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緣生緣死誰知誰知
計真聽廣平說,這間儲藏室,在他爸還活着的時候,是很熱鬧的。
雪櫃裏,從西藏的酥油,內蒙的馬奶酒,巴西的甘蔗酒,到新鮮的海貨,和空運水果,常年塞的滿滿當當。陳進財至愛火腿,計家姐妹幼時便有耳聞,老爸的領導是有錢人,每頓飯無火腿不歡,所以這間儲藏室裏永遠有云南產和金華產兩種火腿的存貨,至於櫥櫃中的香菇幹筍魚翅,幹鮑墨魚瑤柱等等南貨也都儲備充足。
方琴頗精廚藝,一向引以爲傲,廣平爸在世時,每每在家置酒菜一桌,麻將間備好,招待朋友,賓主盡歡。倒不是說陳家夫妻有多好客,肯花時間致力於交際應酬,主要還是爲着陳進財的事業。陳進財管理的那間食品廠解散後,他趁機斂了筆錢,蒐羅幾個技術員,以在外包水電安裝工程爲生,因此認識些天南海北的朋友。有些朋友,陳老闆喜歡請家裏招待,比在外面飯店喫一頓更顯誠意,生意也更談得攏些。陳進財生前頗看重方琴這個賢內助。方琴樣貌生得可人,門面話也說得好聽,可謂上得廳堂,進得廚房,對他事業助益不小。
只可惜,今時不同往日,陳進財死後,這間儲藏室再無火腿乾貨之味道,足夠空落清淨。
計真知道陳進財死於腦梗。
爸媽出事那天,她從學校回家,正見着方琴來家裏做客。計家爲着姐姐的病,尤其計顯德供職的那家食品廠解散,他失業之後,便從縣裏搬到城裏另謀生路,說起來計真也有幾年沒見過這位一向待人熱情口舌伶俐的廠長夫人了。那天,她在院子裏淘米洗菜的空兒,聽方琴和媽媽說起過陳進財的事情。雖然故事講的籠統,但計真聽得很清楚。
陳進財本來生意做得發達,算得上日進斗金。大兒子廣志也很爭氣,考到理想的學校讀大學。誰知廣志上學不過一年,竟患血癌,陳家夫妻只得帶着廣志四處求醫。陳進財也是爲了兒子,請一間血液病專科醫院的院長和主診人員到某家有名的海鮮酒樓討論病情,順便聯絡感情,誰能料不過酒走三巡,他爆了腦血管,比兒子先倒下
一定是火腿喫太多了的緣故,計真心裏狠狠下結論,一定是喫火腿喫太多了,纔會爆血管,只有白癡纔會斃命於“喫”。常聽老人講,人喫多少喝多少自有定數,不知節制超過配額,多數生禍。
不過,現在想起來,那會兒方琴找的那個,說什麼爲了感謝計媽媽留她喫晚飯,理應相約去菜場逛逛,她選菜,計媽媽下廚,這樣才公平的託詞,無非是打算避開計真,欲和媽媽在不被人打擾的情況下,談她兒子廣志的事情。計真當時還以爲是陳夫人嘴刁,不喜歡家裏那些便宜蔬菜呢。後來才咂摸出味兒,那是因爲方琴想給快死的兒子找媳婦兒,算計到姐姐頭上,人就是爲這事兒大駕光臨於家裏那間蓬門斗室的。縣城認識計家的人都曉得,計家大閨女天生心臟病,活不長嘛,嫁給一個快死的人才般配對不對至於書讀不讀,也無所謂的事情是吧人心真狠計真想,如果不是爸媽慘遭橫禍,媽媽死也不會答應方琴的。
關掉儲藏室的暖氣,計真擡頭望望吊在頭頂的死魚死肉,想起方琴那張陰不陰陽不陽的臉,覺得她還真是配這一屋子死肉,忍不住,嗤地笑出來。
廣平問她,“笑什麼白天又幹啥壞事了吧”
計真對陳家人一向黑口黑麪,冷淡,“要你管”她有她的道理,你方琴對我們姓計的不也這樣咱們互相都不喜歡,多好。
可廣平對計真那是一片赤誠,日月可表,永遠剃頭擔子一頭熱,嬉皮笑臉,“嘿嘿,小真,晚上我陪你溫書吧”
哇,這廝成績會比我好嗎還陪溫書計真更冷淡,“不用”
