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雪泥鴻爪

作者:半熟蛋
“下雪了,下雪了!”伴隨着少女歡脫的呼聲,許沅君穿着單薄的夾衣,手裏抓着一把上乘質地、瑩潔剔透的羊脂白玉棋子雀躍着從屋裏跳了出來,絲毫沒有被屋外凜冽的寒風嚇退她對於今年第一場冬雪的熱情。

  在她身後,幾個侍女連忙提着銀碳暖爐、捧着火狐大氅、拿着灰鼠手圍跟着出來,麻利地往她身上套衣服,恨不得給她裹成一個厚實的胖糉子。許沅君玩興正濃,不想被這些攪了興致,連連向她們擺手,把侍女們趕回溫暖如春的屋內,讓她們快些套上剛纔忙着照顧她而來不及裹上的保暖的大棉襖。

  “你們怎麼還窩在屋裏,快些出來呀,快看,今兒這雪下得好大,明早睜眼,外頭該是個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了。”許沅君搓着因爲寒冷而凍得通紅的雙手,小孩子氣地往空中吹氣,呼出一團又一團白花花的熱氣,將懸在半空尚未墜落在地的雪花一併吹化了。

  李少賡遠遠地看着玩得興起的許沅君,笑着對秦蕭蕭說:“許彥這個妹妹在長安生活了那麼多年,看見雪就像第一次看到下雪的南邊人似的,咋咋呼呼的,性子和她哥哥一點也不像。”

  說着,他又將話頭轉到秦蕭蕭身上,“蕭蕭老大,我在行醫時曾聽人說:嶺以南無雪,霜亦不常見。美人地應該不常下雪吧,怎麼你見到下雪,一點兒都不興奮呢?”

  尋常的一句玩笑話,李少賡說者無意,淺笑着轉過頭,想要看看一旁站着的秦蕭蕭的反應。誰知瀲灩的笑意一觸到秦蕭蕭烏漆嘛黑的眼眸,就像被吸入海上半夜無端形成的漩渦一般,頃刻間消失殆盡。秦蕭蕭一向喜怒不行於色,可今日她臉上的神色比紛紛揚揚下着的雪花還要冰冷,令人望而生懼。

  即使與秦蕭蕭相處時日不短的李少賡見了此刻的她,心底都有些發憷,不知道此刻她的內心翻江倒海洶涌着的,是怎樣的心思。

  “我不喜歡雪。”秦蕭蕭冷冷地說,她說話的語氣凜冽得像一把銳利的冰刀,無比鋒利又無比堅硬地刺進李少賡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心房,“在我的記憶裏,雪不是雪,而是淋漓的鮮血,撒在沒有人氣兒的雪地上。”

  秦蕭蕭簡短的幾句話,將李少賡在大冷天驚出了半身冷汗,還有半身,才鑽出體膚,遇上外頭寒冷的空氣,嚇得一下子又給縮了回去。他將信將疑、半疑不信地問道:“你想起來了……什麼嗎?”

  “永和十五年那天,也是一個雪天嗎?”秦蕭蕭悽然一笑,不抱任何期許地問道。不管她想不想相信,或許她真的和李牧、李少賡等人鍥而不捨、執着追尋的永和舊事有所關聯。

  李少賡愣怔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秦蕭蕭在說什麼。他甚至不用再花時間回憶,那年那日的樁樁件件每一天都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閃過,讓他無法淡忘,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天沒有下雪。”

  “但是在那日之前,長安連下了好幾日的大雪,將整座城包裹成一個銀裝素裹、冰天雪地的小天地。”舊日的回憶與現實的大雪交織,編織出李少賡深埋心底已久的夢魘。

  秦蕭蕭以微不可聞的聲音輕輕哦了一聲,沒再說話。兩人肅然站在雪中,聽着這場初雪降落在檐角、井沿、簾下,窸窣得像少女的呢喃、枕邊的耳語,柔和而輕軟,將整座光王府籠罩在囈語般的夢境之中。

  在這場李少賡不願醒來、秦蕭蕭不願走進的幻夢裏,一個披着大紅色鶴氅的俏麗身影兀地出現,打破了這個鏡像,將人們拉回現實。定睛一看,原來是披上外袍的許沅君,她露出一口瓠犀似的皓齒,笑眼盈盈地說:“哥哥讓人從西市買了些胡餅過來,一起來喫。”

  盛情難卻,更何況對着許沅君這位巧笑倩兮的含苞美人兒,無論是李少賡還是秦蕭蕭都沒有拒絕她的能力,各自謝過她的好意,拿了一個品嚐起來。

  喫人手短,拿人嘴短,李少賡最知道這句話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才淺嘗了一口,便誇讚起胡餅的美味來,彷彿這該是天上有、地上無的極佳珍品。秦蕭蕭一面在心裏默默評價李少賡奸猾,一面滿足於李少賡的巧舌如簧,由他應付着許沅君這張快嘴,她才得以心無旁騖地喫下一整個尚餘溫熱的胡餅。

  好喫,真好喫。李少賡像是知道秦蕭蕭心中所想,大聲地將這五個字誠意滿滿地轉述給許沅君聽。許沅君向來對這位年少有爲的小神醫十分欽佩,聽得他這麼誇讚哥哥讓人拿到王府來的胡餅,一張小臉不知是因爲寒冷還是激動,被這身鶴氅映襯得白裏透紅,煞是可愛。

