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靜水流深(其一)
李少賡伸出耳朵,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說吧,我聽着呢。”
“下次可以開點不那麼苦的藥嗎?”秦蕭蕭皺緊眉頭,整張臉扭曲得很,如釋重負地將喝空的藥碗放在桌上,慶幸自己終於把今天要喝的藥喝掉了。
“有那麼苦嗎?”李少賡拿起殘存着藥渣的藥碗,湊近鼻子聞了一聞,否認道,“這藥不苦啊。”
在看到秦蕭蕭絕對真實的苦相之後,出於對她所受痛苦的尊重,李少賡勉強改口道:“或許是有那麼一點苦。”在看到李牧波瀾不驚的表情時,他找到了爲自己的藥方辯解的理由,“光王殿下的藥可比你的苦多了,沒見他皺過一記眉頭。”
像是爲秦蕭蕭作證似的,李牧恰逢其時地在李少賡回頭看他時抽動了嘴角,表示自己同樣深受其苦。
這下李少賡真是百口莫辯,只好向他們求饒:“下次我努力在藥方裏去掉幾味偏苦的藥,讓你們喝起來容易一些。”
這還差不多,聽到李少賡的這句話,秦蕭蕭歡欣地衝着李牧扯了個得意的笑臉,欣喜於兩人之間無需言語的默契配合。李牧接受到她的笑容,臉上不自覺地咧開笑意,他忙將頭低下,不讓其他人瞥見他的愉悅。
秦蕭蕭並不滿足於此,進一步向李少賡提要求道:“小神醫,這藥也喝了一段時間了,可我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是不是說明喝藥沒有作用,要不還是先停了吧。”
說起這事,李少賡有些沮喪。失憶之症歷來是醫家難題,自從知道秦蕭蕭不記得永和舊事之後,他就一直留心鑽研能夠幫助恢復記憶的良方佳藥,與師父孫思遠也多有交流。這帖藥,他信心滿滿,原以爲秦蕭蕭置身熟悉的長安城中,加上藥性的推動,定能讓她想起些舊事,哪怕是吉光片羽的記憶也好。可惜,他想錯了。
見李少賡許久沒有答話,秦蕭蕭怕自己讓他回想起了當年家破人亡的慘痛記憶,連忙改口道:“要是你別灌我喝那麼苦的藥,我能堅持喫下去。”
李少賡感念秦蕭蕭的心細如塵,接受了她的好意:“蕭蕭老大,有道是大女俠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秦蕭蕭篤定地回答道。
若是林崖在,一定會在一旁大聲叫好。今兒少了他這個熱鬧人兒在,整個光王府裏顯得冷冷清清的。縱使李少賡和秦蕭蕭你來我往地鬥着嘴,也掩蓋不了這座府邸的壓抑與沉重。
李少賡感受到了林崖的缺位,問道:“王爺,林將軍今兒去哪兒了,怎麼沒在王府見着他?”
這段時日,李少賡爲長安城內不少的王公大臣內眷診病,廣受讚譽,每日的行程安排的滿滿當當。毫不誇張的說,李少賡如今可算是長安第一忙人,李詩裕和仇九州府上都沒有他的醫館熱鬧,是以並不知道林崖的動向。
李牧朝秦蕭蕭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李少賡去問她,揶揄道:“這問題你可問錯人了,林崖去了哪兒,得問蕭蕭老大才是。”
秦蕭蕭坦然地認同了李牧的說法,向李少賡道出林崖今日的去處:原來,在李少賡忙得腳不沾地的這段日子裏,林崖與鄭康、梁聞喜、關山度三人的友誼持續升溫,他們經常一起蹴鞠、一起練劍,興致來了,還會從光王府借走幾匹好馬到城郊的孤山馳騁賽馬。
與滯留長安,無拘無束的關山度不同,梁聞喜是奉了師父梁樂的指示來長安辦事的。在長安無所事事空等了這麼些日子,前兩日梁聞喜接到消息,與託他辦事的長安富戶接了頭,登時忙碌起來,不再有時間與另外幾人無事逍遙。
關山度與梁聞喜同是枕粱弟子,師兄有事,身爲師弟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兩人一道早出晚歸,不知在忙些什麼。他二人與鄭康住在一塊兒,他們這一忙,家中的大事小事都落在了鄭康頭上,好在鄭康身爲家中長子,在萍水縣時便做慣了一應家事,倒也不覺得困難。只是兩手難敵百事,難免手忙腳亂,林崖見狀,想着今日王府無甚大事,便向李牧告了半日假,幫着鄭康料理雜事。
“原來如此,怎麼今日也不見許御史?”李少賡納罕,許彥一向與李牧形影不離,甚少見他和林崖都不在李牧身邊的時刻。況且如今光王府中有徐二狗在一旁窺伺,即使李牧蝸居王府閉門不出,也不見得安如磐石。
“貴鄉昨日派人傳信過來,說今兒午後要和沅君來王府看假山石上冬眠的烏龜。許彥一會兒帶着她們二人一起過來。”李牧說。再者,如今徐二狗不總在光王府四周監視,許彥和林崖放心不少,也有餘力去對付其他事。
說曹操,曹操到。門外的侍女進來通報,說許彥帶着貴鄉公主和許沅君到了。李牧在屋內折騰出噼裏啪啦的響動,旋即換上一副歡欣的聲調,向外頭傳話:“快快快,快讓她們進來。”
