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靜水流深(其二)

作者:半熟蛋
好事?秦蕭蕭並不這麼認爲,李牧身爲皇子龍孫、天子叔父,即使他一直裝傻作癡,出了王府,他仍有廣闊天地可去。可是許沅君,她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位官家小姐,嫁人之後,便只有後宅這一方小小天地。爲了迎合夫君的喜好,她這一生還要花多少時間在那些她並不關心的愛好上?

  許沅君歡快的聲音由遠及近,秦蕭蕭望見她雙手提着裙襬在碎石子小道上健步如飛。看來她已和貴鄉公主將花籽一一種了下去,現在盛情地過來邀請他們一道去園子裏賞冬。

  兩名少女的臉上神采飛揚,擁有着長安城中無人可比的快樂。秦蕭蕭依稀記得黎小容私下與她講起,如今太皇太后有意將貴鄉公主這位憲宗皇帝遺下的幺女許配給郭氏家族的兒郎,或許開春便會過了明路,下旨爲兩人賜婚。她們這樣無拘無束、肆意歡笑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呢?

  想到這兒,秦蕭蕭心中一陣傷感,側過身子,不再去看貴鄉公主與許沅君,仰頭看向灰濛濛陰沉沉的冬日天空。這幾日一日冷過一日,北風呼呼地躥進每個人的衣袖,毫不猶豫地將寒意送上。聽林崖講,這是要下雪的徵兆。

  不知,今年長安的第一場雪,會在什麼時候落下?秦蕭蕭一面想着眼前的事,一面盤算着徐二狗的動向。他今日來得格外遲,都這個時辰了,還沒在光王府裏外見過他的身影。

  這些天徐二狗總是來得晚,去得早,來去匆匆,讓秦蕭蕭捉摸不透他的行蹤。

  “皇兄,沅君說她最近棋藝長進了不少,我們打算去書房下棋,你也一塊兒來吧。”貴鄉公主興沖沖地向李牧提議。

  還不等李牧應答,貴鄉公主與許沅君一人架着李牧的一邊,連拖帶拽地將他拉走了,風中傳來許沅君俏皮的聲音,是她在和貴鄉公主討價還價,耍賴不想對弈,只想玩連五子這個簡單的遊戲。

  和秦蕭蕭一樣留在冷風中的,還有一人。又一陣北風颳過,秦蕭蕭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這件襖子,不肯輕易地向嚴冬低頭。人羣遠去,李少賡低下頭,看着不遠處貓兒一樣警惕地觀察着四周的秦蕭蕭,配合地壓低了聲音,近乎脣語地問道:“你在幹嘛?”

  秦蕭蕭被他沒來由的這一出逗笑了,挺起身板,正大光明地回答他:“在等徐二狗。”

  “哦,他今日還沒來過啊。”李少賡漫不經心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果然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即使徐二狗在,他也發現不了他的存在。這就是習武之人與尋常人的區別,他們有豹一樣的迅疾,貓一樣的敏捷,狼一樣的果敢,手起刀落,便主宰生死。

  不過現在,確認徐二狗並未到來的秦蕭蕭飛快地將自己的身份從習武之人轉變爲尋常侍女,趁着服侍的主子們不在,管事的頭領去了別處,大搖大擺地在邊上坐下,扭動着她的手腕,像是在活動筋骨。

  李少賡卻不這麼看,他的表情嚴肅起來,盯着秦蕭蕭的右手看了許久,一本正經地問道:“你的手腕最近總疼嗎?”

  秦蕭蕭沒有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停下正在活動着的右手,將它擡到自己眼前,努力想要回憶這段時間以來使用這隻手的感受,隨後她回答道:“不時會有一些隱痛。”

  她的回答印證了李少賡的猜想,他來不及向秦蕭蕭解釋,一把抓過她的手腕,仔細查看她的傷勢。

  秦蕭蕭一向信得過李少賡的醫術,對他突發性的行爲並不着惱。相反地,她順着李少賡的目光,一起端詳起自己的手腕來。秦蕭蕭的手腕算不上纖細,長期持劍的習慣讓它變得結實、有勁兒,稍一用力,隱藏在皮膚下邊的血管便飽滿地突起,像是向主人炫耀着自己的強健。

  然而,李少賡不這麼想。他用拇指仔細地確認過秦蕭蕭手腕上的每一個角落,然後擡起她的手腕,向她詢問道:“痛嗎?”

  秦蕭蕭搖搖頭,李少賡見狀,輕微地改變了手腕上揚的角度,輕柔地加大彎曲的力度,問道:“現在呢?”

  “有點疼。”秦蕭蕭斟酌着字眼,儘可能如實地向大夫陳述自己的感受。

  李少賡沒有就此結束他的問診,他繼續變換着角度,探問着秦蕭蕭的感受,問道:“這樣感覺如何?”

