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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11节

作者:未知
因是表亲,虽有往来,可妙真嫌他成日家沒正行,与他相交不深。如今妹妹嫁了他,她愈发挑剔人,翻着眼皮回了個礼,“山高皇帝远的,谁知道你有沒有欺负她。” 只得鹿瑛出来调和,“他說的倒是实话,姐姐不要多心,我是到那头去,头几個月有些不惯湖州的饮食,這才瘦了些。” 妙真眼一转,又笑起来,“眼下好了,回家就有得吃。我出门时爹娘正吩咐厨房烧你平日最爱吃的菜呢。” 小厮们搬抬着行礼,众人寒暄等候。良恭在后头看见個人,上前来打了個拱,“大姑娘,我看见位熟人,過去打個招呼。” 妙真看他一眼,点着头,眼睛好奇地跟着他向另一條栈道望去。 鹿瑛也跟着看,良恭穿着一身灰蓝的裋褐,行步却挺拔锵然,扎在人堆裡格外显眼。她心下好奇,因问:“姐姐,這人是谁?看着面生。” “還不是爹娘闹着为我寻的小厮。走到哪裡他都跟着,像屁股后头长個尾巴,烦也烦死人了。”妙真尽管這样說,可神色不见烦忧,反有丝得意。 那寇易听见二人說话,也凑来议论,“小厮?看气度可不像。他会吃酒么?” 妙真横他一眼,“你可不许拉着他胡混!” 寇立无不遗憾,“那我只好等着安阆了。” 妙真早把魂眼飞得老远,耳畔也听不见他說的什么,只留心到良恭迎着那條栈道口走去,人還未到,途中就已放出笑来。 那笑与他平日大不一样,豪宕畅意,英气逼人的眉宇间夹着股子浪荡。 那栈道口正有艘客船靠岸,不是包船,下来的都是些鱼龙混杂的平头百姓。 良恭看见严癞头背着個包袱皮下来,老远便是一笑,“你這是去了哪裡回来?” “怎么在這裡撞见你!”严癞头又惊又喜,把疤疤癞癞的一颗光头抹了一把,淤青的嘴角咧开一個大笑,“我才由无锡替人收账回来,赌账,不好弄。這班要钱不要命的,沒你在真是不行,我只会动拳脚,不像你,动脑筋。你瞧,弄得自己也挂了点伤。” 好在只嘴角一处带伤,胳膊腿尚齐全。良恭把他拍一拍,“你是替谁去收账?” “张大官人嘛,于三牵的线。”說着,严癞头挨得近些,“走时我和于三吃酒,那狗娘养的吃醉說漏了嘴,你猜那历大官人为尤大小姐开的什么价?” 他把两手比了比,“一千!定钱给的是二百两!于三那贼狗私下抽了一百的定,后头還想再抽三百。所以他才急着摧咱们,叫咱们早早拿人去结银子。不過我也拿他无法,只能吃了這哑巴亏,谁叫只他晓得這历大官人是哪座庙的神仙。我和他磨了磨,他答应事成再让咱们一百两。” 良恭朝那栈道望去,小厮们還在卸行李,一班花红柳绿的媳妇丫头围着两位小姐,妙真像被捧出场的价值连城的一件宝物,令四下裡目光蠢动。 严癞头跟着良恭望去,正撞见妙真的眼。竟吓了她一跳,兔子似的瑟缩一下,忙将目光忐忑避开。 “那就是尤家大小姐吧?”严癞头笑着揣测,“還真是打眼,怪道那历大官人過目不忘。我看她這一眼,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了。你是跟着她到码头来的?” “尤家二小姐与姑爷回娘家来了,到码头来接他们。别看了,做梦你也梦不到這样标志的人物。” 严癞头收回眼吭哧吭哧笑,“這梦也不是咱们這样的人能做得起的。我啊,就是白看看。连历大官人那样随手就能掏出一千两银子的人也沒得手呢。說正事,你跟她跟得紧,有的是机会,什么时候你给我個信,我带着人来绑她。” “不忙,過几日我抽空回家住一夜,届时我去找你,正好有事要同你商议。” “好,這裡也不是說话的地方。我先去张大官人那裡交账。”严癞头刚错身两步,又倒回来,“对了,有桩事我得同你說一声。你隔壁那俏寡妇可不是什么贞烈女子,你不在家這些日子,我看见有說媒的在她家裡进出。” 良恭只是微笑着点头,“這事我知道。” “你知道?”严癞头楞了会 ,向天上可悲的望一眼,“這班狗娘养的,還真都是认钱不认人的。” 良恭拍了拍他的肩,“你要是撞见她,可别說這种话,她不该我什么。要說欠,也是我欠她的。” 严癞头听得稀裡糊涂,只得把脑袋拍一下,“也罢,我不懂你们這些勾当,也懒得過问。我先走。” 第16章 风度云移 (〇五) 這头說完话,那头也都收拾停妥了,一队人赫赫扬扬归到家中。尤老爷特地推了些应酬,骨肉团聚,于花园内开筵设酒,小戏杂耍,天伦叙乐。 一晃几日,這日早起,鹿瑛要搬回自己院裡与寇立夫妻同住。妙真百般挽留,“急什么呢?你我姊妹才是久别重逢,跟他是日日都是见得着的。” 鹿瑛见她有些发急,微笑的面容浮起难为情的红云,“我們走时,婆婆专门叮嘱,趁回娘家這空子,好好休养。” 