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煙雨上
江南,又是煙雨時。
沈家繡坊正在日夜趕製上貢的繡品，因爲某位皇太妃的壽辰就在次月上旬。據說這位皇太妃在皇帝年幼時對皇帝很好，在她壽辰時，皇帝自然命令工部爲這位皇太妃多準備些布匹衣料等物,而這位皇太妃與德妃比較友好，巧的是德妃非常喜愛江南繡坊的刺繡，所以在她的舉薦下，生意也就很當然的落到沈家繡坊了。
沈老夫人坐在客廳裏喝着茶,她正聽着管家沈覺回報事情。忽然,老太太手中的茶杯晃了一下，杯中的茶灑了出來——
“什麼？你說什麼？海兒他——他死了——”
“老夫人！千真萬切的事啊！三爺真的,真的葬身地底了啊！那地宮也毀於一旦,老奴查看過，地宮塌陷下去,所有出口也被封閉，沒有人逃出來，一個也沒有！”沈覺悲哀又激動的垂淚。
“什麼——海兒也——”老夫人神情悲涼,不禁落淚，良久才苦聲道：“原來，原來海兒也死了,我們沈家爲了那江山錦繡圖已經死了多少人？海兒竟然生出這等心計,與那沈撥雲同流合污,真是死有餘辜！他爲了沈家這門絕技心生怨恨,以爲我這個做母親的偏心,從來不讓他去碰那副圖。他哪裏明白我這個做母親的是爲了他着想？還有啊，老身真的不知曉圖中的祕密，否則早將那祕密交給他們，爲了祖上的一句承諾，沈家幾次遭遇滅門慘禍，我沈家要那東西又有何用？”
“老夫人，請節哀！老奴知道您正因爲如此，才令笑風少爺遠離沈家，讓他絕不碰那繡圖一下，這才能免遭厄運！老夫人真是一番苦心，操勞一生，爲了沈家唯一的血脈讓三爺心生怨隙，終生誤會您！”沈覺一邊勸解，一邊哀嘆不已。
老夫人混濁的雙目有些酸澀，苦嘆：“沈覺啊，你在我們沈家多少年頭了？我想應該有三十幾年吧，你對我們沈家所有的事瞭如指掌，你應當知道先祖留下遺訓：沈家子孫後代只能保守機密，待韓氏後人出現才能將機密交出。有違反此誓言者，做人做鬼都不允許列入沈家族譜。
而歷代保守機密的金針絕技的傳人須雙手同繡，將那圖精妙絕倫之處繡出纔可，可惜老身不能雙手同繡，陽兒離世後，這副重擔就落在淮秀身上，那孩子單純質樸，心地善良，倒是保守機密的最好人選，可是竟然出現了那件事——”
沈覺揩乾眼淚，讚道：“那件事老夫人處理的很好，連江家也沒有懷疑，所以淮秀小姐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就排除了危險，如今淮秀小姐生了鱗兒，那江公子待她十分的好呢。”
“不過——那個孩子又是什麼人呢？她竟能掩藏那麼好，有時侯我甚至懷疑她就是淮秀——更令人驚詫的是，是，她也會用左右手同繡那副圖！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沈老夫人疑惑不解，又驚訝讚歎。
沈覺想了一下，說道：“也許，那姑娘事先知道淮秀小姐有這等才能呢？”
“不會！淮秀雙手同繡的事只有我這個做祖母的知道，就是連她大娘二孃也不知曉的，沈覺也是聽我後來說起過才知道的吧？”老夫人搖頭說道。
沈覺道：“那姑娘心思巧妙，竟然可以默默守在沈家三年，還爲沈家繡坊贏得天下人讚歎的名聲，真是不容易啊！老夫人爲了淮秀小姐的安全才沒有揭穿她的身份，果然三年後江家提親，她是無功而返，那麼淮秀小姐就安全了。江家爲了圖中的祕密絕不會傷害小姐的。老奴真是佩服老夫人的氣度，眼看着一個陌生人冒充孫女居然泰然接受，滴水不漏的送走了她！那麼江家對我們沈家也無計可施，笑風少爺回來說那江公子待淮秀小姐還是體貼的，這下老夫人總該放心些吧？”
老夫人站了起來，手中的龍頭拐嗒噠噠的點在地上，她走到背後那副鳳凰展翅的繡圖前，長嘆一聲：“淮秀的事雖然算不得圓滿，我這個做祖母的也是盡力而爲了。不過老身爲了救自己的孫女，將齊家姑娘牽連進去，又是應不應該呢？”
