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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12节

作者:未知
所以妙真给的這一丁点好处,就成了一份可亲的安慰。 第17章 风度云移 (〇六) 暮還家来,恰逢易寡妇在门前送個婆子。两個人槛内槛外說话。那婆子把她的手客套地往门裡搡,“不送不送,天色暗了,你這么個招人的年轻媳妇,遇见那起沒王法的歹人還了得?” 易寡妇半掩在院门内,温柔和善地笑道:“那您老人家慢去,常来走动。” 婆子扭头看她一眼,笑得勉强,“不是我多嘴說你,眼下能有這样的人家已是烧了几世的高香了,你的心气也不要太高,你這样子,我哪裡好对人家开口?” “柳妈妈,你只管按我的话去回,不成就算了,谢酒我這头還是少不了你的吃。” “倒不为這個。” 那婆子一行客套,一行辞将去了。易寡妇待阖上门,抬眼又看见良恭。他有三個来月沒归家了,或许回来過,只是悄无声息的,刻意避着她。 她自然也沒话好說,谁人不要自尊?她笑着点点头,轻轻缓缓地关上了院门。 那“吱呀”声拉得长长的,似一條看不见的线,断尾沒声息。良恭在那门前站了一阵,站到日暮低垂,天是张“贴加官”的桑麻纸,黯得不让人喘息。 他匀好了气进门,谁知他姑妈也不给他好過,问了几句他在尤家的近况,便将他扯到正屋裡,向隔壁墙上递一眼,“易寡妇露出口风要寻户人家托身,還真是抢手,這些日子,就有好几個媒人上门来。” 良恭靠在窗户底下那张斑驳的椅上,歪斜着身子,表现得散漫不在意,“不是很好?他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好過,找户好人家才是正经事。” 良姑妈有意打量他一眼,点了根蜡烛過来,“前两天有户人家来說,是盘云街上开香料铺子的,男人還很年轻呢,才二十五岁,先前娶了一房媳妇病死了,底下又沒儿女,房中又沒别人。要說她去做正头太太。她同媒人开口要五十两做聘,四季衣裳各要两套,头面要三件,還要……” 她掰着指头细数给良恭听,听得良恭露出意外之色,她便笑着将桌子敲敲,“這不是有意为难人嚜,就是头嫁的姑娘也不敢张這個口。我看她就是想吓退人家,给你留着空子呢。你再不請人去說,转头人家果然答应了,可就真是沒机会了。” 倘或人家真能应承,倒是易寡妇的福。他岂能半路杀出去断人前程,前头理智抽身,不正是为给她留一條更好的路走?這世间比他好的路简直成千上万。 他笑着摇摇手,“您净是瞎出主意,人家放着這样好的前程不要,往我們這破院子裡扎什么?您别操心,我的亲事不急,等我赚足了银子,還怕寻摸不到一门好亲事?” 良姑妈苦口婆心无果,只得收声,赶他去睡。 此夜两处愁眠,自良恭去后,下晌胡家的队伍就打发了個小厮先行到府上报信。說胡家舅母并安家少爷次日即到。尤家裡外都有些意外,往年胡家不過是打发個管事的来走动,想不到今年却是当家太太亲自来走动。 妙真還未及多想舅母是为什么亲自来,回房便被花信拉到卧房裡叽叽咕咕点了几句,“方才听见安大爷明日到,你瞧见沒有,白池笑得好不高兴。” “是么?”妙真不欲在此话上纠缠,只是装傻充楞,“就你眼尖。” “她那点花花肠子還能逃得過我的眼?”花信嗤笑一会,扯着妙真,“姑娘真别不当回事。” 妙真只是傻呵呵地笑,入夜睡在床上细想,不知道该怎么拿這事当事。要做太太的人,连這点小事也不能容,是要叫外头笑话的。