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漏網之魚
秦蕭蕭的話問得沒頭沒尾,換做旁人,一定不知道她在問什麼。可是李少賡知道,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爲只能是光王。只有他,和我一樣迫切地想要知道永和宮變的真相。”
水還沒開,熱氣溫吞地一點點上升,李少賡見秦蕭蕭不明白,索性一人找了個小矮凳,坐在爐子旁,細緻地和她講起憲宗皇帝的後代子孫之間的關係來。永和,是李牧故去的父皇憲宗皇帝一朝的年號,永和宮變中,憲宗皇帝一夜暴斃,留下了包括李牧在內的衆多皇子。
永和宮變當時,最受憲宗皇帝信賴的宦官是與他一塊長大的承璀。承璀幾次想要勸說憲宗皇帝廢掉太子,改立庶長子黎王李渾。而另一派宦官首領王守謙,則堅定地站在郭皇后及太子一邊。雙方明爭暗鬥,幾成水火之勢,然則永和宮變一夜變天,憲宗皇帝暴斃,郭皇后一黨名正言順地推舉太子登基,是爲穆宗,徹底剷除黎王及承璀一黨,贏得了天下。
穆宗皇帝在位不過四年,便撒手人寰。其長子即位,是爲敬宗。敬宗即位不到兩年,便爲宦官弒殺,兄終弟及,文宗皇帝被推舉爲下一任君王,年號長和。文宗皇帝在位期間,在鄭魚注、李子訓的攛掇下意圖擺脫宦官的挾制,策劃了甘露之亂,然而,卻被宦官搶先一步識破,功虧一簣。
甘露之亂事敗後,文宗皇帝鬱鬱寡歡,於長和七年辭世。皇位再一次上演了兄終弟及的戲碼,交給了穆宗之子,敬宗、文宗二帝之弟——穎王李楨,也就是當今的天下之主。
秦蕭蕭在萍水縣與陸婉相依爲命、與世無爭的十年時光裏,大明宮的寶座上竟然更迭了這許多皇帝,她不禁訝然:“說到底,他們不都是憲宗皇帝的後代嗎?”
爐子上的水壺嘴上漸漸呼出白花花的霧氣來,李少賡隔着這爐子,小聲地點化秦蕭蕭道:“他們更是穆宗皇帝的後嗣。永和宮變之後,幾度被憲宗皇帝考慮廢立的太子順理成章地登基爲帝,郭氏一族更是成了權勢滔天的外戚。這其中的好處,可全被太子一黨得了去。”
秦蕭蕭全都明白過來。即使憲宗皇帝的死因真有蹊蹺,身爲既得利益者的穆宗後嗣自然不願意也不能夠站出來撥亂反正,不然就是承認了自己的帝位來路不正。
李少賡接着和她說:“雖然憲宗皇帝膝下子嗣衆多,但是活到現在的皇子寥寥。謀逆被殺的、病弱早夭的、無端暴卒的……放眼望去,如今十六宅中,憲宗皇帝的子嗣已經沒有幾個了。”
這就是李少賡選擇光王殿下的原因。秦蕭蕭在心裏默默替李少賡說了,若有其它更好的人選,他不會孤注一擲選擇這位既無威望也無權勢的“癡傻”王爺。李牧爲了不被有心人盯上,寧可在長安城裝瘋賣傻十數年,也不肯放手一搏,以圖自由。他是否真能揭開永和宮變的真相,猶未可知。
“你們真的覺得我與永和宮變有關嗎?”秦蕭蕭目不轉睛地盯着爐子上準備沸騰起來的水壺,“可任憑我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我在遇到阿孃前,經歷過的事情。”
李少賡不像秦蕭蕭這般悲觀,他安慰她道:“別太着急,我可是個大夫,我會想辦法試着讓你恢復記憶的。這麼多年你都沒有想起來,哪是那麼容易說恢復記憶就恢復記憶的。”
秦蕭蕭靜靜地聽着,李少賡繼續說:“說起來,我纔是你的救命恩人。那時候本想着等你醒來之後好好向你討這筆診金的,誰知道你退燒之後,什麼都記不起來,也沒好好謝謝我的救命之恩,就和陸姨一塊兒離開了。”
“看來,你今天是來找我討回當年我欠你的那筆診金了。”秦蕭蕭半是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李少賡連連擺手,笑着說:“那倒不必。只盼將來哪日我被人追殺時,蕭蕭姑娘能慷慨拔劍,救我於水火,讓我這個江湖遊醫從他人刀下,撿回一條小命。”
“好啊,我一定會把你救下來,好讓你在我受傷時爲我療傷。”隔着白濛濛的水汽,秦蕭蕭乾脆地答應了。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收斂了笑容,悶悶不樂起來。
李少賡有些納罕,打量着她的神色,問道:“怎麼了?”
