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言而無信
自踏足風雅頌的那刻起,秦蕭蕭直觀地感受到自己和這兒的格格不入。她沾着泥土的草鞋踏在風雅頌纖塵不染倒映得出人影的地上,落下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泥腳印;她腰上的長劍哐當哐當地晃動着,這動靜把樓上嬌滴滴的小娘子嚇得連忙命侍女緊閉房門,不肯出來;她走過的地方投射下一道凌厲的背影,像利劍劃過,顯現出深可露骨的裂痕來。
站在這道裂痕中逶迤而來的,是一位年過四十、保養得宜的婦人,她對秦蕭蕭這位貿然闖入的女賓毫不驚慌,面上也不流露出對她貧寒外表的鄙夷。與此同時,秦蕭蕭毫不畏懼地打量着她,正如那女子饒有興味地看着自己一樣。
“敢問這位俠士,師出武林何門,今日來我風雅頌有何見教?”那女子丹脣輕啓,親切地問道。
秦蕭蕭雖是第一次來,該有的禮數還是知道的。她向着那婦人拱手道:“我無門無派,一介愛武之人罷了。今日踏臨寶地,是爲了替人還債。”
“哦,是嗎?”婦人對於秦蕭蕭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望着她,像是打量着自投羅網的獵物,“敢問俠士此來爲誰還債,還多少債?”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聽聞前些日子貴樓買下一位嶺南女子,說是要拿五兩銀子才能爲她贖身。敢問夫人,可有此事?”伸手不打笑臉人,秦蕭蕭臉上堆起笑容,強作歡顏道。
秦蕭蕭話音才落,樓上西首盡頭的一間小屋外裏忽然起了響動。那位貌美婦人粲然一笑,故作不知地說:“這我可真是不知道,落霞,你聽說過這麼個人嗎?”
喚作落霞的侍女低垂着頭,囁嚅地說:“樓夫人,咱們這兒沒有這個人。”
“是了。”樓夫人僞善的笑容裏閃過一絲狠厲,對秦蕭蕭說道,“應該是委託人打聽岔了,他想贖的那位姑娘,並不在我們這兒。”
“是嗎?”秦蕭蕭一邊說着,一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袖中掏出三根銀針,筆直地向着樓上嘈雜的那間小屋門上射去。三根銀針齊刷刷地被釘在了門上,生生將門外想要入內的僕僮們擋在了外頭。
“敢問夫人,住在這間屋子裏的姑娘又是誰呢?不妨請她下來一見,我也好向我的僱主有個交代。”秦蕭蕭握着腰間長劍,客氣地說。
樓夫人處變不驚,依然笑容滿面地說道:“瞧我這記性,咱們這兒確實來了位會說桂柳話的嶺南姑娘,就在樓上住着呢。”
“樓夫人打理風雅頌上下諸事繁多,疏漏些也是難免的。既然夫人記起有這麼一個人,不如現在請她下來,我也好交了贖金,把人帶回去,了了一樁差事。”秦蕭蕭對於樓夫人推三阻四的這套伎倆瞭如指掌,之前她在萍水縣抓人時,經常碰見這樣抵賴耍滑之人。樓夫人這樣的雕蟲小技,她自然一眼看穿,見招拆招。
“不急,不急。”樓夫人噙着笑,又擺出了另一套說詞,“我們這兒是住着這麼一位姑娘。可是俠士似乎有一點弄錯了,這位小娘子的贖金可不是五兩,而是五十兩。”
“太過分了。之前明明說的就是五兩。”一直不見蹤影的鄭康趁着秦蕭蕭大搖大擺進入風雅頌前廳,吸引了樓內大部分守衛注意的時候,悄然從江面上攀援而上,想要爬進之前黎小容被關押的房間,探視黎小容。
鄭康屏聲斂氣地守在窗邊,看着門外侍從們的倒影,緊張地聆聽着樓下秦蕭蕭和樓夫人的談判。聽到樓夫人眨眼之間將原來的五兩贖金獅子大開口擡高到了五兩,忍不住出言反駁。
五兩成五十兩的變數沒有嚇退秦蕭蕭,她做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坦蕩地說,“原來是五十兩,想來是我之前聽岔了,少聽了個字。”