喫飯時間,計然聊起計真的高考志願,計真說,“醫生姐,我鐵定當醫生。”當醫生,是計真從小到大的願望,她要救姐姐。她最大的遺憾,是長大的太慢,沒來得及救爸爸和媽媽,但她想,她總來得及救姐姐吧
方琴插話,“做醫生辛苦啊,什麼髒病人都得看,有什麼好的女生還是要讀外語學院,出來做翻譯,那才叫氣派呢。要麼學外事專業,將來有機會做外交官”
計然不喜歡婆婆的言論,不過,她現在指着婆婆養的人,總要敬業些,陪笑,“那倒也是。”
計真才懶得理方琴。哈,死老太婆果真理想遠大,難怪讓兒子讀外語學院呢,可惜老孃不是你生的,不受你管。計真是不懂方琴這種人,陳廣志病得東倒西歪氣若游絲的時候,是誰對着醫生又跪又拜的這一轉眼倒嫌病人髒了既話不投機,計真乾脆悶頭喫飯。說到底,當醫生是她的理想,關方琴鳥事等大家都喫完飯,計真照顧姐姐,“你歇着去,我刷碗,等會兒給你切水果。”廣平幫忙擦桌子掃地,黏計真身後,跟她去廚房。
方琴一直氣小兒子對計真好,但又不好說太明白。畢竟計真才高三,廣平也只大學一年級,那層窗戶紙還沒捅破呢,她羅嗦多了,不等於煽風點火,加速情勢發展可讓她就這麼眼見着廣平對計真好似一頭栽下去了似的,她又豈肯甘心一個兒子毀計然手裏了,這廣平再毀計真手裏,她這輩子算一點兒念想都沒了。這麼瞎琢磨,坐沙發上看電視,神色陰暗不定。
計然也不好喫完飯就回她屋悶着,幹坐相陪,心裏一陣陣發苦,她寧願躲到廚房去洗碗,也不想面對方琴這樣的日子,不知要熬到哪一天爲止。
晚上,計真在房裏溫書,廣平還是摸到她房裏來,“小真”
計真指示,“門打開,我不想你媽見你在我這兒又發瘋。”
廣平沒聽她指揮,坐書桌邊,“不行,這事兒得保密,不然我媽瘋的怕更厲害。”
廣平是個內斂的孩子,平時不這麼神神叨叨的,能有什麼事兒計真一雙大眼盯住他,等下文。
“有個叫懷系青的人,在找你姐。”廣平悄聲說,“他署名令狐沖,在學校論壇上發帖子,拜託,要是誰知道計然的下落,就通知他。他那帖子火哦,老多人看了。”
懷系青懷系青勾引單純無知的姐姐,害死爸媽,陰魂不散的傢伙
計真恨得,手默默握成拳,用力到指節發白,卻笑出一臉甜蜜,“陳廣平,你逗我呢吧我從沒聽我姐提過一個叫懷系青的人。再者,你不是說人家署名令狐沖嗎那你怎麼知道他真名是懷系青”
“嘖,他自己說的嘛,帖子標題就是求助。”廣平轉述,“各位朋友,如若知道一個叫計然的女孩兒的下落,請聯絡企管一年級懷系青。或者,轉告計然,大師兄在等她,請她務必前來一見。”
“然後呢”計真故意的,“再接着給我掰,你當你寫小說啊”
廣平冤哦,“真沒掰,我還跟了一貼,問他,你找我嫂子幹嘛”
這笨蛋活該被一刀捅死,竟然問人找他嫂子幹嘛計真心裏這麼想,人就笑得更甜,“完了,我可以預見,你一定被人罵傻瓜,天啊”計真連連呼天,欺侮老實人,“陳廣平你學土木工程學的滿腦子水泥是不是”
廣志很鬱悶,撓頭
計真看他表情,稍微放點心,估計可能是沒人信廣平的回帖。沒人信就好,象上次,計真聽說有個姓顧的老師來找過姐姐,顧老師走後,陳廣志和他媽不知怎麼折磨姐姐的,計然發高燒多少天不退。希望這次能消停點兒,咬牙熬吧,熬到她讀大學就好了。
試探廣平,“哇,你還真被人掐了”
廣平道,“我的帖子剛發上去沒一會兒,就被版主刪了。我還以爲論壇系統出錯,又發一遍,還是被刪了。我尋思這也太邪了吧再發一遍,持續被刪。”
計真瞠目結舌,瞠目於廣平的固執,他至於一個帖子發三遍嗎結舌的是那個刪貼的傢伙,詭異接着探,“那你又怎麼辦的”