李牧這樣迅疾的應變能力,秦蕭蕭和李少賡在光王府見識過多次,早已見怪不怪。貴鄉公主和許沅君這對姐妹淘來了府中,王府今日必然要有好一番熱鬧,他倆連忙站起身來,催促着李牧快些出門,好跟着去瞧李牧和許彥兩人的妹妹今日帶了什麼新鮮玩意兒過來,許彥又會傳來朝堂上的什麼消息。
兩人的願望落空了一半。許彥剛把貴鄉公主和自家小妹送到,自己沒有進府,徑直掉轉馬頭,帶着古依然等人疾馳回府了。秦蕭蕭聽許沅君話裏的意思,說是之前隨蕭誾誾陪嫁到李府的張嬤嬤忽然回了許府,想來是李家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讓蕭誾誾身邊服侍的老人趕回來報信。
許沅君不知發生何事,神色張皇,很是擔心的樣子。貴鄉公主在一旁安慰她:“你哥哥已經回去了,有他在,不必太過擔心。”
許沅君緊繃着身子鬆弛下來,抽回了原本抓在貴鄉公主手臂上的手,她像一隻驚慌失措的小兔子,圓睜着小杏仁般漆黑的眼睛,在看到李牧的時候徹底放鬆下來。
貴鄉公主和許沅君是來慣了光王府的,李牧親暱地摸了摸皇妹李悠的腦袋,隨後一視同仁地拍了拍許沅君的。李悠不喜歡兄長這樣的關懷,彎下身子側過腦袋躲了過去,許沅君倒不反感,坦然地接受了李牧的關心。
“沅君小姐,到了這兒怎麼還怏怏不樂的,是誰惹你不開心了?”李少賡見許沅君不似之前那麼緊張,臉上仍有些陰翳,連忙打趣道。
“還能有誰,許大御史這位好哥哥每日給她佈置那麼多功課,誰能樂得起來。”貴鄉公主心直口快,將其中原委說了出來,“今日學作畫,明日與棋博士對弈,後日到馬場練騎術,得空還要臨帖,每天過得比要上京趕考的舉子還忙。”
“這着實太忙碌了些。”李少賡感慨道,“幸而許御史還願意放你來光王府玩,不然可不得天天關在府裏憋屈死了。”
這一點,許沅君深有體會。她和貴鄉公主今日帶了一大捧花籽過來王府,就是打算來這兒做一回花匠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對姐妹花手拉着手,順帶着捎上李少賡,小跑着帶着一堆下人往王府的花園去了。
李牧不喜歡有人在身邊伺候,揮揮手讓餘下的下人們跟着貴鄉公主和許沅君到花園去了。
“怎麼不一起去?”李牧輕聲問身側之人。四下沒有旁人,監視着他的徐二狗也離開了,這讓李牧得以放開膽子在開闊的室外卸下僞裝,正常地交談。
“你覺得,我會有養花撒籽的心境嗎?”秦蕭蕭不帶任何感情地回答。她雖然扮作光王府中的侍女,可她腰間,一直彆着一把銳利無比的短劍。只要危險出現,她隨時都會抽劍出鞘。
“是我忘了。”李牧歉疚地回答。
“不,像你們這樣的貴族,琴棋書畫纔是正理,不會真正懂得我們的想法的。”秦蕭蕭兩手支在石桌上,半曲起膝蓋,看似懶散實則警惕地打量着周圍的環境,以防有人趁虛而入。
徐二狗沒有出現。秦蕭蕭略略放下心來,向李牧說起今日她發現的一樁趣事:“王爺,你說稀奇不稀奇,許家小姐明明是見了蟲子就害怕的性子,作畫時偏偏總挑些蛐蛐蟈蟈、春蠶夏蟬來畫;明明小時候墜過馬,見到大馬腿肚子直打顫,還要跟着許御史一塊兒出城賽馬;棋博士教她下了那麼久的棋,可她的棋藝依然毫無進益。”
李牧補充道:“好在她還算喜歡習字,不然許彥逼着她刻苦研習這幾項技藝,真得讓她在府裏憋壞了。”
秦蕭蕭扭過頭,定定地看向李牧,欲言又止。
心細如塵的李牧發現了她的反常,主動發問:“想問什麼?問吧。”
“光王殿下,難道你沒發現,許家小姐勤學苦練的這些才藝,不像是尋常的閨閣小姐會學的,更像是爲了迎合某人的喜好特地培養的嗎?”秦蕭蕭沒有將自己的疑問藏在心裏,坦蕩地對着李牧提了出來。
“準確地說,是許彥在培養他妹妹的喜好,努力地讓她能投其所好。”李牧淡然地回答,看樣子,他早就看破了許彥在自家小妹身上動的心思。
投其所好?投你所好纔對。秦蕭蕭不由得在心裏說,在光王府的這段時間,除了有徐二狗這雙眼睛時不時地盯着府上的一舉一動之外,李牧這個富貴王爺的日子過得還算不賴。
晴日下棋,落雨作畫,閒來習字,構成了李牧的日常。雖然不善騎馬,但是他一直欣賞馬上功夫了得的騎手。除了許彥,沒人如此瞭解李牧的喜好。
“許彥費盡心思,想讓沅君擁有和我一樣的喜好。”李牧直直地盯着秦蕭蕭的臉龐,想看清此刻她眼睛裏蘊藏的情緒,“他這般用心,我豈能辜負。”
“果然,你一直都知道。”秦蕭蕭念及對此事一無所知的許沅君,覺得許彥和李牧二人未免過於殘忍,在她懵懂無知時便決定了她的將來。
李牧捕捉到秦蕭蕭眼底涌起的憤怒,隨着秦蕭蕭在光王府待的時間越長,他對她、她對他的瞭解都在與日俱增。他無意爲自己辯解,但是對她,他不想有所隱瞞:“不出意外,有朝一日我會娶她。既然早晚要生活在一起,她若能與我志趣相投,來日相處一處,便不會太過難捱。於我於她,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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