“老夫人！您這是怎麼說？”沈覺一驚，剛要說什麼，卻聽門外一個白衣人閃了進來，冷冷的聲音：“沈老夫人是想說，那齊家姑娘是她老人家故意找來的，目的當然是爲了救自己的孫女！”
沈老夫人大驚，轉身看去，只見來人是個女子，表情冰冷無色，在春暖花開的季節裏依然體會到寒冬裏的冰凍之感。
“你，你是什麼人？你怎麼進來的？”沈覺驚惶不定，失聲呼道，他看着眼前的女子那冰冷的表情，心裏駭然。
沈老夫人到底是見過世面的老太太，只是一陣驚駭，待心神落定了，便不慌不忙的說道：“眼前這位姑娘應該是天山派的人吧？”
“老夫人好眼力，難怪冒充沈淮秀的雪宮弟子那麼順利的完成了任務，原來這一切不過是一場被算計的好戲而已！”來人冷冷的說道。
老夫人緩緩笑道：“姑娘貴姓？”
“顏沉月。”
老夫人看了她兩眼，苦笑一聲，轉身吩咐沈覺道：“這是陽兒的朋友，不過是來看我這個老太婆的，因爲她身份不同，所以需要掩蔽些。沈覺啊，你出去吧，不要叫任何人隨便進來！”
沈覺瞅了那女子兩眼，見她雖然冷冰冰的，卻沒有什麼惡意，便知趣的退出去了，並且帶緊了門。
老夫人嘆了口氣，“你與我女兒同輩分，我叫你一聲沉月也不爲過吧，請坐！”
“老夫人果然好記性！二十年前的事和人還記得這樣清楚，看來這麼多年來，真正洞悉天下的人卻是您這位老太太！”來人沒有絲毫客氣的說道，也不落座。
“老身只見過沉月姑娘一面，而且是蒙面的樣子，當然記不得了。老身能看出你只是因爲我知道你遲早是要來找我的，而天下有誰具有沉月姑娘這樣的氣質？我想你來找我的目的，不是因爲那副藏圖的祕密，而是爲了陽兒的一對女兒吧？”老夫人淡淡的笑着，繼續說道：“其實你也是知道淮秀正是陽兒的另一個女兒，所以纔有冒名頂替的事呢，你讓她們姐妹互相替換，我不知你的真正用心，不過你的本意絕不是爲了害她們。”
顏沉月沒有答話，冷冰冰的聲音已經是客氣，“老夫人，我今天來只是爲了求證一件事，齊家姑娘的真正身份你是怎麼知道的？”
老夫人一愕，苦嘆：“沉月這是怎麼問的？”
“如果你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你絕對不會請她來護送淮秀去蜀中江家，明知淮秀是假，還讓齊家鏢局的少鏢主千里護送，這未免太好心了吧？我想當時的老夫人只是懷疑淮秀是假，還不至於想到假淮秀也是你的孫女。老夫人的目的當然是要齊落霞找到真淮秀，而真淮秀必然會將圖中的真相告訴她，即使齊落霞不明白其中奧妙，也是一舉兩得之事。一來，淮秀只見過落霞，而落霞是她最親近的姐妹，那麼以江展彥的疑心病一定會轉移注意力，那您的孫女就安全了。二來，你已經知道齊落霞的身份，沈家將藏寶圖的祕密交給她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既沒有違背祖訓，也解除了沈家所有人的危機。老夫人真是老謀深算，煞費苦心！”
顏沉月冷哼着，再看沈老夫人的臉色已經發白，哼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老夫人從何得知落霞的身份？”
老夫人臉色變僵，苦苦發笑，萎頓的坐在太師椅子裏，“沉月姑娘啊，其實有件事你一定不知曉，否則，你就很容易理解其中的關係了。”
“願聞其詳！”
“老身隨夫君韓叢飛是見過韓公子的，那還是他少年時代，而落霞與他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父女，任誰也會聯想到那樣的關係。再說，我們沈家幾十年一直信任齊家鏢局，對齊家也是相當瞭解的。對齊老鏢頭的家事也是要查探清楚，一來，沈家每年要送上京的是朝廷貢品，不能有絲毫差池。二來，沈家所有的藏寶圖並非空穴來風，自然要謹慎行事。