  “可惜十三哥脾胃不好,吃不了這胡餅。”許沅君不無遺憾地說,一面將未分完的胡餅又給了秦、李二人一人一塊。

  十三哥,是許沅君私下裏對李牧的稱呼。她與許彥的母親陽朔公主是憲宗皇帝的妹妹,論起來,許沅君和李牧是姑表兄妹,尋常人家大可以稱一聲表哥表妹。奈何兩人身處皇室,礙於禮數規矩,許沅君只偶爾在私底下略顯親暱地喊李牧幾聲十三哥。

  至於許彥,他一向知道君臣禮數,斷斷不肯失了規矩,無論是在荒山野嶺的美人地,還是繁華喧囂的長安城,見了李牧,都會敬重地稱他一聲“光王殿下”。

  許沅君眼裏的十三哥李牧,與秦蕭蕭這些日子觀察到的光王李牧,似乎大相徑庭。李牧雖然脾胃弱,身子脆,可他偶爾還是能喫幾口胡餅的。半月前,林崖去郊外巡查,回來時路過西市,還特地捎了幾個胡餅分來,李牧貪心,手裏的那塊胡餅還沒有喫完,便想着和林崖搶剩下的最後一個胡餅喫。

  秦蕭蕭喫得快,許沅君和李少賡說笑着還在喫的時候,她已經收拾好掉在四周的渣子,好整以暇地觀察着雪日王府的動靜。在許、李二人完全沒有察覺異樣的時候,秦蕭蕭微挑右耳,聽到了身後屋檐上細小的動靜。不必特意回頭,她便分辨出那是徐二狗上來的聲音——巳時二刻,他從沒來得這麼晚過。

  秦蕭蕭在心裏默默記上徐二狗今日到來的時間,大雪日過後,徐二狗來得一日比一日遲,他在外頭一定有什麼別的事兒絆着他了。等有時間,她一定要去探探徐二狗的虛實,看看他現如今在做些什麼。秦蕭蕭心裏有種篤定的預感,一直隱身在徐二狗後頭,指使他做這些事的幕後之人就在長安,似近還遠,就蟄伏在她身邊。

  就在秦蕭蕭出神的當口,許沅君分完了胡餅,裹緊身上的衣服,踏着雪躡手躡腳地小跑回貴鄉公主和李牧那兒去了。空空蕩蕩的屋外,又剩下秦蕭蕭和李少賡兩人,難得的,一向最關心她有沒有想起什麼來的李少賡今日沒有主動來問這件事。

  相反地,這一次,秦蕭蕭主動想說些什麼。

  “小神醫。”秦蕭蕭選擇用這個熟悉而親切的稱呼作爲開場。李少賡對於秦蕭蕭要說的內容全然不知,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只聽秦蕭蕭繼續說道:“你相信夢嗎?夢裏發生的事情,會是真的嗎?”

  這句話不像是秦蕭蕭的作風,李少賡不禁認真思量起她說這話的意圖,一本正經地說:“夢不是病,夢裏之事,不在醫家的診域之內。”

  “在美人地的時候,我曾經做過一個夢,一個似乎不屬於秦蕭蕭的夢。”女子話音微顫,聲調平穩,娓娓道來。

  跟着她的話語,李少賡聽着入了神,對這個夢產生了極大的好奇與興趣,“夢裏一男一女兩個幼童在一塊兒下棋,下到一半,男童輸了,拉着一個年輕女子,喊做孃親,想找她來評理。那個女童不服氣,爭辯說,棋道如劍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

  棋道如劍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這個故事李少賡第一次聽,這句話他卻耳熟得很,秦蕭蕭大病初癒躺在師父孫思遠的醫館裏的時候,她曾對陪着她一塊兒下棋的李少賡說過。

  李少賡擡起眼睛,心下起伏不定,他原本落滿灰燼的胸膛裏忽然被這句話點燃了,燃燒得一發不可收拾,火光熊熊,一直從胸腔燒到了眼睛,冒出閃着幽藍火焰的慾望之火來。因爲他知道,秦蕭蕭夢中的那個女童,分明就是她自己。

  陸婉救下秦蕭蕭之後,母女倆相依爲命,而秦蕭蕭,始終喚她做阿孃。所以,那個在夢中被稱作孃親的女子,十有八九就是秦蕭蕭的親生母親。

  李少賡激動着看着秦蕭蕭,想從她眼裏看出更多的信息,只見她丹脣輕啓,繼續說道:“我想,也許我曾經有過一位孃親,有過一個弟弟,一個和我年紀相仿、愛說愛笑的弟弟。”

  回到崗位上繼續堅守自己使命的徐二狗捧着手爐,大爲不解地看着大雪中,外地來的那個不知是神醫還是神棍的年輕大夫和光王府裏的一個侍女直直地立於亭下,神色凝重,既不想着打傘避雪,又不打算到屋裏取暖,傻氣極了。

  他沒能聽到大雪紛飛裏,隔着數不清的雪霰子,秦蕭蕭對李少賡說:“之前我從未做過這樣的夢,之後我也再沒有記起更多的事。這些年我偶爾想起這個真實的不像夢境的夢,思來想去,也許是我在那天出於好奇,點燃了張世祺遺落下的那支蠟燭,才觸發了這場海市蜃樓。”

  雪,依然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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