何况這人是白池,她自幼分走了白池的母亲,還她一半的吃与穿并半個丈夫,都是应当。 无论如何,在名目上,白池至多能做個美妾,她才是未来那個的“安家夫人”。一個千金小姐将来要变成当家做主的太太,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容差池。 她翻個身,仍觉得這不算件大事。她的心裡无大事,眼下要紧的,是明天良恭捎回来的兔肉脯与炸鹌鹑,以及要作什么装扮才能令安阆眼前一亮。她在意的,不過是一份小女人的虚荣心。 這点虚荣谁沒有?白池也不例外,仍寄希望能在妙真的倾城容光底下挣扎出一抹自己的色彩。她天不亮就起来拣选衣裳,蹑手蹑脚地将年节底下新裁的几件夏衫摊在榻上。 饶是如此,還是惊动了林妈妈,她静悄悄坐起来,看着白池不安分的背影在未褪的月光裡蠢蠢欲动。 “吭吭。” 林妈妈咳嗽两嗓子,惊得白池回身,掌上了床前的灯,“娘,您這么早就醒了?” “我醒得可沒你早。”林妈妈话裡有话地睇她一眼,肃穆地把床沿拍拍,让她坐,“丫头,咱们娘俩可不是尤家的家奴,是半道入的府。得先太□□惠,可怜咱们娘俩個沒归宿,才留咱们在這裡。虽然先太太早去了,可這些年,尤家从沒有哪裡亏待咱们。待你更是沒得說,你的吃穿用度,只比二位姑娘略次一些,比外头那些小门小户的姑娘不知好到了哪裡去。在世为人,可是要讲良心的呀。” 忽然沒头倒脑的一筐话說得白池心虚意冷,把头低着笑了下,“大清早的,娘怎么想起說這些有的沒的话?” 林妈妈把被子理着,神情冷淡,“我怕我再不說,你就忘了自己是谁了。我虽沒读過书,不认得几個字,可在为人上,我不比那些读過书的妇人差在哪裡。我一辈子就讲究個知恩图报,问心无愧,我的女儿,也断不许她做個忘恩负义的人。” 白池半晌无言,心裡却是哀哀戚戚地哭過了一遍。 比及天光放出一偏朦胧的幽蓝,她起身去将榻上的几身衣裳折起来,声音藏在模糊的轮廓裡,有些沙沙的,“我就是怕衣裳在箱子裡搁久了有霉味,拿出来散散味道。” 林妈妈晓之以理一番,又动之以情,“姑娘,我是做娘的,哪裡会不晓得你的心?眼下已是最好的了,将来你跟着妙妙去,也算是成全了你的心事,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咱们是什么身份?怎么還敢妄图名分?那不是咱们该想的。” 白池背着身立在橱柜前,让清晨的露与风堵住了嘴,爱与伤悲都不能出口。 次日一早,阖家女眷就到门口瞻望胡家的车马,只看這郑重的态度,可见此事在曾太太尤其要紧。 曾太太原是胡家的丫头出身,跟着妙真母亲陪嫁到嘉兴尤家来,即便早扶正做了太太,也是“树高千尺不忘根”。 望到红日发白,胡家的车马才煊赫地驶到门前,曾太太忙捉裙下了石蹬去迎,向马车上下来的一位华丽妇人连福了两回身,“听见舅太太来,我昨夜就高兴得睡不着,天不亮就起来吩咐厨房预备洗尘的席面。舅太太這一路還顺当?” 這胡夫人有些发福,满月脸,水杏眼,头上的钗环多得压沒了脖子。妙真悄悄并着脑袋与鹿瑛耳语,“瞧,舅母還是這样子,生怕别人不晓得她家有钱,恨不得把脑袋作花瓶,将满副家当都插上去。” 鹿瑛抿着嘴笑,掣她一下,“快别叫她听见,又要抱怨娘沒管教好咱们。” 還不是胡夫人看曾太太是他们胡家的丫头出身,待她就有些不大敬重,并不大怎样拿曾太太当正经的尤府太太看待。再一则,胡舅爷是妙真母亲庶出的兄弟,血缘上到底隔着一半。 曾太太在旁半搀半挽着她,她那双眼只管斜瞥着曾太太,“原早就该到的,在苏州耽误了一程子。” 