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紀彬在永義十四年,十月左右來到這個時空。如今是永義十七年,也就是在這裏過的第三個生辰。
頭一年也是朋友們一起喫飯,雖說朋友們不少,但也只是簡單辦了一下。紀彬畢竟不是小孩子,對生辰其實並未太多想法,反而是很重視引孃的生辰。第二年,去年那會他還在松江府做買賣,也只是在跟詹明等人吃了頓飯。
要說大張旗鼓過生日,也就是今年了。
正好是家裏新房子蓋好,既是安宅宴,也是過生辰。
反正這次紀彬沒理由推脫,不想大辦了,引娘趁着安宅宴,辦了場大宴席。
凡是好友都請來了,不僅是好友,各個店的夥計掌櫃,還有荊高莊那邊,徐木作劉鐵匠,鄧杉他們一家,柴尺他們一家,甚至蔡運的姐姐也到了。
當然宣家人自然盡數到齊,紀家人則來了紀老爹,跟一些族老,看着特別熱鬧。甚至連王知縣都帶着家眷過來。
宴席還是請了排辦人,而且是按照最高的規格,用最好的器皿。這自然是引孃的心意。
來參加宴席的,還有紀灤村的人,各個都是穿了最好的衣服,唯恐讓人看不起。
宴席是擺在後面花園的,用屏風隔開了男女席,開了花園東邊側門,喜歡玩鬧的,還能去蹴鞠,投壺。
反正荊夫子瞧着,知道引娘是真把她教的東西都學會了。如此盛大的宴席,就算宴請官眷們,那也是可以的。
更不說紀彬家這宅子建得確實好,雖說是鄉下地方,但用材用料,還有審美趣味都在。倒是一處雅居。
如此熱鬧體面的宴席,引娘操持得很好,她如今也不過十七,有如此的本事,太難得了。
荊夫子喝了杯黃桂稠酒,發現引娘並未在席面上,反而在跟紀彬說話。不少人都瞧見了,只說他們夫妻倆關係真的好,一點也避諱旁人的。
可這會引娘滿腦子都只有一句。我們房間?怎麼就我們房間了?紀大哥不住隔壁房間了嗎?
他們家的主院甚大,側邊不僅有主院的廚房,內院還有書房,起居室,小廳堂,小花廳等等。剩下可以住人的房間都還有三個。紀大哥若是願意,他大可住其他房間的。
主院只有他們兩個,誰也不會發現,甚至比之前在老宅的時候還安全。
怎麼現在變成兩個房間?
引娘一時有些迷糊。
紀彬清咳∶我們回頭再說。
紀彬剛要走,就被引娘拉住∶回頭再說?
嗯。紀彬又笑。
方纔是他衝動了,只是心裏突然有了這麼一句話,但能不能住到主屋,還要看引孃的。他之前不住,如今又想回來,這哪是說回來就回來的。
紀彬實在明白,引娘倒不是真的特別特別想跟他住一起,只是疑惑別人夫妻住一間房,爲什麼他們兩個不住。
疑惑的只是這點,歡不歡迎他,那是兩回事。紀彬對自己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更明白引娘自己都不知道的疑惑。
紀彬只覺得這樣的引娘是在可愛得很,只是方纔那句話,真的是他心中所想。他想跟引娘,有我們的房間。
引娘確實是不懂的,她在收拾房間的時候,已經做好還是兩個房間的準備。這會突然改變,竟然有點不適應。而且也說不出心裏的想法。是高興?還是不解?
管它那麼多,反正她是希望跟紀大哥都親近的。
而且紀大哥喊娘子的時候,好像有點好聽。
引娘紅着臉離開,紀彬也是平復了下心情,想什麼呢,兩人還是趕緊招待客人吧。
紀彬這裏賓客滿座,禮物也是收了不少,全都被引娘登記好了,先放到倉庫裏,回頭回禮的時候心裏有數。
引娘在這邊收拾,知縣夫人等她閒下來了,開口道∶我瞧着你這人手也不夠,若是請的排辦人,只怕會更忙。
你家想過買些僕役回來嗎?
