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間偶遇(1)
左耳是山雀嘰喳,右耳是夏蟬竊竊,結束了晨練的秦蕭蕭步履輕盈地走在羊腸山路里,只覺得這個清晨無比的幸福,她熟稔地用手上的竹竿撥開道路兩邊肆意瘋長的藤蔓,在山間穿梭自如。每到夏日,抱燕山的草木就會卯着勁地生長,一天一個高度,一旬一個變化,遮擋住原先清晰可辨的山路,即使是土生土長的萍水縣人,在夏日上山也時常會在看似相同時則不同的小道上走錯。因此,每年的這個時候,是秦蕭蕭上山練劍最爲愜意的日子,不用擔心會被人看見自己用竹竿代替真劍,鍥而不捨地模仿着劍客比劍的劍法氣勢。
今天,似乎是個意外。
半山腰上有人,秦蕭蕭放輕了腳步,收起竹竿,豎起耳朵,分辨着風中傳來的人聲。
“你是何人?”一個男人問道,“爲何事上山?”
“我是大夫,上山來採藥的”一名男子回答說,“你們又是什麼人,這麼早上山做什麼?”
“這位郎君,你既是上山採藥的,藥已採畢,且請下山吧。”率先發問的男子用溫和但不容置喙的語氣說道。
秦蕭蕭側耳細聽,覺得這兩個聲音都有些耳熟,一個她已大抵知道是誰,一個還需要再多點時間確認。只是她心中不解,他們,爲什麼大清早出現在這裏。
下方傳來腳步走動的聲音,伴着鋤頭碰擊竹簍的窸窣聲,那人應該是下山了,秦蕭蕭想着,採藥人既然問了對方‘你們’,那除了剛纔開口說話的一人,剩下在場的,至少還有一人,那會是誰?這時,遠去了的腳步聲忽然又近了,像是採藥人去而復返,秦蕭蕭納罕道,他不像是多管閒事的人,爲什麼又回來了?
和她一樣不解的,是看着採藥人去而復返的許彥,許是山路陡峭難行,讓他心生疲憊,使他的話語裏夾帶了不耐煩,問道:“又有何事?”
“沒什麼事,我累了,想在這兒歇會兒,不可以嗎?”採藥人語帶機鋒,大膽地挑釁道,說着,他索性卸下自己背上的竹簍,放下藥鋤,找了個背陰的地方,大咧咧地坐下不走了。
“怎麼,我在這兒打擾你們了嗎?”採藥人閉上眼,舒舒服服地靠在竹簍上問道。
“是又如何。”許彥毫不客氣地回敬道。秦蕭蕭雖沒見過許彥幾面,但他一直都是溫和的、疏離的,與縣衙諸人保持着客氣的分寸,既不讓人產生可以與之親近的錯覺,又不讓人感到身份懸殊的差距。這樣聰敏的人,何至於今日如此失態?
採藥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晃動着雙腿說:“這山不是你傢俬物,這樹不是你家手栽,既然你說我打擾了,那我就打擾到底了。”
聽到這兒,隱藏在暗處的秦蕭蕭可以確定說話的這人與自己是舊相識,貧嘴的調調,調侃人的語氣,明恭暗倨的機鋒,全天下只有一人敢仗着自己的不世醫術橫行霸道。
秦蕭蕭想着,嘴角不自知地向上揚,想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些什麼。然而,寂靜,風裏傳來樹葉的簌簌輕響、雲雀的嚶嚶鳴唱、野兔的噗噗悅動,就是聽不見下方的人聲。
這並不意味着全無聲音,秦蕭蕭握緊竹竿,繃直了脊背,像拉滿的弓弦一樣蓄勢待發,“嚓”——是拔刀的聲音!