說到苏州,那眉目裡无不是赫赫扬扬的得意。曾太太知情识趣,忙问:“在苏州有事?” “可不嚜。”胡夫人立马郑重其事道:“去苏州黄大人府上叨扰了些日子。” 尤家承着朝廷在苏州织造的纺织事务,也认得這黄大人,是位人物。曾太太惊叹,“唷,舅太太与黄大人家裡有来往?” 可算是问到胡夫人心坎上去了,她抿着唇神神秘秘一笑,“他们黄家想說我們雀香做儿媳妇。就为這事情我才亲自到苏州与他们商议。既然都到了苏州了,也不怕远,也来嘉兴看你们一趟。” “那這门亲事說定了?” “說定了。不過儿女们都還小,還有几年才办。” 两位小姐跟在后头听见,相看着吐吐舌。正此刻,胡夫人向后扭头笑看妙真,“妙妙愈发出挑了。安家少爷本来是随我們家的车马一齐来的,今早进城,他說要先去买個什么东西给你和你爹,想必一会就到。” 妙真回头一寻,那曲曲折折花砖一直通到大门外,一张张面孔裡,果然不见安阆。 安阆来往嘉兴多回,自然是不会迷路,大早起便暂辞了胡家的队伍,独自往玉宝街上来买桂兴铺子的炸鹌鹑。 他们安家不比胡家,早是個破落户了,好容易中举,把一些人来送礼打点了带来,路上一看,還不及胡家一個指缝,未免不够敬重。只得投其所好,专门兜转一趟,买些尤老爷与妙真都好的东西,聊表敬意。 可是不凑巧,桂兴铺子的炸货名满嘉兴,這会已赶不上了。安阆站在铺子前好說歹說,人家硬是遥遥手,“你早来半刻還赶得上,這会沒有了就是沒有了,要吃明日請早。” 安阆欲要加钱,可摸摸褡裢,囊中羞涩,实在說不出口,只站着满面作难。偏身旁忽地有人搭讪,“我让你一包。” 眼前果然递来一個桐油纸包,顺着那手望上去,是位眉目浸霜的青年,却挂着一脸松松散散的笑意。 第18章 风度云移 (〇七) 那人不是良恭又是谁。他看此人是個读书人,外头穿一件寻常苎麻湛蓝褡护,裡头是一件洗得薄旧了的玉白道袍,头上扎着網巾,肩上背着褡裢。却是位落魄子弟。觉得此人与他同陷窘困,因此难得一回善举。 安阆忙连连谢過,摸了铜板给他,“真是亏得兄台出让,可是解我之难了。” 良恭哪還要他這几個钱,便摇首笑道:“用不着谢,你只管赶你的路去。”言讫自行走了。 转到盘云街上,二人又撞在一路,均感意外,相视一笑。安阆拱手道:“真是凑巧,多谢方才公子肯成人之美。” 良恭听见“公子”這称呼,浑身不自在,忙摆手,“不要叫公子,哪家有我這么穷的公子?” 安阆觉得這话本该是自己的說的,眼下从另一個气度咄人的青年嘴裡說出来,倍感亲切。少不得拱了拱手,“英雄莫问出处嘛。請问公子姓名?” “良恭。”良恭在肩头拱手回了個礼,“你是外乡来的?” “从常州来,到此地访亲。” “常州?”良恭不免暗裡认真看他两眼。此间已近尤府门前,听见看门的小厮老远就摇手招呼“安大爷”。他心下一笑,真是天道机缘,想什么就来什么。 眨眼间,他忙敛了那不端正的笑脸,兜至安阆跟前郑重拱手,“原来是安大爷,小的未曾见過,先有失礼,万望恕罪。” 這功夫,门上的小厮已迎将過来,待安阆热络得要不得,想必是猜准了他已中举。且别說尤府的看门小厮,這一路上,连胡夫人的待他的态度都是天翻地覆,逃不出也是這個缘故。 這年月,谁不是长一双势利眼? 還是這良恭,两人不认得时他便慷慨解难,如今彼此知道身份,他也只是尽個下人之礼,并不過分讨好。可见猜得不错,這良恭也是有君子之风的人。 安阆也不要门上小厮引,只向良恭笑着打拱,“原来你是姨父家的人。既如此,烦請你引我去拜见姨父姨母。” 