其實紀彬對買這個字是很敏感的,他還做不到輕而易舉地買賣人口,所以跟引娘說的一直都是僱傭。
但這個僱傭也是找牙行,他們不僅是有僕役可以挑選,還能介紹做活的人過來。
引娘跟知縣夫人也是熟悉的,直接講道∶想到是僱些人,到時候去牙行挑一挑。
知縣夫人點頭∶一定要挑些嘴嚴的,其實還是買來的人放心,你家這麼大宅子,需要人手不會少。若是可以,回頭你們去興華府瞧瞧,那邊有不少犯官流放的家眷僕役,家中犯事跟僕役們多是不相干,你拿着我的名帖過去,挑些稱心如意的回來幫忙管家。
不少僕役規矩禮儀都不錯,買來正好可以用。
知縣夫人說的都是實心話,引娘自然是牢牢記在心裏。
但知縣夫人也看出來引娘不想買人,反而勸道∶你家是個和善的主家,不論是你的性格,還是紀彬的性格都是極好的。若是能請些人回來,對他們來講,其實也是解脫。犯官的僕役日子可不好過。
引娘愣怔片刻,開口道∶回頭我跟紀大哥商量一下,而且我們確實要去一趟興華府。
你們去那邊做什麼?是有什麼買賣嗎?知縣夫人隨口問道。
引娘不好意思∶紀大哥說他一個朋友給他寫信,講鋪子裏收了十幾顆渾圓的珍珠,問他要不要買。
紀大哥講,我們正好去挑挑看,也算是年前玩一趟。
知縣夫人笑∶原來是出去玩,那剛剛好,等我回家了,就把名帖送過來。
有知縣夫人的名帖在,去興華府牙行也是方便的。
畢竟興華府跟邑伊縣離得很近,而邑伊縣現在今時不同往日,也是富裕地界了。
引娘謝了又謝,把這事放在心上。
這場宴席辦了三日,畢竟人太多了,而且願意過來的人很多。不過哪個離開的,都誇引孃的宴席辦得好,誇他們家實在好看。
但要說建個一樣的?
那就做夢吧!
也有人問過建這個院子要多少錢,紀彬引娘只是笑,哪敢說出價格啊。確實很貴啊。
貴到他倆都要把價格保密!
只有左先生還清楚一點點,還是不說爲好,反正不能露富就對了。
雖然這樣的宅子已經很露富了。
宴請賓客之後,也到紀彬最期待的事,那就是把打好的麥子,還有之前榨好的油全都放到地窖學·
麥子暫時沒有磨成麪粉,只取另一部分用。
爲了防潮防蟲,這立刻是特製的地窖,而且地窖下方絕對不在主院而是從大廚房出發,大概在後園山體附近,保證各個院子不會有太多蟲子困擾。
這都是左先生的設計,可以說非常絕妙了。
一共十五萬斤的麥子,兩萬斤的植物油,但對紀彬來說還不是很夠,再把之前的幾千斤棉花也放進地窖裏。
他簡直是囤貨能手,不過其他百貨卻沒屯,畢竟現在不能去春安城購買,還是要再等等的。
春安城那邊的收費還是很火熱,畢竟嚐到甜頭,那些人也不會輕易罷手。只要入城就有錢收,多好的事啊。
不過出入城費的事到現在已經有兩個月,聽說春安城的商旅少了很多,能繞路的都繞路了,也不把春安城當中轉。
而且百姓們也不願意出入城,出城還好,入城還要人頭費。幾文錢對做大生意的人來說不算什麼,對普通人還是很重要的。有這錢買兩個燒餅喫不好嗎。
這種想法的人當然不止一個,所以春安城一下沒那麼熱鬧了,也是正常的。
但該走的還是要走,比如紀彬他們的有些東西,一個月差不多就要出去一百多兩。這些都是必須要掏的。
紀彬覺得,自家在春安城守衛面前,就是大寫的冤大頭。
好在利潤還能包住這些支出,而且刺繡還是不收錢的,日子也還能過。
可很多小本買賣的人,日子已經過不下去了,那些生意本來就不好的店更是直接關門。
可以說新刺史韋宏來了三四個月,直接毀了前刺史譚清幾年的建設。紀彬看着都有些心疼。只希望這種情況早些結束吧。
等把該放倉庫的東西放完,紀彬引娘則正式搬進來,前幾日還是在老宅住,等老宅東西清的差不多了,終於搬了過來。
但兩人住不住一個房間,這個問題還在引娘心中有些疑問。
住進來的第一晚,喫過晚飯後,紀彬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房間走,到底是去主屋隔壁,還是咬咬牙直接進主屋,這竟然成了他最爲難的事。
最後還是引娘小聲道∶回我們房間,怎麼樣?