“我在想,或許當年阿孃不該救我。如果不救我,秦蓁或許不會被雨澆溼,也就不會死了。”秦蕭蕭眼神黯然,低沉地說,“本來該死的不是她,是我。”
“不,不是這樣的。”李少賡毅然決然地否認道,“沒有那場雨,秦蓁姑娘也活不到成年的。”
秦蕭蕭一臉錯愕地看向李少賡,不知道他剛纔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李少賡一鼓作氣,不假思索地將實情和盤托出:“一個健康的七八歲的小姑娘,不會因爲淋了一場雨就輕易地去世的,更何況她還遇到了我和我師父。但是她的五臟六腑不同程度地受過傷,這場雨成了壓垮她身子的最後一根稻草。”
“是誰?誰這麼狠毒,竟然要對一個小姑娘下此毒手?”秦蕭蕭剋制不住內心的憤怒,連珠炮似地質問李少賡,她知道,李少賡一定知道真相。她定定地看着李少賡,求證道,“我阿孃,知道這件事嗎?”
李少賡點點頭,回答說:“知道的。當年我師父覺得小秦蓁去得突然,仔細檢查了她全身,發現她早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藥石難醫了。”
“是秦家的人,是不是?”秦蕭蕭的眼圈不知道什麼時候紅了,她緊咬下脣,盯着李少賡不放,“是他們容不下秦蓁是不是?”
李少賡沒有正面回答秦蕭蕭的問題,只是委婉地說:“害她的人大概是想一石二鳥,既除了秦蓁姑娘,又讓陸姨沒了依靠。只是沒有料到她會在半道上撿到你,爲了你,她沒有傷心欲絕、尋死覓活,而是振作起來,遠離了長安、江南兩處傷心地,帶着你去到嶺南,在那兒好好把你撫養長大了。”
“我阿孃,真的是這世上最好的阿孃。”秦蕭蕭悵然地說,說到最後,語調的尾音裏是滿滿的遺憾。
直到爐子上的水燒開,咕嚕咕嚕地顛着壺蓋響個不停,兩人都沒有再說話。秦蕭蕭心裏想着事,沒留神燒開的水從壺裏滿出來,順着壺壁淌下來。李少賡見狀,自覺地站起身來,在邊上找了一塊半舊不新的帕子,包住壺把,不顧爐子上騰騰的熱氣,將熱水灌到裝水的壺裏。
秦蕭蕭這才反應過來,連忙站起來,想要接過李少賡手裏的差事。李少賡連連擺手,讓她回去歇着。
秦蕭蕭雖然坐了回去,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問道:“如果我是永和宮變的漏網之魚,那你也是嗎?那些人既然打定主意要趕盡殺絕,爲何會放過我們?”
李少賡一心二用,一面繼續接水,一面問道:“你覺得呢?”
“你聽過趙氏孤兒的故事嗎?”秦蕭蕭問,她曾聽陸婉給美人地的孩子們講過這個故事:它說的是在主人家遭難之時,程嬰爲了替主家保全血脈,寧願獻上自己的孩子換下趙家之子,這才保住了趙氏遺孤。
“現如今,還會有人願意做程嬰嗎?”李少賡輕挑細眉,不置可否。
不等兩人接着說下去,外頭有女使過來,站在遠處叫着秦蕭蕭的名字,似乎是來找她一塊兒去奉茶的。秦蕭蕭連忙收拾出一套茶具,端着剛燒開的沸水,答應着出去了。
說話的聽衆沒了,李少賡環顧這間小小的屋子,再沒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便也準備起身告辭,回自己所在的醫館去了。他雖然沒有用言語回答秦蕭蕭的問題,可是在他心裏,一直都裝着這個答案。
大難臨頭各自飛,這世上,本沒有誰生來就該爲誰犧牲。與秦蕭蕭的僥倖逃脫不同,他這條漏網之魚,完全是靠自己搏殺出來的生機。
我的祖父是一名大夫,我的父親是一名大夫,似乎我生來合該也做一名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使命。李少賡走到窗邊,望着窗外秦蕭蕭漸行漸遠的身影,似自語又似乎在與她對話:你是我救的第一個人。可是在我學會如何救人之前,命運讓我先學會了如何殺人。
他思緒紛飛,瞬間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負甲持刀的兵士砸開李府脆弱的大門,見人就砍,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那時人心渙散,各個想着如何跑得快過別人,好爲自己謀一條生路,早沒人願做勞什子程嬰,將自己的孩子捨棄出來換主人家孩子的活路。
在那個血腥的夜裏,瀰漫着人心的貪婪與恐懼,浸淫着權勢的囂張與霸蠻,若要生存,必得自救。李少賡被人推搡着從中庭一路逃到後院,追殺,被追殺。眼見着跑在他後面的丫鬟、小廝被人擊穿身體,沒有一聲嚶嚀就癱倒在血泊裏,無聲地離開這個愛慾交雜的殘酷世界。
那時他年方十年,舍下一身的勇氣從血泊裏撿了把沒人在意的長劍,見人就砍,見人就殺,硬生生爲自己殺出條血路,他熟門熟路地走到馬廄,一劍砍斷所有馬兒的繩索,放任馬兒們嘶鳴着跑出去。人馬交織,讓整座李府亂上加亂,李少賡趁亂騎到了一匹小馬身上,手裏還拿着那把剛在血海里洗過的長劍,抓緊繮繩,一夾馬腹,離開了那座人間煉獄。
只知行醫救人的李大夫在那天夜裏死去,活下來的,是知道鮮血何味的李少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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