良恭将其引到厅上,恰逢开席,阖家人口都在,他便悄然退回院中,手裡提着两包兔肉脯与炸鹌鹑,竟不知该如何安放。 待那两包冷肉被遗忘,已倥偬過去几日。安阆与胡夫人被安置在园中客房,胡夫人每日由曾太太陪着访亲探友,诉說家常;安阆则多半与二姑爷寇立伴在一处吟诗作对,谈笑风生。 然而這跌碎几处的亲戚,都是貌合神离。胡夫人不過每日见缝插针向曾太太炫耀新结的亲事;安阆也与那一身奢靡习气的未来连襟话不投机。 這日寇立邀安阆往行院吃酒,安阆借故推脱,抽出身来在园中闲逛。逛来逛去,脚似认得路,不觉走到妙真院前。 犹豫间,门内走出個媳妇,是曾太太房裡的人,笑着請他,“安大爷沒午睡?真是巧,大姑娘也睡不着,你进去兄妹二人好說话。” 因与妙真有一层亲戚关系在,倒不必太過避嫌疑。况且听這媳妇的意思,是得曾太太允许的。他便点头往裡进。走到场院中,向东厢瞥一眼,那槛窗上正映着一枝碎影,微微拂动。 這时节黄莺稀疏,在心裡“喳喳”地聒噪,有种抓心抠肺的痒。偏這会,妙真一张艳绝脂粉阵的笑脸嵌在正屋窗户上喊了声:“表哥,快进来吃茶。” 进去时,妙真已迎至外间,穿着家常绾色绉纱短褂,扎着辰砂色的裙,要睡睡不着,乌髻在铺上滚成了蓬云。 安阆不论见她几回,总觉惊艳。可也似乎只是惊艳而已,胸中并沒有什么大起大伏的情感,除了一点属于男人的能独占艳魁的虚荣心。 他向她客气地笑,“大妹妹沒午睡?” “热得有些睡不着。”妙真招呼打瞌睡的花信,“给表哥瀹碗杏仁茶来。” 安阆笑道:“亏大妹妹還记得我的喜好。” 這事情是妙真有意去记的,按曾太太的话說,做太太的,要事无巨细,她忘性大,得比别人更努力。不過這话不能直說,說了就是過于抬举了男人,不论怎么样,男女关系上,女人即便低嫁,也应当矜贵。 她只闲摆摆袖,“你往我們家走动也好几年了,這還不记得,我就是真傻了。你今日怎的沒与寇立出门去?” 安阆坐到椅上,把屋子环顾一圈,“他在外头约了几位生意场上的朋友到罗家院裡听曲,我一向不爱那些热闹。” “听曲”是委婉的說辞,其实是一般狐朋狗友去吃花酒,這些妙真還懂。安阆沒這些公子少爷的习气,這也是尤老爷看中他的一点。 妙真一手撑在中间的方桌上,托着脸看他,“那你今日岂不无趣?我领你去瞧瞧鹿瑛吧,寇立出门去,她一個人在屋裡大约也不得趣味。” 安阆笑着沒讲话,她愈发兴兴道:“对了,我领你去瞧瞧我培的花好了!你還沒到我那片花圃裡看過吧?去年我新栽了好些海棠。” 他仍是低着笑脸,手拈着衣摆上粘带的杂草。觉得她這些打发光阴的法子也像這些零碎的草根,实在多余得无聊。 不過抬眼看见她那张脸,又觉得這无聊或许可以原谅。总不能要人又有面子,又有裡子,毕竟世事难两全。他在心裡宽慰自己。 恰值花信奉上茶来,他暗裡松了口气,趁花信出去,他翘起腿,慢條條呷了一口茶,“我记得大妹妹跟前常伴着的是两個丫头,還有一個呢,来了這些日也沒见。” “你是說白池?”妙真提起心神,乔作不以为意地够着脑袋朝门外张望,“她大约到厨房裡给林妈妈煎药去了。” “白池”二字跳安阆心口裡,惊起蒙了两年的灰。他两年未至嘉兴,有些路都不大认得了,這個名字却是未敢忘也未敢提的。 可当着妙真,他只装作糊涂,“好像是這個名字,我从前听见過你喊她。” 听见這话,妙真又将那点提防之心搁置,动人地笑着,走去端了鲜果碟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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