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隻寶狐-苗疆與桑洲

作者:鯊魚辣椒
秋冬時節水面平緩,除了夜半江霧時有一夥水匪有所異動,被辛寶和歐陽潯帶着人擺平之外一切皆安穩,這艘木船搖搖蕩蕩地橫跨了整面江水。

  第叄日清晨,遙遙地,辛祕望到了江邊騰起的白色浪花邊,那裏隱約出現了陸地。

  而那片土地上的風貌,與內陸實不相同,植株遮天蔽日地茂盛,嶙峋曲扭,依稀有蟲鳴鳥叫的怪異調子悠悠傳來,着實詭異。

  “船要靠岸了。”辛寶一如既往地躬身向她彙報:“我們的商行在苗疆沒什麼人手,纔將將起步……但我將一些可靠的人都調來了,就在岸邊候着。”

  如果辛寶都覺得可靠,那這些人是真的可靠了。

  辛祕腳將將踩實地面,就看到了岸邊站了一小撮人。這些人都穿着苗疆當地的扎染布藝,露在外的小腹、手臂、面孔等處都泛着健康的蜜色光澤,胸前耳上掛着頗有異族美感的銀飾,噹啷作響,無論男女頭上都用繡着花樣的布巾纏着,都好奇又拘謹地看着這羣異族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都是辛氏商隊在本地的遊商,此時得了一筆錢財,應召來辦事的。

  有人是藥商,對辨識藥草很有經驗,當然也能辨得清毒草。

  有人是小行腳商,整日裏在山裏寨子間跋涉奔波,熟識地形山路,會通過天上的雲辨別第二日的天氣。

  還有的是寨子裏最頂尖的獵戶,原本是被商隊僱傭來做護衛的,等閒猛獸近不得身。

  以及……

  辛祕目光一轉,落到隊末一位老者身上。

  那老人鬚眉皆白,腰背佝僂,渾濁的雙目也在打量着來人,落到辛祕身上時彷彿鷹隼般將她不着痕跡地看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這位是方圓千里內,十八座寨子中年紀最大的智者,雲鶴叟。”辛寶含蓄地介紹到。

  他沒有說這位老人的用處,但辛祕已經懂了。他們此行是來尋找傳說中的金龍祕寶的,這東西虛無縹緲,就連大曆皇室擁有的也只是一張含糊不清的輿圖,霍堅曾允諾到了苗疆就會將他知道的線索和盤托出,可若是能很輕易地找到,又帶她這個天生能目視寶氣的神明來做什麼?

  像苗疆這樣,山脈閉塞,文字不興的地域,很多故事都是靠口耳相傳流傳下來的,那些曾經也許是歷史的真相,化成一句句歌謠,一段段舞蹈,在不同的寨子裏被記着。

  辛寶特意蒐羅了一位這樣的老者,未嘗不是想試試金龍李氏當年藏寶時是否有留下痕跡。

  辛寶很謹慎,也確實應該如此。

  辛祕不着痕跡地蹙了蹙眉,算算日子,又是許多天過去了,即使她們提前知道消息,朝中亂象此時應該已經無法遮掩,桑洲的兵馬圍困她無法可解,眼下這虛無縹緲的金龍祕寶,竟成了她手中最有力的依仗。

  她得找到那些金銀珠玉,將它們握在自己手中,再與其他人去做交易,嘗試着在滔天戰火熬煉中換得家族倖存。

  這也是她爲什麼,在辛寶交代這些事時沒有屏退歐陽潯的原因。

  他不可靠,但已經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狐神視線一轉,泠然黑眸已經對上了歐陽潯疑竇叢生的神色,那往常帶笑的狡猾男人正一手支頜,遠遠地打量着面前的這一幕。

  他不知道辛祕,或者辛氏這一行是在做什麼,這支隊伍的配備,就好像真的打算深入十萬大山裏去開闢一條商路似的,但這怎麼可能呢?辛氏的家神本尊在這裏,她又怎麼會做這種雜事?

  歐陽潯斷然猜不到這些人大張旗鼓地,是來尋找話本上講過的“金龍祕寶”。但本能告訴他,這一切可能是天大的機遇,也可能讓他貿然踏入前所未見的泥淖,殞命於深淵,危險與機會正擺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的回覆。

  ——辛祕仍然耐心地,冷淡地看着他。

  她也在等待着他的回覆。

  江南,桑洲。

  “族長!”辛二疾奔而入,從屋頂一躍而下:“東屋又捉住了兩名混入的斥候,他們殺了幾個下人,混了進來,已經捆了押入地牢了。”

  “好。”瘦弱美貌的族長並不擡頭,修長手指握着筆,在信箋上疾筆狂書,那隻手青白慘淡,手背上蒼白到血管根根分明,“審了嗎?”

  “審了。”辛二低下了頭,咬了咬牙。

  辛梓裹緊自己身上的大氅,感覺骨子裏仍有揮之不去的寒意,有如跗骨之蛆,他嘆息一聲,不再管那氣血衰敗的不適,繼續發問:“是誰派來的?”