妙真翻翻两眼,“你瞧,姑妈也叫你好好休养,你又何必急着去服侍他。” “我的姐姐,你连這话也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鹿瑛的脸益发涨红。 妙真窥她一会,总算明白過来是叫他们夫妻趁這空子抓紧生育的意思。這事情就不好拦阻了,连曾太太也常盼望鹿瑛早有子嗣。 她微红着脸不說话 ,俨然是生了气。鹿瑛比她小了两岁,不像别人家的姊妹总有個盎盂相击的时候,她们是从不吵架的。妙真心裡明白,一向是鹿瑛在让着她,为她的病根。 她犯了倔,歪着头不看鹿瑛的背影,盯着影影绰绰的窗纱。 外头是什么时候了?桃李争春,海棠斗艳,玉兰伸出一只只纤弱的手,春已過半。她做姐姐虽然做得失败,可這些年不知不觉做下来,也习惯了。 鹿瑛也惯了,在妆台收捡胭脂钗环,镜裡瞥见她的脸色,只好搁置东西走来床上哄她,“姐姐气性還是這样大,半点也沒改。好吧,我今晚上還睡這裡,叫他且等着去好了。” 哄得妙真一笑,拥了拥被子,自己想一想,也妥协一下,“算了,你又不是明日就要走。免得回头你婆婆說我不懂事,绊着你不许你们夫妻团聚。你今晚去吧,過两日再到我屋裡来睡。” 這厢深明大义地放了妹子去,一转头又抱着被子生了一早上的闷气,也不梳洗,连午饭上来也不吃。 林妈妈听见,心疼得要不得,趁身子骨好些,少不得過来劝,“二姑娘与姑爷少年夫妻,又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你只顾自己高兴,把人绊在你屋裡,反叫人夫妻分离,你這当姐姐的也忍心?” 一行把她拉她的被角,“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你只想着鹿瑛是你妹子,你们是最亲的。可你也要想想,她是嫁了人的人,是寇家的媳妇,有丈夫,有公婆,姊妹间再要好,终是要各成一家的啊。” 不說還罢,一說便将妙真的眼泪惹出来,躲在被子裡瓮声瓮气地哭诉,“就是這话。她嫁了人就不与我亲近了。這几夜人睡在我這裡,心却在那屋裡,总是念叨寇立,生怕他在那屋裡有一星半点的不好。” 林妈妈挨坐在床沿上,轻轻隔着被子拍她,“人家挂心丈夫是应当的,怎么在你這裡反成了错了?你這個做姐姐的,也该学着体谅人,连妹妹嫁了人也要以你为先,哪有這样的道理?你细想想。” 妙真揭开被子,转来一张泪水洗過的脸,啜泣着辩驳,“我不是要她以我为先,我就是觉得她与沒嫁人时不一样了。从前她什么事都对我讲,這几日我问她在婆家好不好,她都說好。哪有样样好的?她就是不愿意对我說,可见我們姊妹间是远了。” 林妈妈睇着她一脸天真的泪痕,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她說明。她是玛瑙裡封住的蜘蛛,对能世事流转毫无知觉,看外头的世界总是雾裡看花,懵懵懂懂。 妈妈无话可說,只管微笑着拍她。 這时候,听见花信挂起卧房的竹箔进来,“良恭想来向姑娘告個假。” 妙真的心绪被牵动,又忘了为鹿瑛伤心,揭了被子坐起来,用手刮了两下长发,踢踢踏踏趿着鞋走到外间。 出来看见良恭站在罩屏外,同时也嗅到饭香扑鼻,当下动了食欲。不再要人劝,自己掠過良恭,走到小饭厅那头,提起箸儿朝他招一招,“你告假是要做什么去?” 這倒怪了,从前但凡良恭告假她都是不過问的。良恭慢洋洋跨了门槛进来,拱手道:“回家去瞧瞧。” “上回路過凤凰裡叫你去你不去,這会怎么又想着去了?” “家裡有点事。” “家裡使人来传话了?是前头几日码头上那個人吧?他是谁?” “是個朋友。我托他帮我照看姑妈。” “什么朋友?” 问到此节,妙真心下一惊,才发现自己這些問題简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是什么身份,怎能如此细究一個下人的家世?她有些尴尬,暗暗抬眼窥良恭,他脸上也正有些发懵。 柴房后头裡那只大狼狗一定又来讨饭了,不知谁惹了它,隔得大老远也听见他凶吠了一声。這一吠,凿碎這微妙的尴尬。 良恭握着拳“吭”地咳了一声,“朋友就是朋友,难道朋友還有三六九等之分?” 正是這话,妙真记得当时大老远看见那人,实在吓她一跳。五大三粗身段,光秃秃的脑袋上结了好几個癞疮,那脑袋像是给這些疮疤彻底毒了個遍,寸草不生。 她长這样大,還是头遭与這样面目可憎的人目光交错,简直疑心他身上的臭汗味随着這缕目光爬到了她身上来。 她不由搁下箸儿,把两條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搓搓,“那人瞧着可不像個好人,怪吓人的。” 良恭忽然歪着嘴笑一下,“那什么样的瞧着才像好人?