紀彬頓了下,把引娘抱住,認真問道∶可以嗎?
引娘點頭∶當然可以,我是你娘子啊。
紀彬又笑,手明顯摟緊了些,等兩人臉上熱氣散了,這才走到主屋。
主屋外面是小廳,過了屏風纔是臥室,這裏是紀彬引娘一起收拾的,但收拾那會,兩人都沒想過紀彬會住進來。
不過地上的毯子,桌椅擺設都是最好的。小圓桌還放着新摘的花朵,進來滿屋清香。
牀榻明顯是張雙人牀,畢竟名義上是兩人的臥室,定做的時候也是做的大牀。
成親三年,兩人還是頭一次躺在一張牀上,這會都有些緊張。引娘側過身看看紀彬,小聲道∶總感覺一切像是做夢一般。
紀彬也看她,燭光被他起身吹滅,唯有月光灑了進來,引孃的眼睛明亮亮的,煞是好看。
不是做夢。紀彬也躺下,握住引孃的手,第二次吻在她額頭上,隨後輕輕親吻鼻尖。到此爲止,引孃的臉已經通紅,輕輕抓住紀彬的胳膊。
引娘這才發現,紀大哥的胳膊結實得很,只是抓了下,就讓人感覺到滾燙的熱意。
紀彬輕笑了聲,把人摟在懷裏,開口道∶睡吧,還小呢。只是如今的小卻不是之前的意思。他可以再等等。
引娘只覺得紀大哥心臟的跳動讓她耳熱,但卻不願意離開。
就在引娘要睡着的時候,聽到紀大哥道∶娘子,以後是不是不要喊紀大哥了。
那喊什麼?引娘已經有些迷糊,但還是努力回到紀彬。
喊相公。
相公?
這個稱呼再次在引娘耳朵裏邊炸開,怎麼軟乎乎的,還像個夢啊。
安心在自家新宅子住下後,紀彬跟引娘並未着急去興華府,因爲算着時間,詹明應該快回來了。既然快回來,自然要在家裏等着,要不是不知道具體時間,紀彬跟柴力陳乙,還會去無仙城去接。
-直到等到十月份,人還是沒回來。
這就有點着急了,紀彬並不知道詹明是在九月二十五纔出發,因爲紡織機的事耽誤了十幾天。好在也沒什麼壞消息傳過來,也只能安心等着了。
但紀彬想着,如果十一月還沒到,還沒什麼消息,他就直接騎馬去江南找人。
不僅是紀彬着急,整個邑伊縣種棉的人也着急啊。
外面棉價一直是六千文,就算大家再不信,那也是六千文啊!想想自己能得的銀錢,心裏都快高興死了。
十月十一,紀彬終於接到詹明提前寄過來的信,說他有事耽誤,所以要晚回來幾天,估計十月十七,十八才能到無仙城碼頭。
知道消息就放心了,紀彬終於鬆口氣。
邑伊縣百姓們也鬆口氣,十月十八!他們都會發財的!一想到自家會掙大錢,哪個人不開懷啊。
紀彬家雜貨店的銷量都增加不少,好像是很多人覺得自家會發財,報
費了一波.還是周掌櫃
勸阻,情況纔好了些。
這事過去後,紀彬還讓雜貨店再清點一下囤積的貨物,確保年前貨物充足,這才放心。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
宿勤郡很多地方都流傳着賣棉花發財的事。
所以這才十月份,就有人開始購買明年用的棉花種子,而且還出高價買,這都是想要藉機發財的。
這種瘋狂的氛圍一直持續,就連紀灤村也不例外。
紀彬引娘卻是中間最冷靜的,有人說他們是用棉花掙到錢了,其實不然,他們兩個清楚,這種瘋狂只是最後的狂歡而已。
棉價到底是怎麼樣的,可不是宿勤郡周家說了算,也不是禹王說了算。
十月十二,宿勤郡忽然出現一批人馬,手持尚方寶劍,又拿着聖旨前來,直接去了宿勤郡周家。那聖旨還召來了宿勤郡郊外的指揮使,指揮者帶着五百人馬將周家團團圍住,一個人也不準進出。
領頭的按察使將周家人按個提出來審問,就差把今日吃了什麼,昨日吃了什麼,全都問個遍。最讓宿勤郡恐慌的是,連已經跟周家脫離關係的周小公子也不例外,連帶着他母親全都送回周家,仔仔細細的盤問了許多事情。
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爲什麼棉價如此統一,什麼時候商議的,跟誰商議的,跟禹王有沒有關係。
五十三歲的按察使乃刑獄司出身,審問絕對不留情,普通人在手底撐不過半個時辰,就把能交代的全交代乾淨。
也就周小公子還有些模樣,按察使看了看他,最後問了句∶你之前去了邑伊縣紀灤村,是做什麼。
明明這位按察使今日纔到宿勤郡,卻對周家的事瞭如指掌,單看這一點,周小公子就知道,只怕周家早就被盯上了!