我們探知齊鏢頭的髮妻於落霞出生一年前就去世了，落霞絕不可能是齊鏢頭的女兒。另外，她被少林寺收留，由隱居絕跡的梅一師太收爲唯一的弟子，這需要怎樣的面子？以齊興武一個俗家記室弟子，又是江湖鏢師，好像不是那麼當然吧！加上他們父女來沈家後，齊興武對女兒的態度怎麼會是恭敬謙卑，而非嚴厲慈愛？這也太不應該了。所以，我讓管家沈覺暗中調查落霞的身份，同時，我也將計就計讓她捲進了這場天下紛爭，果然，老身沒有看錯。她就是真正的韓家後人。老身句句實言，沉月有什麼可問的嗎？“
老夫人說得不急不慢，字字清晰，卻如針般刺穿顏沉月的心臟。
“原來——老夫人才是洞悉一切的知情者？！我們都錯了，都是被設計的棋子！”顏沉月冷冷的笑，忽然狠厲的看着她，厲聲道：“老夫人，請問二十年前，沈天陽與上官流雲遭劫難，到底是誰告密的？我原以爲是陸蕭，是他不小心說漏嘴的。可是，他只是告訴過江慕庭，而
江慕庭因爲自己的私心，並沒有公開這個祕密。可等他趕到逍遙居時，已經晚了一步，竟然有人捷足先登，那人正是沈撥雲！他爲了逼迫沈天陽說出藏寶圖的祕密，竟然逼死了流雲和一個女兒，等江慕庭趕到時救下了沈天陽，就有二十年婚約之說。但是，究竟是誰告密流雲夫婦藏在那裏的呢？我想除了沈家人，除了老夫人外，已經沒有合適的人選了！”
顏沉月說到此處時，雖然語氣更是冷，聲音卻顫動起來，雙目冰冷的顏色被模糊的淚水取代。她是恨，是怨，是悲，是怒，已經分不清斷不明瞭。
老夫人慘淡一笑，混濁的眼睛似乎清楚幾分，“你不是顏沉月，是，是你，天陽和上官流雲的女兒，淮秀的姐姐，你叫上官月曦，對嗎？”
“爲什麼？爲什麼你要出賣自己的女兒，出賣自己的外孫女？是，是那惡魔沈撥雲威脅你老人家的性命吧，這倒是情有可原呀。我不怪你！”顏沉月身子顫抖，聲音更是絕望。
老夫人渾濁的眼淚縱橫，失聲哭道：“不僅僅如此！沈撥云爲了達到目的，竟然以老身唯一的兒子要挾，以兩個媳婦的清白威脅，更以我唯一的孫子，當時不滿四歲的笑風的命爲質，我怎能爲了陽兒要沈家真的遭受滅門慘禍？”
“難道你的女兒不是命，你外孫女的兩條命不是命？”沉月痛呼，心碎了一地。
老夫人倒在椅背上，哭泣不止，淚水混濁肆意，“可是，沈家滅門事小，而那，笑風卻是沈萬三留存於世的唯一子孫，我們豈能爲了自己親人的命，讓萬三先生絕後？那沈撥雲僅是沈家一個遠房而已，他爲了私慾迫害了沈家一門，僅剩笑風一人，被老身的夫君救了回來。用自己的親孫子，也就是海兒的親兒子替換了他，這才爲萬三先生留下這點血脈。我對不起陽兒，更對不起你們姐妹，月曦啊月曦，祖母有罪啊！”
月曦呆呆怔怔，已沒有了恨與怨，蒼天就是如此不公，那又能怎樣？
她茫然的轉過身，很是艱難的走着——
“月曦！我的好孫女！你，你這是去哪兒？”老夫人悲愴，蹣跚的走了幾步，伸出乾癟的手想要抓住些什麼東西。
月曦回過頭，臉上還是沒有表情，連眼淚也無，她退後幾步，忽然雙膝跪倒，恭敬的拜了幾拜，“不要說了，過去的事已經沒法子回頭，也沒有時間後悔。老夫人保重，月曦這就去救淮秀妹妹出來！”
老夫人眼看着那一抹白影像陣清風般消失在門外，彷彿從沒有來過這個孩子，不過是她老眼昏花時看到的幻覺。
“陽兒啊，你靈下有知，可知道你的一雙女兒仍然活在人間麼？！是娘對不起你啊，願你保佑她們姐妹一切安好，渡過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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