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五隻寶狐-久遠的記憶與決定
“沒錯,簽下字的契書還在我手上,上面好像半個字都沒有寫出你們周氏會在辛氏空虛時舉兵入侵。”辛祕打斷他。
玄君毫不例外她會這樣問,面上顯出輕蔑:“周氏原本不準備那樣做。”
是辛枝。
她不知爲何主動提議了佔據桑洲,並洋洋灑灑旁徵博引,說服了玄君和皇帝,還有一批頑固不化的周氏族人臣子。
玄君帶着惡意笑意看着她,想從她臉上看到什麼憤怒或者責怪的表情。
“但你們終究還是撕毀了協議,不是嗎?”辛祕完全不給他轉移話題的機會,一口咬死對手先行毀諾的錯處,“辛枝想要回來,無非是想給腹中的孩子搏一份保障,順帶出一口從前將她送走的惡氣,她本來就是這樣肆意妄爲的孩子,我不怨她,她腹中的嫡系血脈是你們周氏氣運所必須的,你們也不會爲難她,不是嗎?所以,這些難看的場面、難聽的話,還是要我們兩家之間來說纔是。”
她提到孩子,本就心裏有些焦慮遲疑的玄君細細打量她的神色,忽而出言試探:“你們辛氏會怎樣看待她腹中的孩子呢?”
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辛祕是怎樣多疑敏銳的性子他們幾位有過交流的神都是知道的,這種時候他這樣突兀的疑問無疑會讓辛祕察覺到他此刻的關注點在辛枝身上,難保本來不知道的辛氏神能從蛛絲馬跡裏猜到什麼。
於是他有些強硬地移開話題:“我周氏是一定要保住辛貴妃和她腹中嫡系血脈的,但據我所知辛氏中可是有不少族人對這位以前的嫡出小姐心懷怨懟……還勞煩辛氏神約束好自己的族人下臣,不要做些愚蠢的小動作。”
辛祕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躲閃了一瞬間的表情,恍若未覺地順着他的問題回答:“她是我手下長大的孩子,我自然不會容忍有人傷害她,倒是要勞煩你們,在她生育之後不要翻臉不認人。”
分明是關於家族利益的糾紛,忽然變成了圍繞一個女人和她孩子的試探,玄君暗暗咬牙,心下懊惱,辛枝之前的話還是對他有不小的影響,讓他思緒混亂並且隱隱多疑,他本身就不是擅長人際交鋒的性子,也不知道方纔的對話有沒有被那智多近妖的狐神看出什麼。
他當斷則斷,閉了閉眼沉下性子,不再與辛祕周旋。
今夜他只是察覺到了環境變化,知道狐神迴歸,前來防禦的,並不是就要在這麼倉促之間與她敲定什麼合約。
“深夜登門,總歸失禮,不如明日正午,我周氏設下宴席,等你赴宴。”他重新帶上了那副驕矜冷淡的表情,峨冠博帶,如同壁畫上滿腹經綸的神子。
他給出的臺階辛祕沒有拒絕,但也沒有立馬踏上:“我需要一個諾言,若你們對辛氏住民動手,我拼死亦會埋葬整個桑洲……反正歐陽氏已亂,東海尹氏整裝待發在路上趕來,天下大亂,與我何干?”
她漆黑的眸色隱隱猩紅,透着懾人血光。
“自由……?”辛枝愣愣地看着面前這個在寂寞深宮中曾經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帝王。
那時他還是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而現在,像她一樣,他也長大了,衰老了。單薄的骨架拉長生長,被勻稱的肌肉覆蓋,又一點點鬆弛衰朽。
愣了一會,她終於回神似的,嘲諷地搖了搖頭。
“連你都沒有自由,我哪裏來的自由啊。”
皇帝遠遠地坐在黑暗裏看着她,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辛枝仍然能感到那種沉重的、彷彿帶着灼熱的視線:“困住我的,不只有我的族人、我的神明、我掌中的山河、我身下的帝位,更有我自己的懦弱。”
他帶着笑意嘆息。“因爲懦弱,在即位後我選擇了逃避,不理朝政,以爲這樣就是自己的反抗。也是因爲懦弱,在戰火四起之後,我只將各種決策和大政下放給官吏,想着這樣那些罪孽與血腥的債便不在我手。我畏懼承擔,畏懼失去,渾渾噩噩地接過別人爲我寫好的一生,又不肯將這樣的責任擔好,整個大曆在我手上亂如覆舟,我只捂着耳朵,不想不聽,看着衆生在熔爐裏熬煉,我也在等待着我註定的死期。”
“……只是在我身邊的你們,鮮活的你們,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排你們的餘生。”
漆黑的內室一片死寂,辛枝動了動脣,茫然猜測:“所以,你讓霍將軍去尋找那所謂的‘金龍李氏遺寶’,也不是因爲在古籍中讀到了確信的圖紙,而是送他離開?”
