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六隻寶狐-無聲博弈勝負難辨
而這次,坐在沉檀椅上竊竊交語的變成了周氏的人,辛祕與他一道立於下首,承受衆人的打量。
這對神明來說太過冒犯了。
周氏自詡禮儀世家,繁文縟節多不勝數,偏偏這種時候又做得這樣難看,這樣的直白惡劣令他憤怒,心口好像灼灼地燒着火。霍堅抿脣,視線沉沉看着辛祕挺拔背影,幾乎想要越過她上前,擋住那些僭越的視線。
可是他捏着腰刀的手剛握緊,手甲碰撞發出清脆響聲,前方嬌矜仰着下頜的狐神就不留痕跡地按住了他的袖口,玉白指尖輕輕一點,止住了他所有的動作。霍堅看着那纖細泛着粉的指尖,閉目隱忍了怒火,靜靜跟隨在她身後。
當然,辛祕阻止他只是防止節外生枝,她並不準備縱容對手的輕慢。
“你們周氏形容我,是狡猾、刁鑽、玩弄心術,對嗎?”狐神清冽嗓音如同冰雪:“你們可知,我還是錙銖必較,睚眥必報的?若繼續在這種小事之上糾纏刁難,休怪我立刻喚起巨浪洪水、地動山搖。我們一起埋骨桑洲,如何?”
上首的幾個衣着華麗鬚髮皆白的老者互相對視一眼,爲首那人擡了擡眼皮,輕蔑評判:“婦人短見。”
辛祕衝他笑,牙齒森然發白:“你們周氏未來數十年的氣運命脈,不都在我辛氏的婦人腹中嗎?”
周氏家臣面色沒那麼好看了,又一人厲喝:“休要胡言!”
“胡言?想必皇帝陛下身體有恙,子嗣艱難也是胡言吧,沒了我辛氏貴妃腹中嫡子,他還能生他十個八個玩。”辛祕冷笑。
她說話處處處處刺人痛腳又不講究,議事廳中衆人齊齊變色,想反駁卻又覺得子嗣一事有辱斯文,七嘴八舌地“你你你你”“之乎者也”一通後,卻半句實質性的言論都說不出。
被議論的皇帝陛下身爲周氏最尊貴的主事人,他卻不在這裏,不知是這位不理朝政的陛下自身不願來,還是家族拋棄了被架空的傀儡呢?
辛祕覺得好笑,脣邊自然而然帶出了一抹嘲諷的惡意微笑。
“好了。”廳中衆人被她這副模樣激得怒火沸騰,更加嘈雜喧鬧時,一直冷眼旁觀的玄君出聲,終止了這場鬧劇。
他還是那副冷漠斯文的樣子,坐在最尊貴的主位,一雙冷眸細細掃過一些表現得太過沖動的族人。
——難堪大任。
他揚手:“爲客人準備雅座。多餘之事無需再提,客人遠道而來,我們亦是千里迢迢,總有些事要理清敲定。”
辛祕勾了勾脣,欣然應允:“當然。”
她只自己一人,帶了身後幾名侍從,卻輕鬆從容得如同回家一般,閒庭信步遊走在對手們或憎惡或警惕的眼神間,優雅淡然地在雅座落座,雙腿交迭。
“我們開始吧。”
將近午時。
懷着身孕,昨日夜裏幾乎無眠的辛枝頭痛欲裂地醒來,在侍女攙扶下坐直身體,面色慘白地喝着晨起的湯藥。
侍女擔心地試探她的脈象:“娘娘怎地臉色如此難看……可要太醫來看看?”
辛枝搖搖頭,低聲婉拒:“你可見過哪個長途跋涉後的孕婦氣色好?現在事多煩擾,我再叫太醫,又是一陣兵荒馬亂,我沒事,休養一下就好的。”
“哦。”侍女點頭,有些不高興地道,“昨夜陛下來了,說要看看您,許是擾了您睡眠了……陛下真是的,就算再心急,也不能這麼大半夜地擾人清夢啊。”
這個侍女是新來的。出行緊張,她身邊的人多少有點空缺,眼前這個是第一次被派到她跟前來幹活,面生得很,手腳雖然麻利,但說話有些天真的稚然。
辛枝用骨瓷勺子撥弄着碗裏的藥湯:“陛下昨夜第一次來嗎?”
侍女搖頭:“陛下總是夜裏忙完來看你呢,但來得太晚,您前些日子睡眠好,他只將我們打發出去,並不許叫醒您。”
前些日子……是她還在喝摻有安神藥的養胎藥那時。
他經常來嗎?
辛枝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好像是摻了酸的痛,好像是帶了癢的恨,綿綿雜雜,糾糾纏纏,最後融成一句幽幽的嘆息:“……那麼遲,還來做什麼呢?”
