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八隻寶狐-森林中的象羣
給一口水,給一點飯,將唯一有反抗能力的歐陽洵打暈之後沒有繼續施加傷害,僅此而已。
好在,兩人堅持到被帶回寨子以後就被阿壽接手了,這個娃娃臉的年輕神明很好說話,甚至還爲了目前是肉體凡胎的辛祕向族人討要藥材。
他的族人面對他時,態度便是迥然不同了。不到黃昏,整整齊齊的藥材都被炮製得很好,泥土被洗得乾乾淨淨的,分門別類地擺放在神龕門口。
被派去取藥的歐陽潯抱着臂看了一會那些從葉子到根系都在閃亮的藥草,想想自己在那個恐怖的夜晚獨自對上數十名獵手……被骨刀砍傷的右臂幾乎又要隱隱作痛。
這些苗人對待自己人和漢人的態度差異實在太大,他啼笑皆非,搖了搖頭。
後來去神龕外取供奉的事便也都是他來做,很多次他拉開神龕的紅紗,還撞到過來放東西的人,有時候是面容冷漠的獵手,肩背肌肉賁起,警惕地盯着他,放下東西然後離開,有時候是和善的婦女,錯愕又好奇地看着他,但也並不搭話。
有的時候甚至是小孩子。
今天也是。
歐陽潯撩開紗簾,清晨的陽光還有些微涼的冷色,只是薄薄一層,照亮層層迭迭的葉片,他視線下移,眼神先看到了今日寨民供奉的糧食。
一小鉢豆飯,幾大塊不知道是什麼的根系,還有一碗已經烹飪好的肉類,泛着粗糙但是營養的油光。
端着這些食物的是一雙小手,那雙小手曬得皮膚黝黑,但洗的乾乾淨淨的,連指甲縫裏都仔細剔掉了耕種沾上的泥土。
接着一張小臉賊兮兮地從高舉的大托盤後面探了出來,那張臉蛋也曬得黑黑的,左邊臉頰有一道小獸抓過的陳年傷疤。
小孩錯愕地看着從神龕裏撩開紅紗探出身來的歐陽潯,向後退了一大步,險些將一托盤的飯菜全扣到自己身上去,好在他努力站穩了腳,籲着氣驚險站定。
然後他才發現,自己剛纔能站穩沒摔了盤子,是因爲這個面相看起來不懷好意的中原人一把伸手,扶住了托盤的邊,硬生生架住了他。
小孩驚得一蹦叄尺高,像是被妖怪注視着一樣,咻地撒手,將托盤留在歐陽潯手裏,一溜煙地逃跑了。
歐陽潯將食物收回來,仔仔細細地檢查一遍,確認裏面除了一些看不懂的食材之外,沒有夾雜着色澤詭異的草葉或者銳器,才轉身走回神龕裏的空間。
走到門邊時,他停下了腳步。
“霍將軍。”薄脣輕啓,他掛上微笑,向站立在走廊邊的沉默男人點頭致意。
霍堅站在屋廊的陰影下,幾乎大半個身體包括臉頰都被明明滅滅的影子遮蔽着,他看着笑容溫雅的歐陽潯,深吸一口氣。
“前不久的事,要多虧你,才保護了大人。”
他很少說客套的場面話,對着歐陽潯更是說不出什麼好聽的寒暄,現在的感謝完全是出於真心實意。
畢竟在地動的那一刻,他沒能保護辛祕。
歐陽潯笑容一僵,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霍堅一眼,表情未變:“霍將軍說的是哪裏的話,大人原本就與我有所協定,更何況……在必要時助她,更是我下意識的想法。”
狡猾的少年人早已經從一無所有的貧弱孩子變成了想要狠狠從家族身上咬下一塊肉的惡狼,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諷刺中夾帶着試探的,對着霍堅釋放出不加掩飾的爭奪信號。
霍堅沉沉地看着他,沒有像上次一樣將自己的敵意盡數展露,他只站在原地,肌肉緊繃,與他對視着。
他知道歐陽潯與辛祕此刻更像有一致目標的同伴關係,兩人中間那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是無法被外人忽視的。
所以,他不會壞辛祕的事。
……但,也不意味着他就會漠視歐陽潯肖想一些本不屬於他的東西。
他們兩個真的很像,太像了。都是從荒野裏匍匐着活下來的野狗,吃盡苦頭,受盡折磨,終於遇到了貴人似的,他找到了自己的親族,而霍堅被恩師收入了手邊軍隊,原本終於快要過上幸福又庸碌的生活,偏偏又被狠狠地踐踏進污泥裏。
