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光 作者:未知 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 吞吐着柔軟的針一樣的光。 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 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王小波 文科班的學業非常繁重,蔚觀雪每天帶着厚厚的文科課本、筆記本,抓緊一切時間背知識點,心中有個聲音在告訴她,池澈一定能考到很好的學校,所以她更要穩定,更要好好備考。 國家工程告一段落,蔚父歸家。 夏日炎炎。 客廳裏開着立式空調,茶几上放着車釐子,還有一壺清茶、一盤圍棋。 傍晚蔚父會跟蔚聽鬆對弈品茗,父子倆談着以後的人生規劃。 蔚父知道這兩個孩子聰明、有天賦,但早年不在他們身邊,疏於陪伴,他心中多少有愧。 現在兒子鋒芒內藏,喜怒不形於色,他也漸漸難以看出兒子的情緒。 女兒聽話懂事,但從來報喜不報憂,不想讓他們擔心。她上初中時有次被車撞得骨折了,他們過了一個多月才知道此事。 蔚父端起茶杯:“你們都大了,想好自己要走的路。” 蔚聽鬆靜靜聽着父親的教誨,目光垂在黑白子上。 圍棋考驗佈局謀略,更考驗人的眼界、心性。 蔚父品了一口祁門紅茶:“做的事要對得起國家。” 蔚聽鬆低眸靜思了一會兒:“嗯。” 蔚父拍拍兒子的肩。 時間如白駒過隙,那邊國家工程突飛猛進,漫天“轟隆隆”的施工聲,這邊他曾抱在襁褓裏的小娃娃,已如此出類拔萃,比他還高大有力。 快到六月十八。 蔚母前天夜裏又飛往北京,跟丈夫、兩個孩子視頻了一會兒,提前互道端午快樂。 掛了手機,蔚父還惦念地看了視頻頁面好一會兒。 他跟愛人今年相見的次數太少了,甚是思念,但又不想讓孩子們看出,畢竟老夫老妻的。 蔚父擦擦眼鏡,揮手道:“我們給你媽媽包糉子寄過去!” 蔚觀雪贊成:“古有千里送鵝毛,今有老爸千里給媽媽送愛心糉。” 蔚父寵溺地颳了刮蔚觀雪的鼻子。 女兒真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 蔚聽鬆看着父親和妹妹之間的親密,眼裏露出一絲笑意。 三人圍坐在茶几邊。蔚聽鬆弄來糉子葉、糯米、鹹鴨蛋,還有綁糉子的線。尋常人可能會尋思大熱天千里寄糉會不會壞掉,但蔚家行動力超強,有蔚父這個大工程師在,抽真空、放冰袋不在話下。 蔚觀雪把手機視頻擺在三人看得到的位置,她已早早搜出包糉子的教程,比對了幾個版本,現在這個是最容易上手的。 蔚觀雪道:“我們比賽,看誰先包出第一個。”她的目光在父親、哥哥身上轉了一圈,“第一個包成功的,其他人要發給他一個……十塊錢的紅包。” 蔚父大笑。 蔚聽鬆也低笑。 有了這個彩頭,一家人更加興致勃勃。 他們一家人都喜歡喫鹹糉,只有蔚父喜歡喫甜的,但他正在包的糉子是鹹的。 蔚觀雪看出不同,說:“爸爸,你喜歡甜的,媽媽喜歡鹹的,你現在包的是媽媽喜歡的。” 蔚父往糉子葉裏灌糯米,儒雅地笑道:“你媽媽喫鹹糉開心,我就甜在心裏。” 蔚觀雪笑了笑。 父母經常不在身邊,但他們對對方的愛,讓她耳濡目染學會了愛。 蔚父剛要包好一個,繫繩時糉子葉散了,又得重新開始,蔚觀雪連忙放下自己的,幫父親重新綁。 蔚聽鬆瞥了一眼,即將包好的糉子被他放下來。 蔚父包的是鹹鴨蛋肉糉,長形糉子被蔚觀雪細心繫好。墨綠色的糉子像模像樣,蔚父的手指上沾着糯米,他開懷大笑:“包好了,包好了。” “爸爸太厲害了。第一個包好的!”蔚觀雪擦擦手,從沙發上拿起手機,“我要給冠軍爸爸拍一張,給媽媽發過去。” 蔚父將糉子當獎盃舉起來,對着手機攝像頭還有點拘束。 蔚觀雪調整角度,給父親加油打氣:“爸爸超帥的!爸爸永遠是媽媽的夢中情人。” 