非得是仪表堂堂相貌标志的?” 妙真见他有些嘲讽的意思,横過一眼,“我又沒說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是我的朋友,想来,我大概也不算好人了?” 妙真索性直勾勾朝他望去,噙着冷笑,“你是不是好人你自己心裡最清楚。哼,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不跟你计较罢了。” “那小的這厢谢過大姑娘宽宏大量。”良恭不端不正地作了個揖,笑得实在招恨。 隔着饭桌,妙真恨不能掀了碗向他砸去。可心裡计较着岂不有失体统?上回叫他看见她与冯二小姐打架,恐怕已让他疑心她是個泼妇,再掀碗碟,那可就坐实了。 她咬着牙,眉间怒火烧得正旺。不想良恭站直身,正经地微笑道:“明早回来给姑娘捎玉宝街的兔肉脯。” 一盆温水浇灭了妙真的火,她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却心不由己地抿起一丝笑,“還有桂兴铺子的炸鹌鹑。要双份子,老爷也爱吃。” 按說良恭由尤府出来,路上买了些酒肉,一径先往严癞头家中去。严癞头之处隔凤凰裡不過两條街,近墨者黑,也是條破破烂烂的巷子。 严家也是父母早亡,虽有几门亲戚,因嫌严癞头地痞之流,不大走动,致使严癞头无人问管,尚未娶亲。 家裡乱得鸡窝一般,看见良恭来,只搬了木头墩子引他院中落座,“你是好洁净的人,我往无锡去這些时,屋裡来了些野猫作得臭烘烘的,我還不及归置,就在外头坐。” 又搬来张矮几,将良恭所带酒肉摆开,“你說是有什么事同我商议?” “尤大小姐的事。” 严癞头直起腰杆看他一眼,先前說起這事,他都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从沒個准话,眼下似乎转了念头。 他笑着扯扯裤管子,一屁股坐下,人高马大地憋屈在矮矮的墩子上,浑身都显得窘迫,“你拿定主意了?几时动手?” 良恭虽与他同高,身段却不及他粗.壮,坐在矮处也不显逼挤,反有些翛然的虎卧之势。 他端起碗呷了口酒,反手抹干嘴笑道:“我变了個主意。把历大官人的定钱還给于三,不赚他那几百两,另谋出路。” 严癞头骤将眉眼挤在一处,“什么出路?” “大小姐有位未婚夫,姓安,常州府人氏,听說是個状元之才。他不日就到嘉兴,倘或他果如尤家人所言绝非池中之物,那正好我也不必满世界疏通什么关系了,他不就是送上门的路子?” 說话间,他拔座起来,翛翛踱步,“他這回若中了举,少不得二三年就能中個进士。又有大小姐的大笔嫁妆铺路,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我若倚上這棵树,岂不比先前那些弯来折去的打算便宜?” 理是這個理,以他的心计,要博得個愣头青的信赖也未必是难事。可严癞头细细思来,心下有些犹豫。两個人十来岁上头就耍在一处,他比谁不知道良恭? 良恭這人手重,却坏在一样,心不够狠。他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也有为亲人赴汤蹈火的肝胆。但若說为他自己,他总是缺了一口气。 严癞头扣着眉,半晌不语。 不闻动静,良恭折回身来,“你若舍不得那笔钱,就罢了,就当我沒說過。” “不是這话。”严癞头摆摆手,却苦在脑子笨,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笑,“冒着风险赚這笔钱本就是为你谋前程,既然你有更好的出路,又不必担风险,自然更好。只是……” “直說。” 严癞头舔舔嘴皮子,“你该不是对那尤大小姐下不去手吧?” 良恭一下笑起来,有些夸张地挑着眉峰,“你几时见我对人手软過?我不過是觉得安家這條路风险小些。” “可這條路日子长呀。”严癞头摸着脑袋咕哝了一句。 幸而良恭沒听见,否则又要招出一番道理。严癞头自知說不過他,也就不說了,两個商议定把银子退给于三,只盯着安家這條路走。 打算是如此打算,可良恭自己也有些說不清這打算是为他自己,還是为维护妙真。将個前程安稳的千金小姐拐带出去给人,太冒险了。谁知道那历大官人是人是鬼? 他好歹是承了妙真一点好处,尽管那好处往往伴着讥讽愚弄。 归家這一路上,半竿落日,残阳昏黄,铺面摊上的人都收拾着家去了,转到哪裡都是凋零空茫。他不也是一无所有,心徒四壁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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