如今烈火烹油,在看似鼎盛風光的時候,直接來一招釜底抽薪,誰也扛不住。
周小公子只能稱是,原以爲自己也會像其他周家人一樣被關起來,那按察使卻道∶帶着你母親回莊子吧,關門閉戶,不許外出,等着隨時傳喚。
周小公子走出房門,這才覺得汗溼滿襟,又咳嗽了許多聲,但眉頭皆是鬆快。他聽紀彬的,竟然對了,竟然賭對了。周家真的跟紀彬說的一樣完蛋了。
誰能想到,昨天還風光的周家,如今成了階下囚。
而按察使過來,只爲一件事。棉價。
當初太子寫了封議棉價的文書,詳列了棉花的好處,棉花的種植,棉花的價格。聖人雖然生悶氣,但卻看得出來棉花確實不錯。
但也僅僅是不錯,他已經老了,沒什麼進取心,只想着求佛問道,不求長生,只求再多當二十年皇帝。
又或者看看他的皇陵修得如何,其他的事情並不關心,只讓太子去辦。
太子確實辦了,只是辦得很低調,辦得讓禹王覺得,他只是虛張聲勢。然後再利用製冰斂財刺激禹王。之後的事就是收網。
不僅僅是收網,還要收棉花。
既然是利用民生之物品斂財,那就別怪棉花被收繳。
禹王縱橫謀劃,想要扯南軍國所有棉花爲他站隊,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罷了。
紀彬得知消息的時候,宿勤郡周家人已經紛紛下獄,等到家裏所有賬目清查結束之後,扣掉利用棉花賺得錢,剩下的纔會還回去。
可是經過官府查抄的門戶,還能剩什麼東西。
突然而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陷入恐慌當中,頭一個想問的就是,宿勤郡周家到底犯了什麼罪。其他亂七八糟的百姓們聽不懂,所以有人細細解釋之後,分析出來一點。
去掉所有陰謀陽謀。
說到底就一件事,那就是棉價太高了!
而且是全部棉商聯合起來定高價,就是明擺着坑錢!所以聖人才能懲治他們!聖人想讓百姓們用上便宜棉花!聖人是大好人!
這條消息對宿勤郡以外的人,或者說對沒種棉花的人老說,那就是好事。可對種棉的人來講,整個人都有些不對。他們也種棉花,他們也賣高價啊!這事會不會牽扯到他們身上?邑伊縣的百姓們也慌了。
畢竟周家都被查抄,還有跟周家來往密切的棉商家裏也是如此,整個宿勤郡許多種棉大戶都被喊去問話。
那他們呢?
聽說按察使巡視了許多地方,已經要到昌伊縣了!這要怎麼辦?!
也有人說,就算按察使帶着兵士過來,那也會先找紀彬?!
這句話是沒錯的,紀彬已經騎着馬將要出發。他家五匹馬兒,如今都有自己的馬棚,養得可太好了。
紀彬見引娘擔心得很,故意逗她∶擔心你相公嗎?
引娘看他,還是一臉着急。
放心,你相公不做坑蒙拐騙的事,不用擔心。紀彬笑着道,相信我嗎?