樓夫人以爲自己反口一言,成功逼退了秦蕭蕭,順水推舟道:“是呀,想來是消息傳遞時出了岔子,害姑娘白跑一趟了。”
“夫人客氣了,像我這種人,哪說得上辛苦二字,不過是盡心幫人辦事罷了。”說着,秦蕭蕭從懷裏取出一方包得滿滿當當的帕子,說道,“委託人知我馬虎,特意讓我多帶了幾十兩銀子過來,以備不時之需。這不,剛好用得着。夫人您點點,看看夠不夠贖人。”
許是怕自己說的還不夠氣人,秦蕭蕭不依不饒地補了一句:“若是還不夠,我這兒還有。”
看着秦蕭蕭雙手奉上的這捧銀子,樓夫人不動聲色地向着身後的侍婢使了個眼色,回答道:“說好了五十兩就是五十兩,哪有獅子大開口的道理。落霞,還不上樓去請姑娘下來。”
風雅頌裏留用的侍從各個都是一等一的伶俐乖覺,一聽樓下主人發了話,連忙從房間裏攙扶出一位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除了一雙狹長美目,再不露出其它容貌。
秦蕭蕭心疼地看着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被人攙扶着走下樓,儘管她走得緩慢,秦蕭蕭仍舊迅速地發現女子身上有傷,嚴重到影響了她正常的行走。可以想象,被抓來風雅頌的這些日子,黎小容吃了多少苦頭,捱了多少鞭打。
看着那女子挪動着腳步靠近自己,秦蕭蕭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不讓自己登時發作,用手中之劍給面前一臉僞善的樓氏一點顏色瞧瞧。人精堆裏修煉出來的樓氏對於這點豈會不知,她笑語盈盈,眼波流轉,向秦蕭蕭開口要錢:“人已帶到,五十兩銀子,姑娘是不是該給了?”
秦蕭蕭沒有言語,將信將疑地打量着眼前這位深藏不露的女子,許久未見,不知黎小容身量是否變化,這使得秦蕭蕭不敢確信此人是否就是黎小容本人。
“姑娘,快到我們這兒開門迎客的時辰了。您再不決斷,就要耽誤我們今日的生意了。”樓夫人催促道。她話音才落,正廳裏忽然呼啦啦冒出十幾個身形健碩的大漢,面露兇光地在四周逡巡走動,隱隱有要把秦蕭蕭包圍起來的架勢。
這些人看着人高馬大,可秦蕭蕭只掃了幾眼,就知道這些漢子不過是空有蠻力、不懂招式的大塊頭。他們加在一起來對付她,只怕也不及熟習天門十八式的鄭可賢更具威脅。秦蕭蕭颯然從腰間取下長劍,雲淡風輕地將劍拿在左手,眼風一掃,便將那羣莽漢嚇得不行,連連後退了兩步,不敢和她靠得太近。
樓夫人站在樓梯上,將手下人的怯懦無用盡收眼底,不由在心中暗罵一句廢物,臉上卻沒有顯露出半點不悅,只是微笑着等待着秦蕭蕭的決定。
秦蕭蕭伸出右手,將那方帕子遞了過去,樓氏沉靜地望着她,示意婢女接過裝了錢的帕子。秦蕭蕭的手遞到一半,樓上忽然起了喧譁之聲,劃破了寂靜的江面。
鄭康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大聲向秦蕭蕭示警:“那人不是小容,他們把小容帶去長安了!”原來,鄭康覺得待在黎小容原先住過的房間內的這名女子有些古怪。趁人不備,他翻入了另外一名女子的房間,從女子口中探得了黎小容日前已被送去長安的消息。他又驚又痛,唯恐秦蕭蕭落入樓氏圈套,趕緊出來給秦蕭蕭報信。
聽到樓上異響,秦蕭蕭心中警鈴大作,心知有異。隨後她聽到鄭康的呼喊,更加確信樓氏對她使詐,連忙將帕子收回袖中。二話沒說,拔劍出鞘,與朝她包圍過來的風雅頌侍衛們陷入混戰。
說是混戰,雙方目前尚處於相互試探的階段,誰都不願意搶先暴露實力,以免着了對方的道。然而,突如其來的變數沒能救出黎小容,卻攪亂了被困在風雅頌無處可逃的姑娘們嚮往自由的心。
江上夜遊的船客們狐疑地望着還沒有正式開業的風雅頌,只見樓上樓下各間屋子裏齊刷刷地點起燈來,將這座小樓映照地輝煌燦爛,如同江邊鑲嵌着的一顆明珠。更奇的是,樓裏陸續有人撲通撲通地從窗子裏跳下來,像是脫水已久的魚兒,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水的懷抱中去。