說時遲那時快,秦蕭蕭把手一鬆,竹竿便順着坡骨碌碌地滾了下去,橫亙在李少賡和許彥面前,兩人同時發問:“什麼人?”。一語未畢,滿頭落葉、枯枝的秦蕭蕭裹着滿腳污泥踉踉蹌蹌地出現在了他們視野內。
“秦姑娘,怎麼是你?”許彥迅速找回原先的鎮定,強自平靜地問道。
“許通議,你怎麼在這兒?”秦蕭蕭計算着話語中應該添加的驚訝分量,用最恰當的語氣表現出自己看見許彥出現在抱燕山的詫異。說完,她又自覺回答了許彥剛纔的問題,“我?山間僻靜,我一向喜歡上山比劃比劃。”說着,秦蕭蕭不好意思地撿起掉在地上的竹竿比劃道,“我沒有稱手的武器,平常就用它代替劍練習。”
許彥沒有立即回答,他逡巡打量着突如其來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秦蕭蕭,和前幾次見面時的穿着不同,她今日穿了嶺南一帶普通人家女孩常穿的藍布衣服,衣袖和褲腳處扎染出幾朵素色小花,衣領處繡着兩片蔥綠色柳葉,襯出少女的清麗來。眼尖的許彥一眼就認出衣領處的繡法與這身衣服其餘幾處的裝飾並非出自一地,柳葉帶有明顯的江南繡法,想來出自她母親的妙手。這身衣服雖然看起來有些年頭,因爲洗的次數過多有些地方已經發白,肘部、膝蓋處打了幾塊補丁,但尺寸也比秦蕭蕭之前常穿的衣服更爲合身。
他記得林崖曾經說起過,秦蕭蕭平日辦差穿的衣裳,都是鄭康等幾個與她相熟的衙役省下的縣衙裏下發的公服,雖然她改過大小,但總歸不及自己的衣服服帖。她穿着便服,呼吸稍顯急促,鬢髮鬆亂;手掌內有一條紅痕,應該是練習時緊握竹竿留下的印痕;鞋底的污泥很厚,應該是在山間穿行了很久;如今沒有下雨,她的身上卻留有細密的水痕,應該是滴到了林間樹葉上的雨水,
這樣想來,她的說辭沒有不妥不實之處,許彥快速地在腦中過了一遍對秦蕭蕭說辭的判斷,懸起的心落在實處,和煦地回答她:“之前聽瞿縣令說起,萍水縣有一座山,形狀像一隻大燕子環抱着一羣小燕子,因而得名抱燕山。今日晨起無事,便同光王殿下一道信步上山來了。”
早在落地站定時,秦蕭蕭已經飛速地將這兒的三人身份辨明,與許彥一同進山的,不是她先前以爲的林崖,而是在縣衙裏幾乎一直隱身的光王——李牧。儘管秦蕭蕭在發現李牧的那時便疑竇叢生,她還是按捺住自己的好奇,一直等到許彥談到李牧,她才偏過頭看向安靜地坐在一塊石頭上的李牧,他正垂頭拿着一根谷莠草逗引石頭上蜿蜒而過的螞蟻羣。
“其實我們這兒的這座抱燕山只是只小燕子。”秦蕭蕭指着遠處矗立着的高大山脈對許彥說,“望仙鎮上的那座山纔是只大燕子,它環抱了周圍的幾座小山脈,看起來就像是大燕子抱着一窩小燕子。”
“原來如此,哪日得空,還請秦姑娘帶我去望仙鎮見識一下那座大抱燕山的真容。”許彥謙和地說。
秦蕭蕭搖了搖頭,勸阻道:“這段時間不是上山的好時候。每年夏季,總會有幾匹孤狼從大抱燕山上下來到望仙鎮覓食,抓雞偷狗不在少數。前年一匹餓瘋了的狼,趁人不備直接叼走了一個嬰孩,周邊各縣出動了百十號衙役,才找到那個孩子的遺骨。”秦蕭蕭的聲音越說越輕,緊接着,她又說道,“雖然這兒是小抱燕山,離大抱燕山還有不少里路,但我們這兒的狼,聞見人味就來了,許通議和光王殿下貴重之身,這些日子輕易還是別再上山了。”
“這位女俠說的對極了。”好久沒說話的採藥人咔嚓一聲,倏地將手中的刀收回刀鞘,舉起刀柄望着天空。就在秦蕭蕭和許彥說話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完全全地升至上空,噴薄而出的旭日大咧咧地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蔭,將整個山林都照的透亮,映出刀柄處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兩個小字——少賡。
採藥人沒有理會許彥冷淡的目光,晃着手輕快地走到秦蕭蕭面前,露出他的一口大白牙,熟絡的與她打招呼:“這一次,我們算是重逢嗎?”
秦蕭蕭不理會他的熱絡,淡淡地說:“竟不知,小神醫會記得和病人的每次相遇。”
“醫者總會對自己的第一個病人多上心些,連帶着病患的家屬。”採藥人依舊滿臉堆笑地望着秦蕭蕭說。
採藥人說的這句話,秦蕭蕭不予理睬,這個人,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讓人分不清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這一點,之前她可是深有領會。秦蕭蕭心裏暗暗懊悔:早知道剛纔拔刀的人是他,她就不自曝身份出現在他們面前了,安心等他們三人離開再下山了。現在倒好,有三個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着她領路下山。
對於爲什麼沒考慮到進山容易下山難這個問題,他們是這樣回答的。
“沉醉山色,一時忘懷。”秦蕭蕭腹誹道,不就是忘記記路了嗎。
“聽說白日裏進山採藥的本地人不少,只要等到有人上山,便可以和他們搭伴一塊下山了。”這樣厚顏的回答,秦蕭蕭平生只從一個人口中聽說過。
李牧沒有說話,螞蟻從石頭上有條不紊地移走了,他擡起頭,無悲無喜地看着秦蕭蕭,清亮的眸子裏有着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沉靜。秦蕭蕭忙移開頭,一疊聲地答應:“好,好,都跟着我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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