他總是遲。
小侍女不知因果,小聲應和這個外人眼中陛下的寵妃:“誰說不是呢。還有玄君大人,昨夜陛下在的時候,他也忽然來了,怒氣衝衝的,嚇了婢子一跳,知道陛下在之後,玄君大人又不發一言地走了。”
怒氣衝衝?大概是在氣辛祕這麼快就回來,氣西山歐陽氏不成器,氣宅院內有人在向外傳遞消息吧。
她喝完了藥,微笑道:“幫我梳妝吧,一會兒說不定玄君大人還要來一趟。”
與她料想不差,剛穿着停當,強忍着吃了一小碗清粥,院外就傳來了侍女們遲疑的問好:“玄君大人……?”
聲音個個安靜乖覺,看來他臉色是真的很嚇人了。
辛枝平靜地將手中小碗放在托盤上,碰撞出細細一聲。她一點都不怕,只覺得可笑。
硬底長靴踏在青磚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鮮明,站在她身邊的侍女也聽出了腳步聲裏的怒火,不安地上前兩步,走到門口時又怯怯回頭望她,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開門吧,大人這般急切,定有要事。”辛枝用軟帕擦了擦嘴,淡淡擡起眼簾。
從緩緩開啓的門扉裏,她看到了玄鳥神因爲鬱怒而陰冷的面孔,他死死地看着她,纖長眼簾在玉白麪頰上投下陰翳。
辛枝看着他邁進屋子,揮退侍女,看着木質雕花門扉在他身後轟然合上,最後看進那雙結了冰又燃着火的眼眸中,微笑出聲:“在辛祕那裏受了氣,所以找我發火?”
玄君額角筋絡抽動,深吸一口氣,讓自己保持理智:“你是怎麼和她傳訊的,周氏有人幫你?”
方纔的談判中,辛祕簡直油鹽不進,不管周氏這邊威逼還是利誘,她都咬死了一步不退,不肯臣服,不肯讓出屬地,他們若用辛梓或是辛枝姐弟說事,她就冷着臉嘲諷:“好啊,一個病秧子本就燈枯油盡,一個恨我的白眼狼,你們儘管殺了便是。”
即是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意自己的族人,也沒法繼續動搖她。
辛梓是底線,若真的殺掉這位病弱的族長,辛祕發起瘋來,即使玄君能戰勝這位不善攻伐的神明,勢必也會損傷己身,而辛枝……在她誕下血脈之前,他們自己都不捨得動她半分。
一切都這麼恰好,周氏看似逃出了已經陷落的王都,佔據了水草豐茂、又天然易守難攻的桑洲,然而辛枝懷着未來數十年的氣運之子,辛梓自身就岌岌可危快要斷氣,辛祕又對他們的情況瞭如指掌,周氏被卡在了一個艱難而尷尬的地方。
進,如何進?辛枝腹中的孩子是他們最大的軟肋。退,又要退到哪裏?辛祕是狡猾兇殘的惡獸,一步示弱,便會被她咬斷喉嚨。
只能拖。
拖到辛枝生育後,得到含有周氏嫡系血脈的氣運之子,他們便再無掣肘。可東海尹氏蠢蠢欲動,西山歐陽氏動亂不明,他們停留在原地一息,對手就會強大幾分。
這一步棋,看似逃出生天巧妙迅捷,實乃身陷囹圄。
——所以,辛枝是真的,爲了謀求復仇而上策的嗎?她爲什麼要在自己懷有身孕的關頭,帶衆人回來?她又是怎麼料想到現在這一切,怎麼與辛氏的人聯絡上?
冰冷的憤怒和猜疑讓玄君牙關緊咬,他上前一步,扼住她的下頜:“說!”
辛枝被他冰冷的手激到,細細打了個哆嗦,眉眼柔和地對上他:“說什麼?我受着你們怎樣的看管,到底有沒有機會與外界聯絡,玄君不清楚嗎?”
若真有,她又怎會看着一車一車不尋常的藥材離開周氏,送往桑洲,送到她親弟弟口中?
“我在你們手裏,還不夠軟弱嗎?”她輕聲問,苦澀咬碎在牙根,全是淬了毒的恨。
玄君心知她所言非虛,辛枝嫁入皇家之後……幾乎被軟禁無甚分別,那些手段、那些監視,都是出自他手,他蔑視着她,囚禁着她,也日復一日地注視着她。
手上青筋微鬆,他放輕幾分力道,讓她得以呼吸。
“我不信到桑洲後的這一切都是巧合。”玄君眯眼,仔細分辨她的表情,“你究竟想做什麼?”
辛枝與他對視着,彷彿有些神遊天外似的,繼承自母族的深邃眉眼放鬆而柔和,因爲離得太近依稀有些幼嫩的淺黃,在搖曳的光線下深情而挑逗。
“就這麼迷戀我嗎?”
她問。
“什——”玄君錯愕,疑問的詞只吐出一半便被打斷了。
“若是從前的你,會雷厲風行地上下清掃,不出幾日便可找到族中薄弱之處,將周氏治理得如同鐵桶。”
“可現在的你……”她握上他還停留在自己下頜的手掌,竟然比他從寒風中走進來的皮膚還要寒涼,沁入骨髓。
“你第一個想到的,永遠是我。”
她看着他,佛面蛇口,說他可憐,笑他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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