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早有人跌跌撞撞地跑下樓稟告:“夫人,不好了,好些個姑娘翻窗跳江跑了。”
樓夫人氣急敗壞,連聲叫人去追。她怨憤地看了一眼秦蕭蕭,要不是她的出現,將風雅頌的侍衛全數吸引到樓下,怎會讓樓上的姑娘們有機會渾水摸魚,逃將出去。她擡頭看到還靠在欄杆上的鄭康,知道他和秦蕭蕭是一夥兒的,連忙叫人將他拿下。
秦蕭蕭冷眼瞧着樓內衆人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的樣子,冷笑一聲。縱然她今天不能救出黎小容,能救下其它和黎小容一樣遭遇不幸的女子,也是好的。
秦蕭蕭這樣想着,飛身一劍,將一樓的燭光盡數挑滅,又一樓樓地快步跑上,頗有耐心地將各樓點起來的燈光一一斬滅。讓原本燈火通明的風雅頌,一下子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衆人被她這一記唬得措手不及,到處迴響着碰撞到了的“哎呦”之聲,還有東西被砸落在地的碎裂聲響。
一片漆黑之中,做成這一切的秦蕭蕭摸黑走到鄭康身旁,拉住他的手,悄悄說道:“我們走。”然後腳尖點地,帶着鄭康翩然從窗邊離去,將那方手帕擱在了窗臺花盆邊上。
樓氏氣急敗壞,再顧不得體面禮數,一疊聲地命人點上亮,勢必要將今夜離開風雅頌的人們全數抓回來好好處置。風雅頌豢養的家僕們連連稱是,憋着一肚子邪火怒氣衝衝地出發了。
風雅頌內,樓氏由貼身的丫鬟攙扶起來,樓裏重新點上了蠟燭,屋子裏重新亮堂起來。只是滿屋子的狼藉碎片,任誰進來都不願在這樣的風雅頌流連。樓氏看着自己耗費心血打造的風雅頌如今被秦蕭蕭糟蹋成這幅模樣,不禁氣得銀牙暗咬,追悔不已。
事已至此,後悔無用。樓氏只好吩咐小丫頭們在門外掛上閉門謝客的招牌,讓風雅頌內的人們先把損毀了的東西收拾了,再商量日後迎客的事情。一個粗使丫頭收拾着前廳的殘局,發現了秦蕭蕭擱在花盆旁邊的手帕,怯生生地將它遞到了樓氏面前:“夫人,這似乎是那姑娘留下的東西。”
樓夫人不知秦蕭蕭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沒好氣地讓人直接打開,只見裏面裹着的是幾錠碎銀,目測加起來大概在五兩左右,正是秦蕭蕭向李少賡兜售蠟燭換來的銀子,也是樓夫人當初報給鄭康贖回黎小容的價碼。
碎銀之外,帕子裏還附着一張紙條,上面歪斜地用黑炭寫着:兩清。
不消說,秦蕭蕭打算用這五兩銀子贖回黎小容。她把這五兩銀子留在這兒,就是告訴樓氏日後她尋回黎小容,黎小容與風雅頌再無相干。至於今夜在風雅頌造成的其它損失,便是樓夫人自己的事兒了。
樓氏的親信不識趣地湊上來哭訴道:“夫人,今夜從劍南道和山南道收來的三個丫頭趁亂逃了,她們和早先送去長安的那幾個丫頭都是要送去的賀禮啊。仇公公的壽辰就快到了,如今少了人,屆時咱們拿什麼給他老人家賀壽啊。”
樓氏眼中閃過陰毒的恨意,她猛地將帕子裏的碎銀擲落在地,將那方帕子狠狠揉搓一番,放到燭火上點了。
“夫人,您仔細燙着手。”身旁的丫鬟小心地開口道。
樓氏絲毫不理會丫鬟的好意,面露兇光,吩咐道:“她不是來尋黎小容的嗎,現下黎小容已經被送去了長安,她和她的同黨一定會去長安救人。”她心有不甘地補充說,“看來,只能請他出馬了。我要讓她有命進京,無運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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