蔚聽鬆看着眼前這幕,脣邊含笑,這時纔將那個未完成的糉子包好。 蔚父對女兒打趣:“你哥哥也包好了,你現在是最慢的。” 蔚觀雪一隻胳膊挽着父親,一隻胳膊挽着哥哥,滿臉撒嬌的表情:“反正你們的紅包最後都會給我,本姑娘一點都沒有擔心。” 蔚父笑:“原來我女兒纔是幕後大贏家。” 蔚聽鬆進入廚房,在蒸鍋里加上水,將糉子放進去蒸。 蔚觀雪看看糉子,他們還包了大糉子、小糉子,三角糉、長形糉,肉糉、白糉。 蔚觀雪拎起一串小白糉。 小小的糉子,三角形,像一串串風鈴。 她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分班後,他們見面的機會少了很多,端午節他會怎麼過? “這個,我週一帶去給金蕾。”金蕾也選了理科,蔚觀雪和李子楓學文,他們像在茫茫大海上相逢過的風帆又散開。 蔚父點點頭。這兩個小姑娘從小認識,一直到現在,感情都很好,逢年過節,還有彼此的生日,都要互表心意。 蔚聽鬆將糉子端到飯廳。 熱氣騰騰的糉子散發着肉香、竹葉香,勾得人食慾大開。蔚父解開繩,剝開一個,糉子葉一層一層往下落,露出裏面雪白的糯米,熱氣往人臉上衝。 蔚父蘸了糖,趁熱吃了一口,好喫得眯起眼。 蔚聽鬆瞟了蔚觀雪一眼。 他的妹妹不僅裝了兩串小白糉,還多拿了好幾個肉糉。 週一。 趕在升旗儀式前,蔚觀雪跟金蕾約好,去理科班送糉子。 走廊上學生們往樓梯口擁,新的教室,新的班級,蔚觀雪感覺自己像不認識路了,她拎着紙袋,朝教室裏面張望。 教室的窗戶很亮,裏面有點嘈雜。 金蕾見蔚觀雪來了,眼睛一亮,立刻跑出來。 蔚觀雪分給她一串糉子,金蕾提着一串小白糉,歪着頭左右打量,抓了幾個,用手掂了掂。 “太可愛了吧。”像一串串小鈴鐺,“給我的?” 蔚觀雪笑:“不給你給誰?” 金蕾喜笑顏開,抻着脖子往蔚觀雪懷中探:“我的我的,全是我的,還有沒有?” 蔚觀雪正要對金蕾說明,一道長長的影子蓋過了金蕾,將她往旁邊扒了扒:“糉子拿到了,就趕緊去操場,別攔着道。” 又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再次響在蔚觀雪的耳邊。 她擡起頭,又不敢擡得太明顯,抱着紙袋,站在陽光映出的欄杆影子中。 金蕾扭頭:“池澈,你一點沒變,小心蔚觀雪不給你糉子喫。” 少年一如既往地冷酷:“行了,下樓。” 清風拂過蔚觀雪臉頰上的髮絲,池澈感覺那是自己的手。 他盯着蔚觀雪的發心,她雪白的小臉垂着。 自從分班後,她就再也沒上過遊戲,也沒來看他一次,他都以爲自己被她遺忘了。 “見友忘色的傢伙。”他想捏她的臉,“第一份糉子竟然不是先給我的。” “金蕾是我好朋友。” “那我呢?” 蔚觀雪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對方就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鼻子,有點用力。 “要記住,我是你的前同桌,最獨一無二的前同桌。” 蔚觀雪擡起眼眸,望向高高的池澈,笑了起來。 她也害怕過,但是沒有想到,對方還是那個池澈,分班的陌生感被生生沖淡了。 “是,那我的前同桌,你要喫糉子嗎?” 池澈伸出手:“要,當然要,比金蕾還要多。” “但我只有甜糉,你要喫嗎?” 池澈一聽到甜,目光就滯了一下,甜糉子是人喫的嗎? 王峻峻衝上來:“池哥最討厭喫甜糉!小姐姐給我,我最喜歡!”他被池澈一巴掌抵住臉,推到了身後。 池澈咬牙切齒:“喫!我最喜歡喫甜糉了。” 蔚觀雪低頭,抿脣笑。 有次她無意中聽到池澈說自己最討厭喫甜糉,但昨天給池澈偷拿糉子時,還是鬼使神差地拿了一串甜的。 她也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或許是想知道,會不會有一個人跟爸爸一樣,也會讓她甜在心中。 