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難得糊塗(其三)
“蕭蕭姑娘,這麼巧,我們又遇見了。”林崖第一個站起來和秦蕭蕭打招呼,他神采奕奕地問道,“長安是不是又大又繁華,熱鬧得讓你來了就不想離開?”
秦蕭蕭禮節性地對林崖的友善回以微笑,長安,她對長安的印象只有仇府冰冷的大門、倨傲的人們,還有城隍廟裏撕了又結的蛛網,落雨天不知會從哪兒漏下的雨水。
這些,想來不會是林崖和其他兩位想要知道的東西。所以秦蕭蕭只是笑着,既不駁斥,也不應和。
一別三年,秦蕭蕭的變化是顯著的,她長高了些,人也結實了,雙鳳眼大而明亮,炯炯地盯着許彥。許彥被注視得有些忐忑,連忙避開她的眼神,向她轉述昨兒夜裏李詩裕告知他的黎小容和鄭康的近況。
秦蕭蕭平靜地聽完,向許彥確認道:“這麼說來,小容和鄭康暫時會在這位大人府上住一段時間,是嗎?”
“有他在,仇九州的人動不了他們的。”許彥的話打消了秦蕭蕭的疑慮。
“這位李大人既然從小容和鄭康口中知道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那他會怎麼處置這件事情呢?”秦蕭蕭問道。從昨日仇府之人不依不撓地追殺逃到城外的兩名女子來看,他們肆無忌憚得很,並沒有因爲事情泄露而有所收斂。
“處置?”林崖重複了一遍秦蕭蕭話中的這個詞語,略帶嘲弄地揶揄起李詩裕這位新晉的門下侍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來。拜李詩裕爲相的消息是今兒一早皇帝親自在朝會上宣佈的,旨意還是熱乎的。
林崖大大咧咧地議論起這位新晉宰相來:“昨兒李詩裕和仇九州兩人還劍拔弩張的,今兒一下早朝,馬一贄就陪着仇九州到李詩裕府上道賀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秦蕭蕭不由擔心起如今住在李詩裕府上的黎小容和鄭康兩人的安危來。仇九州今日去了李府,會不會是去找李詩裕要人的?李詩裕初登相位,現在爲了一個婢女就與如日中天的仇九州撕破臉面,是否太不現實?
“李詩裕不會把他們交給仇九州的。”像是讀出了秦蕭蕭內心的擔憂,一直沒有說話的李牧出言寬慰她道。
秦蕭蕭轉向李牧,不解地看着他,問道:“爲什麼?”
李牧露出瞭然的微笑,說道:“因爲他知道人命的可貴。”也許是怕秦蕭蕭留有隱憂,他繼續說道,“李詩裕會把此事同仇九州做個了結,之後你就能和你的朋友們安心地回家了。”
家,這個字眼突然狠狠地在秦蕭蕭心上刺了一下。慈母已逝,何以爲家。萍水縣沒有她的家,爛柯山同樣也沒有,她早已是遊蕩在這世間的生魂了。
“蕭蕭姑娘,這些年你都去了哪兒啊?”林崖問道。自從萍水縣一別,白雲蒼狗,他便再沒有聽說過秦蕭蕭的消息。
“你不知道我在哪兒嗎?”秦蕭蕭訝異地反問道,緊接着她看向許彥,將問題拋給他,“許御史應該知道吧。聽關山度說,不是你派人點名到枕粱門要找家師莊亦諧的弟子護送秦小姐上京的嗎?”
李牧和林崖這才知道,秦蕭蕭果真去了江南,上了爛柯山,拜入枕粱門下,做了莊亦諧的弟子。
秦蕭蕭這般直截了當的問題是許彥沒有料到的,她的話和她的劍一樣直接坦蕩,不帶半分轉圜。許彥雖然沒有在武功一道取得長足的進展,但是他在朝堂上歷練頗多,學會了何時圓滑,何時世故。
就像現在,他的臉上掛着合宜妥當的笑意,讓人無法迴避他言辭中的懇切,只見他說:“我只是聽說枕粱門莊亦諧大俠武功不凡,將畢生所學傾數教授給了門下單傳女弟子。恰好一直在爛柯山上修行的誾誾四姐有事要來長安,就想着請這位俠客護送一程,護衛我家四姐周全。”
許彥接着說道:“想來是我消息閉塞,竟不知莊大俠的這位女弟子就是蕭蕭姑娘。不然,一定早早知會姑娘一聲,不必勞煩關少俠了。”
“原來如此。”秦蕭蕭說道,“派來找我師父的那人只說要請他的弟子,並沒說要男要女。當時我恰好不在門中,師父便派關山度護送蕭小姐北上了。”
“不妨事。”許彥帶着主人翁的口吻親切說道,“兩位是枕粱門的出色劍客,能應允我的請求送四姐來京已是我許府的榮幸。還請兩位在長安停留的這段時間,安心地住在府上,一應開支,都由我來負擔。”
許彥的話說得客氣,且又面面俱到,由不得秦蕭蕭拒絕。按着早先秦蕭蕭和關山度商量的意思,蕭誾誾既已送到,他們二人便打算告辭離開。但是如今黎小容和鄭康還在李詩裕府上,秦蕭蕭不能丟下他們不管。