  秦蕭蕭微微皺眉,很清楚自己的手腕出了問題,坦誠相告:“更痛了。”

  李少賡嘆了口氣,將患者的手放回她的膝上,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你手腕上的痛感發作多長時間了?”

  “有段時間了。”秦蕭蕭回憶道,因她慣使的劍較爲輕便,是以平日練劍並不會讓她感到疼痛,但若與人交手受力過大,手腕便會隱隱作痛,限制了她發力。幸而秦蕭蕭一向十分堅忍,即便有四五分痛意,也能咬咬牙生扛下來,不給對手可乘之機。

  “一年,還是兩年?”李少賡對於時間的準確度十分敏感,不讓秦蕭蕭用含糊的字眼搪塞過去。

  秦蕭蕭細細想來,手上的痛意似乎由來已久,不止一年之數,她回答道:“大抵有兩年多了。”

  原來如此,李少賡微不可聞地再度嘆氣,他已經明白過來秦蕭蕭的手腕是怎麼傷的了。他沒有瞞着秦蕭蕭,直接將他的判斷告訴了她:“還記得當年在抱燕山上你與孤狼激鬥時,那匹狼咬傷了你的手腕嗎?當時你血流不止,休養了好些時日才恢復過來。

  那個傷口說深不深,說淺不淺,恰好傷在你經脈上。你傷好後,一直沒有提起手腕有疼痛之感,那時我以爲你運氣很好,那頭惡狼沒有傷到你手腕的根本。”

  “可是你想錯了,是不是?”秦蕭蕭聽李少賡說了個開頭,便明白他想要說什麼,截斷他的話頭,只想聽他告訴自己結論。

  “是。那狼沒能完全傷了你的手腕,卻割傷了你的經脈。沒等手腕上的傷好全,你便遠走江南,獨上爛柯山,拜入枕粱門下,從此日日持劍練功,再無間斷。日積月累,這道殘傷越積越重,越積越深,終於影響到你正常的生活。”李少賡客觀地、公允地將這一事實告訴了他的老熟人。

  “這會影響到我揮劍的速度嗎?”秦蕭蕭並沒有顯現出難以接受這一事實的悲痛,而是冷靜地向李少賡發問。

  李少賡不作遲疑,當即回答道:“當然。你這手,若是再不好好養着,拖個三五年,只怕來日再想持劍都不成了。”

  秦蕭蕭沒有作聲,周遭寂靜,嚴冬用沉默迴應着李少賡。李少賡以爲秦蕭蕭乍然得知自己將來可能無法做一名劍客了,一時接受不了,他便體貼地沒有再出聲,想等秦蕭蕭情緒穩定下來,再和她商量下一步怎麼辦。

  然而此時的秦蕭蕭心裏想的,卻和李少賡猜想的完全不同。三到五年,三到五年,她細細思量着,盤算着傷病留給自己的時間,應該來得及,她還有時間……不過手腕的傷給她敲響了警鐘,無論如何,她得抓緊了。

  秦蕭蕭沒有將自己心底真實的心思擺在臉上,只見她苦笑了一下,神色凝重地向李少賡這位醫道怪纔打聽:“小神醫,我手腕的傷,你能治嗎?”像是擔心聽到他否定的答案似的,還沒有聽到本尊的回答,秦蕭蕭自己先改口道,“即使不能痊癒,能開個方子讓我在使劍時少受些痛楚也好。”

  “這不難,等我回醫館後給你開個方子,讓靈樞配好藥後給你送來。”李少賡滿口答應下來,他擔心秦蕭蕭因爲手腕有傷,日後與人對陣會因喫痛而無法承受對手的強攻,另外提議道,“若實在疼痛難忍,也可以試着用麻沸散止痛。只是這東西極易上癮,除非到了要緊關頭,否則還是避免服用爲好。”

  “知道了。你見識過的,我一向很能忍痛。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用上你說的那個費散的。”不待秦蕭蕭多試探幾下,李少賡自己把秦蕭蕭想了解的東西說了出來,實在讓她喜出望外。她在心裏默唸了幾遍麻沸散,確信自己來日不會忘了這個名字,便顧左右而言他,想將話題引到別人身上。

  “許御史家裏,似乎和永和舊事沒什麼關聯。他爲什麼也這麼熱衷於想要知道當年的真相?”趁着現下光王府衆人都在後院圍着李牧、貴鄉公主和許沅君三人打轉的空當,秦蕭蕭終於抓着機會向李少賡打探盤桓在她許久的疑問。

  從知道李牧和李少賡是奔着徹查永和舊事這個共同的目標結盟之後,秦蕭蕭對一直跟隨在李牧身邊對李牧裝傻充愣一事心知肚明卻始終守口如瓶的許彥加入其中的動機產生了好奇。

  李牧爲亡父,李少賡爲家族,林崖爲同袍,那麼許彥,又是爲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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