霍堅明白歐陽潯想要什麼,正如他這十幾年來極度想要擁有的東西。
也正是因爲那種渴求太過迫切,他纔會握緊手指,不給他任何一線奪走它的機會。
在阿壽的寨子裏又修養了一天,他們就再次出發了。
辛祕的風寒痊癒了,歐陽潯的傷口也好得七七八八,不會影響行動,他們才揹着阿壽向族人們要來的行囊,騎着溫順的矮腳小馬,在一個萬籟俱寂的凌晨離開了這裏。
即使天色還很早,也已經有寨民們在活動了。
他們在小徑兩旁的竹樓、院子裏勞作着,看到了陌生的身形,便直起身體,遠遠地目送着他們,彷彿一尊尊沉默的雕塑。
第一縷陽光升起時,他們離開了環抱着這座苗寨的山林。
辛祕騎着小馬,繮繩由霍堅牽着走,她則低着頭,專心致志研究手上的輿圖。阿壽能感知到那隻疑似龍神的異獸“燭九陰”的大體位置,這爲他們節省了許多亂猜的時間。
然而那片區域還是很大一塊,以他們目前的腳程,將區域範圍內搜尋一遍約莫要耗費上幾個月,在冬季即將來臨、桑洲城被圍困的現在,這樣的做法並不現實。
於是辛祕只能一遍一遍地讀着霍堅帶來的口訣,對照着阿壽的粗糙輿圖,希望有所收穫。
很難,但這是唯一的法子。
正午時分,他們停下來躲避過於灼熱的太陽,在林下休息時,遇到了野象羣。
那是巍峨強壯的生物,遮天蔽日,如同山嶽。灰黑的石膚皺褶出歲月的痕跡,他們緩慢地前行着,繞過粗壯的巨樹,青翠藤蔓在寬大腳掌下發出脆裂的聲響,就連天地都爲這一次次震顫而動搖。
爲首的野象已經不再年輕,她面部和身體上都分佈着下垂龜裂的皺紋,龐大的耳朵緩緩翕合着,邊緣因爲經年戰鬥留下破碎的傷疤。
她的目光溫和而睿智,帶領着象羣越過樅樹,經過了叄人休憩的角落。
“你好。”辛祕站起身來,向龐大的老象打了招呼,而後者眨巴着睫毛修長的雙眼,黑亮的眸子細細看着他。
辛祕將一封用油紙包裹起來的信件交給了她,老象又垂下眼睛看了看那封信,用鼻子捲住了它。
“多謝。”狐神收回了手,在身邊的包裹裏摸出一塊飴糖。
老象向後退了一步,一隻小小灰灰的小東西從她腿後面跌了出來,咦咦喲喲抱怨着,重新靠在長輩的腿上,毛乎乎的大眼睛看向叄人。
這是一隻很小很小的小象,就連象牙都還沒長出來,皮膚也是生嫩的淺淺灰色。
他靠近辛祕,靈活柔軟的鼻子在飴糖上一觸,鬼鬼祟祟地將糖塊捲走了,放進嘴裏吧唧吧唧舔了起來。
母象慈愛地看着他快樂喫糖,等他嗦了大半,才重新擡眼,看向叄人。
她墨黑的眸中帶着一抹笑意,良久之後,她長長地鳴叫了一聲,悠遠的聲音在森林中震起葉子嘩嘩的迴響。
在四散休息的野象們迴應着族長的呼喚,叄叄兩兩走近,重新結成隊伍,踏上既定的道路。
在寨子裏時,辛祕就向阿壽提出過,是否可以幫忙向落在後面的辛寶等人傳遞消息?
現在,他讓他的朋友來幫忙履行承諾了。
穿過一座因爲地動而出現的裂谷,又淌過了一條小河,天色漸漸昏黑,而他們也摸到了阿壽給出的範圍的邊界。
“地貌更改不小,我們需要繞一點路,不過約莫明日日落前就能靠近那片他說有‘燭九陰’氣息的水潭了。”霍堅站在樹梢之上遠眺着前進的方向,“今晚我們在這裏好好休整,明日再去查探。”
歐陽潯拴好坐騎,去附近撿拾柴火。
霍堅看着他隱沒在樹叢裏的背影,移開了視線。
他自認將不愉快的情緒隱藏得很好,可哪裏躲得過辛祕的眼睛?
跳下樹的當下,辛祕就靠着樹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脣角微微一勾,露出雪白的牙齒尖尖:“你今日與他鬧了矛盾?”
“……”不想騙她,可這種鬧脾氣的事總是不太體面,霍堅抿了脣,猶豫着點點頭。
見他承認,狐神眼睛眯起,笑得肆意。
“你又是何必呢?”
何必呢?畢竟只有你喫的上肉呀!下章開始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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