引娘只好道∶相信你。
相信誰?紀彬又問。
引娘嘆口氣∶相信我相公。
紀彬聽此,這才朝引娘揮手,走到門口後帶着外面的柴力陳乙離開。
燕芷遊安慰引娘道∶沒事的,紀彬不是早就有準備了嗎。
確實早有準備,否則紀彬不會這樣輕鬆。
在知道按察使火速到了宿勤郡,然後又去了宿勤郡下面許多地方,最後只剩下邑伊縣。而邑伊縣種棉花又挺出名的,肯定會過來。
王知縣那邊卻不敢有動靜,畢竟按察使的名聲太響亮了,從十月十二,一直到十月十九,這七八天裏,不管到哪能把人的家底扒乾淨。
無論審問的人去了哪,見了誰,全都一清二楚,這是一天兩天摸清楚的?誰都知道不可能啊。
王知縣只怕自己去給紀彬送消息,反而害了他,只能儘量在按察使面前給他打圓場。
但王知縣也不知道紀彬把棉花賣了多少錢,細細想來,他從未說過啊,一句價錢的事都沒透露會
要是買低了還好說,但要是也賣六千文一兩?整個邑伊縣都完蛋了!
可誰又能想到朝廷突然查這件事,所有人都是措手不及啊。
現在整個宿勤郡的棉花都運到了江南,其實銀錢還沒送回來,所有按察使只是抓了人,除了領頭的宿勤郡周家被查抄之外,剩下一概黨羽只是送入監牢。
但是紀彬不一樣啊!紀彬去年也賣棉花了!不會跟宿勤郡周家一樣吧?
在大家慌亂的時候,紀彬騎馬到了縣衙,離縣衙還有百步,就有兵士示意他們下馬,柴力陳乙留下,唯獨紀彬進門接受審問。
紀彬進門後,只見縣衙附近多了七八十兵士,看兵甲應該是宿勤郡兵士跟邑伊縣兵士都有。到了縣衙的理事廳,這裏最上頭坐着頭戴紗帽,身穿赤衣的按察使,腰間還彆着尚方寶劍,下面一左一右坐着王知縣,另一位則是本地的指揮使。
其他主簿等人則在各自長官身後,門口還有三四個戒備森嚴的護衛。這幾個護衛瞧着就是精兵強將,定然是跟着按察使從汴京而來的。
紀彬進門後拜會衆人,因爲南軍國不興跪拜,只要禮數到了就可。
那按察使五十三歲,目如點漆,一雙眼睛盯着人看,心裏素質差些的都不用說,直接就能全招了。
這種氣質也只有在慎刑司待久了的人,纔能有如此的氣勢。紀彬到了之後,並未讓他坐下,只是站着回話。
按察使饒有興趣地看了看紀彬,他是聖人欽點的宿勤郡按察使,辦理此案已經有段時日,宿勤郡其他人在他面前如白紙一張,倒是紀彬有些意思。
而且最後意思的是,他家的棉價。
按察使也不廢話,直接道∶你家棉花售價幾何。
這是他問過許多人的問題,那些人的回答全都是六千文,問他們什麼,自然是宿勤郡周家一起定價。
紀彬卻答道∶兩千文一兩。
按察使不動聲色∶爲何如此定價。
這個問題同樣問過許多人,回答則是宿勤郡周家這麼定,再問棉花那麼多,爲什麼要訂高價,全都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來。
爲的無非就是斂不義之財。紀彬這裏顯然不同。
紀彬道∶今年種棉的人多,棉花豐收,若是按照正常市場價來說,應該是一千二百文到兩千文之間。因我家是頭一茬,所以按了最高價賣,若是再晚些的,價格會逐漸降低。
可如今的市場價是六千文,還是宿勤郡商議好的價格,你爲何不按這個售賣。賣到江南的,也是這個價格?
紀彬繼續答∶那是宿勤郡周家所謂的市場價,我們邑伊縣怎會如此,宿勤郡周家招攬人去定價,我們昌伊縣的棉農都沒有去。
不論是本地還是江南,全都是兩千文,絕無更改。
說到這,王知縣反應過來。
對啊,去年紀彬去了宿勤郡商議棉價,今年根本就沒過去啊,頂多去了趟春安城,然後迅速回來了。
這,這宿勤郡周家拉幫結派,跟紀彬無關,跟邑伊縣也無關啊。
當時整個邑伊縣的棉花,都已經拉到無仙城裝船了。
王知縣顫顫巍巍拱手∶按察使大人,這事當時我也知曉,整個邑伊縣的棉花早在周家定價前,都已經拉到碼頭裝船,不可能參與定價。
我們邑伊縣的棉價,跟他們不一樣的。
按察使沒回答王知縣,反而看着紀彬道∶所以你不跟着周家定價,是不知道他家要出高價,還是不想跟他們出高價。
這話問的,兩頭都是陷阱。
要說知道他家要出高價,那你怎麼知道的?要說不想出,那爲什麼不想出?