長安物貴,居大不易。天氣漸冷,一直住在城隍廟裏也不是辦法。爲今之計,只能在許府叨擾一段日子了。
許彥像是知道秦蕭蕭不願在許府白喫白喝的心理,主動邀約道:“秦姑娘不必感到負擔,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請你與關少俠應允。舍妹年幼好動,沒事喜歡比劃拳腳,長安武師雖多,有真才實學者寥寥,兩位少俠無事時,還請幫着指點指點小妹,別讓她練錯了路。”
昨日秦蕭蕭與關山度進府時,確實有瞥到一個穿着考究、打扮明麗的小姑娘拿着一條鞭子在練習,想來她就是許彥口中的妹妹了。教一個小姑娘習武,應該不是什麼難事,秦蕭蕭想着,平時她在枕粱門裏怎麼教宗蔚然,依樣畫葫蘆教給許小姐就是了。
宮裏的規矩多,幾人在書房裏說話的當口,宮中太皇太后已遣人來催促貴鄉公主回宮。貴鄉公主再不情願,也不能違拗太皇太后的旨意,只能乖乖地跟着兄長李牧離開了許府。
送走了貴鄉公主,林崖重新回到馬車上,在李牧身邊坐下。李牧有些疲憊,靠在車上休息,聽到林崖進來,也沒有睜眼,只是往邊上換了個姿勢靠着。
林崖小心地坐在一旁,用只有他們倆人聽得到的聲音詢問道:“王爺,今天是不是累着了?要不要請太醫來府上瞧瞧。”
李牧擺擺手,否決了林崖的提議。他微動嘴脣,問道:“林崖,剛纔在許家,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問許彥?”
馬車穿行過東市熙攘的人流,車外叫賣聲、講價聲、嬉笑聲從無斷絕。在這樣喧鬧的環境下,保證了兩人的談話隱祕而不爲人知。林崖耿直,但不愚笨,正如當年他向李牧告知的那般,莊亦諧一向以淵博廣知聞名武林,本人武功實在平平無奇。
在枕粱門兩座大山枕粱雙子梁樂和大器晚成錢釋道盛名之下,這些年他的存在更是微乎其微。許彥何以特特選擇拜託師太延請莊亦諧的弟子出山護送蕭誾誾呢?況且,當年還是許彥提出,可以建議蕭蕭姑娘去枕粱門拜莊亦諧爲師。這樁樁件件,總讓他覺得蕭蕭姑娘在長安城的出現,絕非偶然。
“難道,許御史一直以來喜歡的人,是蕭蕭姑娘?”林崖發散着想開去,若非如此,許彥爲何費盡心思想讓秦蕭蕭上京,又在她搖擺不定時,好言挽留她不要離開?
這個荒謬的想法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不可能,許御史好像不喜歡俠女。”
李牧對林崖的善變哭笑不得,他打趣道:“那你覺得,許彥喜歡什麼樣的姑娘?”這個林崖,自己的事情尚且想不明白,居然關心起許彥的事來。
林崖沒有聽出李牧話語中的調侃意味,深思半晌,這才認真地回答道:“蕭家小姐那樣的。”
一語未畢,他自覺失言,想起如今李詩裕正與蕭誾誾議親,連忙找補道:“我的意思是,許御史大抵更喜歡蕭小姐那樣的容貌性情。”
李牧是聰明人,聰明人是不會介懷別人的無心之語的。他閉着眼睛,沒有答話。許彥一直以爲自己的心思被隱藏得很好,沒有人發現他的異樣。可是現如今,連一向遲鈍的林崖都發現了他的真心。那麼,陽朔公主夫婦還會渾然不知嗎?
蕭誾誾的婚事因爲當年李家的變故一擱就是這麼多年,如今驟然提起,背後未必沒有許彥父母的推波助瀾。李牧情知這事板上釘釘,難以轉圜,只好在心中喟嘆一聲,就此作罷。
“不過王爺,有一點我還是不明白。”馬車緩緩地駛出熱鬧的集市,往無人靜謐的十六宅去了,林崖在車內小聲地向李牧請教,“許御史爲什麼要讓蕭蕭姑娘上京呢?”
蕭蕭,秦蕭蕭。李牧默唸着這個名字,睜開雙眼,晦暗的車廂內光影斑駁,讓人看不透他此時的神色。林崖沒有聽到回答,以爲李牧在休息。
過了一會兒,李牧忽然裝作無心地提起一句,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秦悼,是不是要回來了?”
馬車平穩地在光王府門前停下,車伕熟練地長呼一聲,穩當地從車駕上跳下。林崖看向還在閉目養神的李牧,知道他並未睡着,而是在等待,等待屬於他的機會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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