她遞給池澈一個紙袋,裏面是小白糉:“不喫也沒關係。”其實還有幾個大咸糉。 池澈的心在滴血,狠狠接過:“喫!我肯定全喫完!” 王峻峻驚呆了。 蔚觀雪看着王峻峻他們,又拿出一些鹹糉,讓他們幫忙分給過去班上的同學。 王峻峻心花怒放,喜滋滋地捧着糉子,不敢相信:“我竟然也有,而且居然是鹹的。” 池澈的目光從蔚觀雪的手上一直挪到王峻峻的大肉糉上,喉結滑動了一下又一下。 蔚觀雪失笑,隨金蕾去了升旗廣場。 等蔚觀雪一離開,池澈動作極快地從王峻峻手中搶過鹹糉,往自己懷裏塞!王峻峻目瞪口呆。 王峻峻哭訴:“那是我的,哥!” “滾,表面上說糉子是你的,實際上跟蔚觀雪有關的通通都是我的!” 池衛國見池澈拎着一個大牛皮紙袋回來,有點稀奇,想了想,原來今天是端午節。他倚在沙發上打電話,聽見池澈叮囑李姨:“我晚飯就喫這個了,蒸好點。” 段燕虹將車停進公館車庫,剛在玄關脫下高跟鞋就見到這幕,連忙笑道:“我們澈澈想喫糉子呀?我讓人去買。衛國,你想喫什麼口味的?” 李嫂從廚房出來,提了提池澈的紙袋:“什麼糉子,這麼沉?” 池澈往沙發上一躺,對着空調猛吹,吹得通身舒透,聽到這話,想起蔚觀雪對他的提醒,手朝外面一伸:“給我。” 他往裏面摸了一會兒,居然摸出三個大糉子,又摸了一會兒,還有一個大的! 池澈舉着糉子在沙發上樂開了花。 蔚觀雪這個小機靈鬼,藏得可夠深的,故意讓他饞。 池衛國寵溺地看着兒子。 池澈在沙發上,拍了拍胸膛,不可一世:“爸,您今晚能喫到,全是託了兒子的福。” 好大的口氣。 池衛國笑:“你這糉子是金子做的,還是銀子做的?” 池澈萬分珍重地將糉子遞給李姨,眉眼中透着驕傲:“千金萬銀哪敵得過真情實意。”還有點生活哲理。 池衛國隨口問:“這話誰說的?” “愛德華·池三世·澈。” 池衛國哈哈大笑,彷彿看到了五歲的小池澈頭戴王冠,手持玩具寶劍,屁顛屁顛的小模樣。這麼多年,這孩子倒是一點沒變。 李姨蒸了兩籠,一籠甜糉,一籠鹹糉,就這十幾分鐘的工夫,池澈在廚房進進出出,對着蒸鍋看來看去。 李姨特地去客廳跟池先生說:“少爺心可急了,一會兒工夫,看了兩三趟。” 池衛國大笑。 段燕虹眼尖,一眼就瞧見那糉子不像是從商場裏買的,沒塑料包裝,也沒商標:“怕不是同學送的吧?” 池衛國點頭:“那可真是一番心意,親自做的,得好好感謝人家。” 端午節同學送親手包的糉子,自家兒子人緣真好。 他一時半會兒沒想到女生身上去,畢竟他兒子是個連情人節都懶得收巧克力的人,怎麼會去收女生的糉子? 李姨夾出糉子,端了三大盤。池澈快速洗了手,跳到餐桌前,就要用手去撈,像火中取栗的小皮猴,結果被燙得直吹指尖。幸好屋裏開着空調,他倒也沒燙傷,就是皮膚紅了點。 池澈大叫:“燙燙燙!” 池衛國說:“心急吃不了燙糉子。” “我就要第一個喫!”池澈一邊嫌燙,一邊不死心,繼續剝糉子,解開繩子,飛速拉開糉子葉,其間被燙了不止一次。 他把一雙木筷往肉糉裏一插,舉起來吃了一大口,燙得直哆嗦,還稱讚着:“好喫,好好喫!” 段燕虹讓李姨端了杯冰水:“慢點喫,我們不跟你搶。” 池澈灌了一大口冰水。 他的兩隻眼睛沒閒着,注視着桌上的一舉一動。段燕虹喫的是王峻峻那個,爸爸已經喫完一個鹹糉,還想剝第二個。池澈幼虎護食般,將鹹肉糉往自己這邊一攬:“夠了夠了,再喫沒有了,您讓李姨明天買。” 池衛國想了想,可能兒子喜歡喫鹹糉吧,於是轉手剝了一個小白糉,蘸糖吃了一口,一擡頭,發現兒子望着他,一臉自己吃了他最寶貴的食物的模樣。 池衛國奇了怪了:“你不是不喫甜糉?”兒子最討厭甜的,不像他鹹甜無忌口。 池澈氣鼓鼓:“誰說的?” 當着父母的面,糖也沒蘸,他閉眼就吞了一個小白糉。 “甜糉,也是我的心頭寶。” 池衛國完全看不明白。 喉嚨裏還噎着,眼皮還在顫,他看似有點痛苦,卻不忘宣示主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