們撐過了最初的那些年。但現在……主戰場北移,逐漸遠離了蜀州,連年大旱冰雪,天災人禍,若唐氏還縮在蜀州自給自足,家族會逐漸衰弱。”
所以,唐錦的影響開始衰退了。她作爲家神庇佑家族的時日快要過去,而她本身也將要消亡。
接下來,或許會有新誕生的家神出聲,長大,帶着全新的祝福,賜予唐氏衆人,讓他們擁有在亂世裏銳意進取、鑽營交往的勇氣,走出蜀州,迎來新的生機。
“天道……”霍堅感到驚愕,一同縈繞心頭的還有茫然和惶惑,他喃喃地念着這兩個字,艱難發問:“天道究竟是什麼?”
神明決定了家族的未來,可“天道”卻可以這樣輕易決定神明的生死。
“誰知道呢?我從未聽到‘天道’對我說話,也未曾見過‘天道’,但這世間萬事冥冥之中都依從着它的規律行事,生存與消亡,生命的更替,歲月的輪換,也許這一切都有定數,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掙扎只是它早已寫好的軌跡。”
狐神的聲音遙遠而冷漠,輕紗似的月光熒熒滅滅撒落在她身上。夜風微涼,可霍堅呼吸灼熱,有大顆的汗珠在他額頭滑落,心跳劇烈。
他嘴脣張合,不知該說些什麼,擡頭望望天空,深藍色的穹頂億萬年來亙古不變,浩瀚星辰靜默無聲,它們照耀了這片土地成千上萬年,也許還要再照着它更久。
霍堅今年已近而立,叄十年歲月說短不短,他曾經也嘆息過自己的青春逝去,可此時,他擁有的這些光陰如同單薄的霜、脆弱的蟻,在這漫長而無情的歲月洪流中不值一提。
有更宏大的、更冰冷的力量在左右着人世間的運行,神明不能動搖這力量,甚至會在這力量的選擇下衰弱湮滅,而羸弱的凡人更如同泥塵,呼吸之間就消散在天地中,留不下一點痕跡。
他望着明亮夜空,一陣渺小的茫然。
手上一熱,霍堅回神,低頭看去。
竟是走在前面的辛祕又折返回來,細細白白的雙手捉上他無力垂落在身體旁側的大手,尖尖指甲摳他掌心。
霍堅的身體一向溫熱,此時她摸着,他手竟有些冰涼了。
“嚇到了?”狐神有些好笑,溫潤的黑眼睛看着他,嗓音帶着些勸慰的柔和。
若說是,好像也不至於,那些宏大而沉重的真實影響不到他這種蠅營狗苟的小人物。但若說不是,他心中分明有不知所措的惶惑和驚愕,還有着螻蟻面對巨物的震撼。
沉默了一會,男人輕聲開了口:“我沒有見識,這些東西……於我來說有些震懾。”
他是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低等小兵,也是從雜室亂巷裏活下來的邊塞貧民,曾經這些神明、家族和戰爭,他也只能在茶館說書人精彩的故事裏聽到罷了。
他有些赧然,將這些解釋給狐神聽。
辛祕笑了笑,捏捏他的手心:“而你現在已經在故事裏了。”
男人一愣,她又開玩笑一樣逗他,想讓他不要如此緊繃:“不管天道還是什麼,你正站在我身邊,陪伴着我。所以無需被它影響,現在只要想着怎麼保護好我就行了。”
她的面孔在月光下盈盈泛白,是牛乳或是珍珠般皎白的光澤,眉目分明,眼睫根根清晰。辛祕的長相是實打實的明豔動人那一掛,那種美貌太過強勢,他很少這樣不躲不閃地看着她,這次也許是太震驚,或是有些惶恐,男人直愣愣地與她對視,想從她眼中汲取溫度。
辛祕對他這樣少見的無助有些憐愛,又捏捏他長着粗繭的拇指,踮起腳尖,費力地在頰邊親了他一口。
“霍堅。”她叫他的名字,眸色認真。
“即使歲月流轉,我變回神祗,重回桑洲,乃至虛弱湮滅那一刻,我仍會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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