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蠟炬成灰(1)
“換做是你,你會不拿嗎?”
“換做是我。”鄭康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憨直地回答道,“我就沒那膽子進昭陵,更別說順點東西出來了。”
鄭康的話誠摯而坦蕩,逗得秦蕭蕭露出彎彎一抹淺笑,說道:“張世祺江南大盜的名聲哪裏是白得的,他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
“我承認他比我強,不過,蕭蕭老大你能把他抓住,說明你比他更厲害。”鄭康一臉欽佩地望着秦蕭蕭。
對於鄭康由衷的誇讚,秦蕭蕭無法坦然接受,她向自己的兒時玩伴吐露了內心的猶疑:“真的是我太強嗎?我總覺得,江南大盜不應該只有這麼點本事。從張世祺和我交手的招式來看,他算不上強者。”
鄭康不像秦蕭蕭那般不安,他寬慰秦蕭蕭道:“蕭蕭老大,別看輕了你自己。你很強,比我見過的許多劍客都強。那個張世祺,興許厲害的不在功夫,而在其他方面。我聽曾經一起參與抓捕行動的鄰縣的兩個衙役說過,這個張世祺的本領厲害得邪乎,他從昭陵盜寶回來後,沒過幾個月安生日子,手癢難耐,又幹回了自己偷盜的老本行。奇怪的是,此後被他偷過的人家,無一不陷入昏睡之中,對於張世祺的偷盜行徑全然不知,足足要到兩三日後纔會醒來。”
聽了鄭康的話,秦蕭蕭若有所思,不由得放慢了腳步。鄭康一面走着,正要和秦蕭蕭說話,才發現她已被自己落在了後面,忙折返回去繼續和她說話。在此之前,秦蕭蕭並不知道張世祺還有這樣的本事,她只把他當作一個費心的抓捕對象,抓住了他,便能得到瞿縣令允諾的不菲的賞金。她與張世祺交過好幾次手,顯然,張世祺並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實力,相反,她能感受到張世祺爲了擺脫自己用盡全力與自己抗衡。明明有這麼大的能耐,爲什麼沒有讓她陷入昏睡之後自行逃脫呢?是不能夠還是不可能?新的困惑縈繞在秦蕭蕭的心頭,以至於讓她錯過了身邊鄭康喋喋不休的話語“一直聽到你在說話……翻來覆去……聽不懂……”秦蕭蕭不得不抱歉地打斷他,問道:“什麼?”
“我是問你,今天審問張世祺這麼緊張嗎?昨晚上我好像聽見你一直在練習吳語。”鄭康關切地問。
“對,你知道的,我對之前在江南的事情都沒留下什麼印象,對吳語也很生疏。我怕辦不好大人們交代給我的差事,所以昨晚一直在房間練習來着。”秦蕭蕭歉疚地向鄭康解釋道,他們兩家住在美人地的東頭,比鄰而居。房子建的粗陋,兩家離的又近,誰家有點動靜,隔壁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吵到你休息了吧。是我昨晚大意了,只想着要練好吳語,忘了你就睡在靠我家這邊的屋子。”
“沒有的事,我只是臨睡前聽到了幾句,之後馬上就睡着了,都不知道你練習到什麼時辰結束的。”鄭康寬慰道。
從小到大,鄭康總是這麼善解人意、熨帖人心,秦蕭蕭內心對於忘記江南舊事的芥蒂未消,但不想鄭康爲她擔憂,便故作輕鬆道:“聊着聊着,沒注意就到地方了。”兩人一個往西巡查,一個往東回美人地,走到這兒,便要分別了。鄭康正要與秦蕭蕭告別,忽然想起一事,叫住她道:“蕭蕭老大,一開始那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秦蕭蕭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鄭康問的是什麼,回答道:“你見過進了糧倉不搬點糧食出來的耗子嗎?”
鄭康深以爲然地點點頭,他又忘記張世祺是做什麼起家的了,他問道:“如果他沒有拿走亭蘭序,拿的會是什麼寶物呢?”