不愧是聖人派下來的按察使,這問題問的,一腳一個坑。
紀彬故作驚訝∶高價這事實在始料未及,去年的周家還是按照市場價來定,我以爲今年還是如此。
去年宿勤郡的棉花都在兩千三百文到兩千八百文之間。
草民自以爲今年棉花增產,價格肯定會跌,這只是常理推斷,誰知道的周家不按常理辦事。
意思就是,不是我們低價特殊,我們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別人啊!他紀彬只是按正常人思考而已。
按察使罕見笑了笑,最後道∶那你確定,你的同伴到了江南後,是按兩千文賣的?還是說你用這個價格糊弄本官?
紀彬拱手∶草民拿性命擔保,草民好友絕對不會私自改價。若不是值得信賴,這百萬斤棉花,也不會讓他運送售賣。
按察使聽此,又笑,拍了拍手∶宣詹明。
等等,宣詹明?!
詹明出來,明顯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忍不住道∶好兄弟,你果然相信我!方纔他在後面聽到紀彬所說,簡直太讓人感動了。
可紀彬卻看着他,開口道∶你這傷?
詹明感激地看向按察使∶多虧大人相救,否則我就死在水上了。
這話一出,連王知縣都站起來,見詹明只是受了輕傷,這才放心。
按察使讓詹明紀彬都坐下,這才道∶都坐下說話吧,你們兩個,還有一個孫家,是整個宿勤郡爲數不多按正常價格賣棉花的,如今調查結束,你們也可安心了。
可是這傷?紀彬驚疑不定。詹明連忙把事情和盤托出。
原來是這麼回事。
到底是財帛動人心,詹明從無仙城出發就被人盯上,那羣人算着時間,死守在河面上,就算詹明推遲了回來的時間,這些人還是在水面埋伏。畢竟是一千五百萬兩銀子,實在是太多了。
也多虧前面的商船拖延,更多虧徐顧景三家的護衛,還有經驗老到的盧火長跟副火長。但那些人實在太多,前面的商船爲了減少損失,直接跑了,只留下詹明他們一條小船。
也是此時按察使的船隻出現,他帶的護衛自然不用說,那些小賊不在話下。正好救了詹明一命。
得知詹明是從江南買棉花回來,裝作商人的按察使自然多加詢問。
因爲已經離開松江府,棉花價格也不是祕密,詹明還要白送給按察使幾十斤,問到價格的時候。詹明說了句∶我家棉花也就買兩千文,真的不用給錢。
再聊下去,一切就明瞭了。
紀彬鬆口氣,隨後又問∶盧火長他們的呢,他們傷着了嗎,可有多留銀錢。
詹明點頭∶留得有銀子,還請了好醫官,過幾日你我再去看看。
不僅是兩個火長,還有江南三家的護衛,如今都在無仙城養傷,詹明直接買了處院子,又留了不少銀錢。
只是他必須把手頭的銀錢送過來,畢竟一千五百萬兩銀子。實在太多了,還好有按察使的人馬在,這路上當然平安無事。
他們聊這一通,外人聽來只覺得驚險萬分。
不然太子怎麼要大力清理水賊,爲的就是這些事,一旦賊人得逞,那多少人的心血就白費了。
按察使又對王知縣道∶那些人被我帶着,稍後讓人移交給你,一定要嚴加審問,水賊禍患無窮,不可放過一個。
王知縣立刻稱是。
此時他已經惜了,但又覺得高興?
他們邑伊縣好像是唯一倖免,唯一沒有百姓入獄的縣城?