她記得的,那個少年將軍功名累累,捷報和戰功一封一封地寄到皇帝的案頭。曾經那些他們會坐在一起喫葡萄聊天的歲月裏,年輕的帝王向她抱怨過的。
“霍堅,可真是個會打仗的人才,他要是長命百歲,我大曆應該能少很多邊關侵擾吧?希望他能永遠這樣赤誠悍勇。”
在霍堅被指控投敵,他也在夜裏嘆息着,“……我不信他會這樣,我見過霍將軍,跟我不一樣,他看起來就是想做大事的人,這樣的人,爲什麼會因爲外敵叄瓜兩棗的示好就這樣做呢?”
“族裏的人……也找過我,讓我將這件事就這麼揭過吧,該罰的罰,該殺的殺,這就是讓霍堅扛罪的意思了,我大概也能懂,畢竟他師父,是我周氏的肱骨,即使他纔是……唉,族長他們做了取捨。但是就這樣處死一個本沒有錯的年輕人,也太……”
辛枝卷着自己的頭髮,靠在他肩膀上,糊糊塗塗地問:“可你纔是皇帝不是嗎?你的族人也要聽你的呀。”
年輕的帝王看着她,愣了一瞬,好像完全沒想到自己能在這樣的問題上作出決定一樣,片刻之後他表情依稀明亮了一些:“你說得對。”
後來,他沒殺霍堅,霍堅被調離了邊疆戰場,轉去中部戰區當一個小小的百戶。但他好歹活了下來。
再後來,他揹負着“尋找傳說中的金龍祕寶,挽救風雨飄搖中的周氏山河”這一荒唐又重要的祕密,離開了混沌一灘泥水的周氏陣營,去往白霧幽深的桑洲。
皇帝回憶着這些雖然是不久之前發生的、卻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笑着嘆息:“我那時不知道該怎麼安排這個一腔熱血被辜負的人,歐陽氏剛愎,他不會被重用,尹氏更是權謀交錯,送他去如同送死……不知怎地,就想起你剛來那些年,天天在我耳邊吹噓你們辛氏的神有多聰明,有多智慧,多麼多麼會用人,多麼多麼會識人……於是,我乾脆讓他去了,試一試吧。”
“你所言不假,辛氏神確實能看出不凡的人,霍將軍現在,已經‘叛變’了。”皇帝眉眼彎彎地看着辛枝,偷偷告訴她這些本不該說給她聽的小祕密。
一如以前,他講給她聽朝堂上好的壞的善的惡的。
那時的辛枝於他來說,不僅是讓他心動的名正言順的自己的女人,還是唯一一個與他被安排好的人生無關的、可愛的小意外,一個不會滿口阿諛奉承的密友。
而現在,她仍然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之一。
他看着辛枝,眼裏緩緩溢出了些嘆息和惆悵,“……我該怎麼安排你呢?”
“你聰慧大膽,爲自己謀了出路,現在應當是性命無虞。”皇帝低語,“但我猜不到你爲什麼要拉着我回桑洲,我順從了你,但你仍然在思慮,你要以自身爲代價,搏些什麼,是嗎?”
早就許下的決定被發覺,辛枝抿緊了脣,默不作聲。
“我會護住你的,不要傷害自己,好嗎?”皇帝低沉柔和的聲音卷在耳邊,彷彿情人包容的耳語。
辛枝眼中細細沁出淚水,將下半張臉埋進手背上。
“嗯。”她用帶淚的眼看着他,答應道。
決不。她在心裏想。
這是我的戰鬥,在數年前周氏將手伸向供應給桑洲的藥材時,我就明白,這天下,只有強權纔可輕易許諾。即使你是帝王,即使你垂憐我,又能如何?曾經你答應我會讓辛氏偏安一隅,你做不到,這一次,你仍然不能保護我想保護的東西。
這裏是桑洲,這是我的戰鬥。
這兩人當年也是有一段小學雞戀愛的,但是,一方懦弱,一方不安,終究走不長,如果大家喜歡的話,完結番外會好好捋一捋這叄人的感情線(如果我有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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