亭蘭序?秦蕭蕭隱約記得之前她在許彥口中聽到的不叫這個名字,到底叫什麼,她也記不清楚了。不重要,她心裏默默和自己說,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證實。想到這裏,秦蕭蕭想要回到美人地家中的心情迫切起來,她神神祕祕地看着鄭康,挑眉一笑,提示道:“那可不好說。他拿走的也許是一錠金子,也許是一支金釵,再或許,只是半截蠟燭呢?”
一見到秦蕭蕭臉上出現狡黠的神氣,鄭康就知道她在和自己打哈哈。他素知秦蕭蕭的性子,她不想多說,他便不再多問。兩人在塵土飛揚的路口分別,各自走進漫天的煙塵裏。
才和鄭康分別,轉過身來,秦蕭蕭收斂起嘴角的笑意,緊閉雙脣,一言不發地繼續前行。夏日的陽光灼灼而熾熱,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蔭直射而下,行路人多半貼着樹蔭行路,秦蕭蕭全然不避閃驕陽,我行我素地走着,留給旁人生人勿近的背影。
再行了約兩刻鐘路,翻過一座矮山,坐落在山腳邊的美人地終於露出了它的完整面貌,恰似“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含羞美人。然而,美人地之所以稱爲美人地,既非此地盛產美人,又非此處物產豐饒。有興趣的人若是翻閱柳州地方誌,便可知道幾十年前此處地貧物乏,寸草不生,人們來了又走,走後不歸,久而久之,附近的居民就稱呼這塊地方爲“沒人地”。又十餘年後,藩鎮割據,天下大亂,難民紛紛逃竄到地勢偏僻,少人問津的安樂鎮,在沒人地安營紮寨,成婚生子,日子雖然清苦,但總算過上了安生日子。再後來,有了人煙的“沒人地”不再是沒人地,不知從誰開始,把這塊地方叫爲“美人地”,這個新名字就被大傢伙叫開了。到了現在,秦蕭蕭、鄭康這代人只知有美人地而不知有沒人地了。
呈現在秦蕭蕭面前的美人地,和幾十年前被稱爲“沒人地”的地方並沒有多少差別。名字的更替沒有改變這裏地瘠物稀的現狀,數十年間,許多人來了又走,許多人走了又回,大浪淘沙之後,留在美人地的人家總數一直維持在十九戶,十年前,陸婉帶着秦蕭蕭在這兒落了腳,從此美人地又多了一戶人家。在那之後,美人地再也沒有迎來過新的人口,也沒有送走舊的人家,二十戶人家就在這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孩子們大起來,看着壯年們老下去。
跟隨着秦蕭蕭的腳步走近美人地,坑坑窪窪的地面上雜亂無章地佈設着二十戶人家的房屋,橫七豎八地在坑窪的地面上拔地而起,放眼望去,就像雨後地裏蚯蚓拱起的小土堆,東一個西一個,凌亂的很。不過,它們無一例外營造地粗糙、簡陋,外表看上去灰撲撲的,瀰漫着陳舊的黴味。今日是個好天,日頭晴朗,萬里無雲,家家戶戶早都扛着鋤頭帶着乾糧去了地裏勞作,留在家中看門的是六七歲上下的稚童,他們無憂無慮地坐在門檻上和鄰舍同齡的孩子鬥草,玩的不亦樂乎。見到秦蕭蕭回來,競相奔跑着走出來,氣喘吁吁地衝到院門口,熱烈地和她招呼。一時間,喊着“蕭蕭老大”的聲音此起彼伏,和着樹上不知疲倦嘶叫的蟬鳴,不知哪一方的聲音更嘹亮些。