  “……”辛二頓了頓,又看了看憔悴的族長,低聲回答:“……是辛貴妃。”

  “噠。”

  筆尖凝滯了,一滴濃墨從飽蘸的毫毛上滴落,在信箋上暈開一圈污漬。

  辛二不敢擡頭,他只看着自己灰塵撲撲的鞋尖,半晌才聽到上首隱約的嘆息。

  “知道了,下去吧。”

  辛二有些遲疑,猶豫着站在原地,腳步將擡未擡,一副還有話說的樣子。

  辛梓再次落了筆,又嘆了一聲:“你要說什麼?”

  話畢他咳嗽了兩聲,臉頰邊上暈起兩團病態的潮紅,呼吸急促,好一會兒纔將胸臆之間的悶痛平息。

  他自幼體弱,甚至可以說是氣血衰敗。這種病沒法根治,只能將養着,少勞碌多休息,飲食輔以鍼灸,藥石不斷,才能多活兩年。

  可最多也不過叄十。

  自從辛氏家神出行之後,族中內亂不停,細作和心懷叵測的族人嗡嗡繞繞混雜在他身邊,幾乎每日都有不同勢力派來殺手或者斥候打探情況,他的睡眠時間一再被壓縮,案卷上堆滿了來不及批覆的書信,地牢裏橫流的血液結滿厚厚一層。

  他還中過毒,兩次。心腹們已經竭力在保證他飲食藥物的安全,但整個宅子,喧喧嚷嚷的幾百號人,不知是誰笑面之下含着刀劍,也不知是誰忠心又包藏着禍心,辛梓這一隻就像是泥潭中孤立無援的大樹,被藤蔓捆紮吸附,被蟲蛇咬吮……他們的機會太多了。

  第一次,辛梓險之又險地挺了過來,第二次,他差點就死了。

  昏迷了整整一週,氣息衰弱得幾乎隨時要停止,心腹們人心惶惶,族人們上下打探,曾經安詳靜謐的霧中辛氏,如今已是油鍋下的烈火,煎熬衆人。

  好在狐神的小寵物,那隻山野裏的精怪小狐狸銜回了一株草藥,這纔將將保下他的命來。

  辛梓甫一醒來,就如無情雷霆,乾脆利落地處決了下毒相關的族人和那些在人羣中煽動恐慌的探子,其中好些嫡系,這些人的親屬在宅子裏哭天搶地,這脆弱削瘦的年輕人不爲所動,眉眼蒼白而冷峻,親眼看着一場場處決,直到靴底濺滿了血。

  他的成長彷彿就在一夜之間,從狐神羽翼下庇護着的那個乾淨瘦弱的青年,變成扛起整個辛氏的冷麪羅剎。

  如今他已經二十出頭,再這樣勞心費力,怕是沒有幾年時間了。

  可……他不得不。

  家神在外,他是族中最後的仰仗,以財帛美女換取的安逸太過虛假,這龐大的辛氏表面珠玉華貴,可內裏早已爛朽得千瘡百孔。

  霍堅帶着皇帝的手諭到來,猛烈打破了潭水之上剔透的浮冰,露出下面晦暗深淵和勾纏泥污。

  這些都是他的責任。

  見辛二坑坑巴巴,面上糾結,牙關咬緊,辛梓明白了他要說什麼。

  “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麼。”這美貌得有些陰柔的年輕男人笑了笑,脣瓣泛起死氣的蒼白,“但是不必說了。”

  辛二咬牙,拳頭握緊,擰着自己的衣襬,幾乎要將那結實的布料扯破:“……可、可……”

  他說不出話來,最後只恨恨地紅了眼睛:“辛貴妃……辛枝小姐,她爲什麼要這樣啊?她明知您的身體狀況,爲什麼非要逼您……就真的……”

  就真的這麼恨嗎?

  因爲當時家族動亂,辛梓留下接任族長,而辛枝成爲了嫁入深宮的那一個,所以……這樣恨自己的胞弟嗎?

  辛梓沒有表情,他的眉峯是修長微弓的,黛色的眉尾直入鬢角,有種瘦骨嶙峋的清雋,就彷彿一尊冰似的雕像,快要在風中化掉,反而使得骨相更加嚴酷。

  “我不知道辛枝是怎麼想的,但是辛枝一定很瞭解我們。”他失色的嘴脣輕輕一扯,“她知道桑洲的輿圖,知道桑洲的兵力,知道桑洲的佈局,甚至知道辛氏統兵的家世生平。”

  “這一仗很難打,我來不及思考辛枝的想法。”

  辛二迷茫地離開了,他臉上的無措與惶然這些天裏幾乎縈繞在每一個辛氏族人的臉上。

  辛梓強撐着又看了一會物資清單,最終還是看不下去,猛地站起,慘白麪孔只有眼中充血,那赤紅的眼眸中短暫地露出脆弱、憤怒、惘然……

  衰弱的心臟劇烈跳動,只是站起這麼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活動,就讓他四肢末端一陣血液匱乏的無力,他眼前發黑,呼吸斷斷續續,幾乎就要這麼暈厥過去。

  他咬着牙,用青筋暴起的青白手掌死死支撐着檯面,撐起自己的身體。

  不能暈,不能暈……他要撐住,最後的時候,他一定要撐住。

  玉漏滴滴輕響,屋外的鳥雀不知人間疾苦,照舊啼叫。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緩過氣來。

  年輕的族長擦掉自己滿頭的汗水,重新恢復了從容平靜。

  苦命社畜,被迫上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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