按察使並未在邑伊縣待太久,他還有要事在身,這些事查完,手頭已經掌握無數宿勤郡周家跟禹王勾結的證據,他該回京覆命了。
不出意外的話,此時在江南一地的按察使也已經行動,不知道他那位同僚的收穫如何。反正他這裏卻是收穫滿滿,畢竟他未到,手下早就到了,不然怎麼能把宿勤郡的底線摸的清清楚楚。
這次一定會給聖人交代。
給按察使送行的時候,本地指揮使自然也在。
邑伊縣的指揮使紀彬只見過兩次,一次是上次被按察使審問,再者就是這次了。
邑伊縣劉指揮使看看紀彬,笑着道∶平日裏雖未見面,但也聽說紀東家大名了。
紀彬也笑∶多謝指揮使護邑伊縣平安,纔有如今的日子。
話是好聽的,指揮使也只是笑笑,就不提紀彬託王知縣給他們指揮營送的美酒跟好肉了。是個有眼力的人。
而且邑伊縣因爲紀彬的作坊富裕些之後,他們指揮營的日子好過太多了。衝着這點,劉指揮使就不會對紀彬有惡感。
再有上次見紀彬維護好友詹明,身邊還僱用退役兵士柴力。他們整個指揮營還是很喜歡紀彬這種性格。
劉指揮使只道∶營中還有要事,就不多聊了,若是有什麼事,只能去城北指揮營尋我便是。
紀彬眼前一亮。有這句話可太好了!這可是手裏有兵的人!
汴京來的巡察使只在整個宿勤郡待了不到十天,但整個宿勤郡都被攪得天翻地覆。
之前喊着高棉價的各家如今都安靜得跟鶴鶉一樣,至於送到江南那邊的棉花,恨不得於萬不要回來。
若賣不出去還好,賣出去了,那都是高價棉啊!
現在誰不知道賣高價棉就要被押送到汴京!是押送啊!
反正宿勤郡這邊送去了十幾個人,周家門上的封條到現在都沒撕下來,據說什麼時候結案,什麼時候撕封條。
人人豔羨的周家,就這麼要倒了?反而是離開周家的周小公子,卻平安無事。
這在十天前,誰敢相信啊。
除了周小公子之外,更人覺得神奇的則是邑伊縣,邑伊縣竟然全體平安無事!他們可是種了很多棉花的!
等消息傳出來才知道,人家領頭的紀彬,根本沒有賣高價棉!人家棉花運出去得早!根本就沒跟周家聯繫。
要說在按察使來之前知道這件事,還會覺得紀彬賣棉花價格太低,太虧了,人家都賣六千文,就你買兩千文,這合適嗎。
可如今卻覺得太合適了不過!低價賣棉花好啊!
直接帶着一個縣城種棉花的人躲過災禍。
若是周家有這樣的本事,他們宿勤郡各地的人何至於此?!
跟紀彬詹明一樣幸運的,還有個孫家,那孫家去年讓紀彬幫忙售賣,今年還是如此,一共給了紀彬五萬斤。
竟然也成了幸運兒,根本沒賣高價,賣了低價,聽說按察使都沒怎麼爲難他們。
因爲他們不斂財啊!
他們是正常價格,正兒八經的買賣啊!
不像周家那般黑心腸!
沒錯,整個宿勤郡的傳言就是,邑伊縣跟孫家,那都是幸運才躲過的。
誰讓給他們把棉花運走的之後,周家纔給紀彬寫信,才讓紀彬去定價,其實是來不及了。
至於其他的事情,大多數人就不知道了。
紀彬還是很滿意這個傳言,當然也有人說是紀彬未卜先知,誰讓他是紀財神。
反正不管怎麼說,紀彬確實帶着衆人躲過災禍,讓整個邑伊縣都受益,雖說沒有六千文的高價但兩幹文已經很好了!
他們不要高價!他們就要低價!賣出低價是好事!
地發生了。
這種情況在其他地方可能較魔幻,但在今年的
紀彬也看出來了,那按察使看似查棉價,其實是查禹王,沒有一個皇帝能允許自己的皇子暗中勾結這麼多人,還試圖控制棉價。
畢竟周家只是小魚小蝦,真正的風波戰場,應該在江南汴京。
那裏的情況一定比宿勤郡精彩十倍有餘,只是這些事還要等汴京江南寄信他才知曉。紀彬都做好聽故事的準備了。
也很好奇太子這張網,到底圈住了多少人,後續的收場又要如何處置。
至於他們宿勤郡?
該抓的人抓了,該查的也查了。
如今沒事的人,算是平安落地,但那些被送往汴京的十幾個,只怕凶多吉少。他們肯定是通過周家跟禹王有什麼接觸,也是撞掇棉價最厲害的人。
但這些跟他們邑伊縣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們邑伊縣要開始發棉花錢的啊。
當初詹明運到江南一百五十四萬斤棉花—共賣出了一千五百萬兩銀子.紀彬跟詹明拿兩成,也就是三百萬兩,剩下的錢自然都是整個邑伊縣百姓的。
當初他們把棉花送到紀彬家中,全都有數目名冊,紀彬收到棉花,引娘還會寫張契約給他們。如今拿着契約,各家都可以來兌錢了!真的兌錢!