見到雀躍歡呼的孩子們,秦蕭蕭冷若冰霜的臉上泛起了春水般親和的笑意,她從袖中掏出纔在縣裏買的一大包麥芽糖,仔細地分成等份,一一遞到孩子們冒着熱氣的手掌心裏,囑咐他們不要一下子全喫完了。孩子們滿心愉悅地答應着去了,溫熱的麥芽糖在空氣中散發出好聞的清甜的氣味,秦蕭蕭摩挲着幾個纏着她不肯離去的小傢伙的腦袋,輕輕地捏捏他們胖嘟嘟有肉感的臉頰,他們本還想繼續跟着她,可一看到鄭康家的大黃帶着新生的四隻小花狗神氣地走在路上,立馬折轉方向,躡手躡腳地跟在奶乎乎的小狗後面,玩起了新的遊戲。
秦蕭蕭又好氣又好笑,自己就這樣被四隻小奶狗奪去了孩子們的關心。她繼續往家走着,遇到幾戶正要去田裏送飯的人家,他們無一例外戴着大大的草帽,提着沉重的食盒,見她回來,都停下腳步操着濃濃的嶺南方言和她打着招呼“蕭蕭回來了。”在嶺南生活了十年,相比於吳語,嶺南話更讓她覺得親切,她也用磕絆的嶺南話問了好,再走了數十步,先躍入眼簾的是鄭康家的小樓。大黃帶着小狗出去了,鄭康家處於無人值守的狀態,大門虛掩着,寬敞的院子裏鋪滿了今年新收的飽滿的金黃色稻穀,滿溢着豐年的喜悅。藏在鄭康家高高的小樓後頭的,是秦蕭蕭生活着的名爲家的地方。
嶺南地氣潮溼,蛇蟲衆多,因此一樓通常不會用來住人,而是架空用做堆場,架起的二樓纔是人們日常起居的處所。秦蕭蕭家也不例外,推開門,左邊是用磚塊壘起的雞舍,雞舍裏空蕩蕩的,雞羣放出去了,讓它們盡情地在外頭撒歡。食槽裏添了食、灌了水,靜悄悄地等着雞羣回來覓食。秦蕭蕭穿過家中這一方小小的院落,來到屋門前,廊下懸掛着一隻大大的竹籃,她踮起腳往裏看,籃裏臥着四枚小巧的還沾着雞舍稻草的雞蛋,想來是母雞今早下的蛋。
秦蕭蕭沒急着進屋,她站在廊下,仔細地把鞋底的泥印擦了,才朗聲說道:“阿孃,我回來了。”屋子裏靜悄悄的,沒人應答,只有檐下的燕子窩裏探出四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嘰嘰喳喳地張開嘴巴向她討要食物。秦蕭蕭好笑地看着它們,對它們說:“我也等着我阿孃回來呢。”
外頭日光正盛,屋裏依舊暗沉沉的,秦蕭蕭走到竈間,見鍋裏留了飯,旁邊突兀地放着一塊崎嶇的山石,便知是好友黎小容來過,接阿孃去她家了——山石是她、鄭康、黎小容三人之間的暗號,因爲陸婉眼睛不好,獨自燒火併不容易,秦蕭蕭不在家時,鄭康和黎小容總接她去自己家用飯,爲免秦蕭蕭擔心,他們在竈間放上山石作爲標記,秦蕭蕭看到山石,就知道陸婉在黎小容或是鄭康家裏。這會兒鄭康正在縣裏巡邏,接走陸婉的必然是黎小容。秦蕭蕭放下心,從鍋裏盛出冷飯,添了勺熱水進去泡飯,就着醬菜隨便對付着吃了飯,開始打掃起家裏。爲了將張世祺抓捕歸案,她一連大半月奔波在外沒有回家,現在總算有了些許空閒,可以讓她將家裏裏裏外外都打掃一遍了。
雖然大半個月沒着家,家裏卻乾淨得很,並不怎麼需要秦蕭蕭費心打掃。陸婉是個極愛乾淨的人,這些年雖然眼睛不能視物,但她也堅持把家裏佈置的整潔清爽。秦蕭蕭勸了她好幾次,小心磕着自己,陸婉口中答應着,之後依然故我,不肯做出改變。
饒是如此,如今有一件事秦蕭蕭卻是非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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