我們邑伊縣棉花都是低價棉!拿錢也沒事的!
在王知縣派人告知邑伊縣各處棉農之後,拿着契約就可以去換錢!都是你們種棉花的錢!宣傳了幾天之後,纔有人陸陸續續登門。
畢竟大家都怕了啊。
其他地方很多棉農都被抓走了,他們邑伊縣會那麼幸運嗎?
等大家領到銀子之後,都有一個想法,確實這麼幸運!有紀彬在,就是幸運!
在紀彬指點下,大家拿契約兌了銀子之後,再去衙門交稅,畢竟是棉花,不是其他農作物,交稅官府不會找麻煩。
這麼一說,基本上所有棉農,先去紀灤村紀彬新宅角門前的帳子裏領自家賣棉的錢。這錢是去掉給紀彬詹明的分成,然後減去所用木箱以及其他雜費的錢,剩下的全都是他們的。如果自己契約上是十斤棉花,那所得的銀錢就是七十八兩。
十斤棉花一共賣出一百兩的價格,減去兩成利二十兩,二兩雜費,這雜費可有當初定製的大箱子,以及僱人的錢,也不算多。
剩下的七十八兩銀子,已經是很多農戶從未見過的金額了。
等領了這些錢,再去衙門交稅四兩的稅款。真正到手七十四兩。
而想要十斤棉花,所需要的成本呢。
還記得當初紀彬家棉花籽多便宜嗎,還記得一畝地就能產差不多產六十斤棉花絨嗎。總成本不到二兩銀子,再加上自家的人工。就能靠棉花賺這麼多錢!
之前種麥子的時候,那可是五百畝麥田,才能賺不到二百兩啊。
習慣了麥子水稻收益極差的農戶們,哪個不爲這十斤棉花錢激動。有些人家甚至收穫百十斤的棉花啊,這下突然有了鉅額財富。
不少人拿着銀錢在想。
賣兩千文都這麼賺錢了,那些黑心腸的到底怎麼想的啊,爲什麼還要賣那麼高的價?其實棉花再降低一半價格,同樣是賺錢的。
後面這一句是紀彬說的,紀彬給銀子的時候,提醒了所有人,那就是明年棉花價格還會再低。所有人不要盲目種棉花,也不要因爲棉花不種糧食。否則按察使還會再來!
好吧,最後一句是嚇唬人的,可如今看來,這句話十分有效。嚇得很多人瞬間清醒。
邑伊縣棉農們過來兌錢,還看到詹明身上的傷,更加明白紀彬詹明他們拿兩成利都不算多。畢章一個帶着全縣的人躲過災禍,另一個還被水賊傷了,差點命喪當場。心裏對他們無限感激。
不過同樣還感激另一個人,那就是王知縣。
王知縣吸取詹明的教訓,知道最近領錢的人多,還怕捕快差役騎馬在紀灤村跟邑伊縣附近巡視,確定大家拿到錢之後的安全。
有這樣父母官,心裏簡直太安穩了!
雖然大家嘴上這麼說,可心裏眼裏還是最看重紀彬。沒辦法,誰讓紀彬在所有人心中,已經跟財神沒區別了!
能定價定得這麼合適,既讓他們賺錢,又讓他們不被按察使詢問,這該是多厲害的人物啊。邑伊縣百姓心裏是自豪的,畢竟整個宿勤郡裏,只有他們邑伊縣的棉農們最平安。這要感謝誰,都不用多說吧?
反正有一部分人,堅信紀彬這不是運氣,而是實打實的厲害,是未雨綢繆!不得不說,這些人意外地竟然猜對了。
與此同時,另一個想法在大家心中升起。
那就是,如果紀財神願意的話,能不能當他們邑伊縣的棉農會的會長?以後他們邑伊縣所有種棉的人都聽紀彬的!紀彬說定什麼價,他們就定什麼價!絕對不遲疑!
這個想法剛傳開,另一撥人不願意了。什麼?
你們想要紀彬當棉農會的會長?問過他們的意見了嗎?他們這些商戶們,難道就不需要會長了嗎?
邑伊縣的所有商戶,都想讓紀財神當他們的商會會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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