廣平見計真對他的話題表現出熱情,也就更加興致高昂,“我就給版主發消息啊,問他幹嘛總刪我帖子。然後版主說”廣平噗哧樂出聲,“那版主叫胡鐵花,太他媽搞了,說,一個蘿蔔一個坑,優質帥哥要留給茁壯成長的蘿蔔,失蹤人口就別佔着茅坑不拉屎了。我這纔去看後面老長的跟貼,你知道是啥原來有好多女生,跟貼寫情書,向令狐沖示愛,勸他,小師妹多數是嫁林平之去也,樓主還是早點從了任盈盈比較好,哈哈哈”
靠,那懷系青就是個人渣,敗類,猥瑣,無恥,明明左擁右抱招蜂惹蝶的,他媽他就是大尾巴狼玩兒深情裝13的鱉犢子跟他勢不兩立。
不過,老姐和懷系青的貓膩最好不要給廣平知道,計真勸廣平,“所以就是個開玩笑的帖子嘛,你別瞎較真。”
廣平還是有點兒較真的,“我看不象開玩笑,他沒說錯名字,是你姐計然嘛。再說,以前我哥不是總吵吵,說你姐在他之前就有人了,不是處”眼見計真翻臉極快,瞬間笑容斂去,眼神如刀,利的好似在他心口插了好幾下,冰涼廣平識相住嘴,諂媚,“嘿嘿,可能,真就是開玩笑,嗯,你想知道懷系青的事情嗎我幫你查他。”
計真表情又翻書樣回春,簡直是滿面春風,嫵媚動人,她慢悠悠一字一頓,“不必,你給我記住,我不想聽到這個人的名字,你不許去惹他,你要是敢胡亂查,再在我面前唧唧歪歪,我會象殺雞那樣”
廣平一驚,手投降之勢舉過肩,噤聲。去年冬天,嫂子發燒住院,他媽磨磨蹭蹭不肯付醫藥費,他和哥哥是想勸媽媽來着,但都不如計真手段好。計真在廚房殺雞,刀不夠快,一刀下去蘆花雞沒死透,滿廚房亂蹦達。方琴一向怕這個,廣平和廣志嬌生慣養長大,也不擅長這活兒,只見計真麻溜把雞一抓,按案板上,手起刀落,雞頭飛出去
計真說,“刀不快,我磨磨。”又洋洋自得,“我天生就是拿手術刀的料。估計開膛破肚切腦袋的事兒沒一樣能難倒我。”說完,她衝廣平媽一笑,粉頰上倆兒酒窩一跳,豔魅無雙,也狠絕無雙。
廣平媽當即道,“那小真你給你姐熬點湯吧,我去醫院看看,把錢繳上。”
廣平喜歡計真,喜歡她生機勃勃青春逼人。也怕計真,怕她的自信和潑辣哦,這麼辣的女生,只小真一家,別無分號。
把廣平支走,計真心亂,暫時無心功課,兀自望着窗外發呆。結着霜花的窗玻璃,望的久了,慢慢淹在一的光影裏,計真好像又看到臨終前的媽媽,臉扭曲着,色如死灰,嘴角泛着白沫,人似和平時脫了型。媽媽揪住姐姐的衣襟,嘶着喉嚨,“你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和懷系青有瓜葛”
那是計真第一次聽到懷系青這個名字。她雖不知懷系青的來龍去脈,爲何方神聖,但她明白,這個人,多數就是誘拐姐姐離家,夜不歸宿的罪魁禍首。
那些往事,計真回想起來,仍是有種悔到咬舌自盡的衝動。她應該在姐姐打電話來,說晚上不回家的時候,拼命不答應的。可惜她那會兒根本搞不清狀況,還傻乎乎的以爲,姐姐是和同學玩兒,住女同學家了。
計真一直不知道姐姐在談戀愛,談到甚至跟男生上牀的地步。她到現在也沒弄清楚,那個騙姐姐的男生懷系青,是她閒來談資中的誰輸了一袋子大白兔給姐姐的,雙胞胎兄弟中的一個請姐姐喫冰激凌的陽光警察坐最前排的矮個子小米粒愛畫畫的肥貓唱歌很好聽人斯斯文文的拷貝版許文強認真追究起來,計然是天才,她的同學,只有外號,沒有正經名字或者她是故意的
那天,方琴和媽媽去菜場後,計真整理完家務,開着電視看了會兒新聞,鄰居叫她去接姐姐的電話,她就接了那麼個糊里糊塗的電話。再回家,心裏不安生,又跑出去公話,打給爸爸。計真記得,那天爸爸和她說話時候的語氣很淡,似乎很忙,又似乎心情很不好的樣子。姐姐不回家這麼大的事情,他沒表示驚訝和關心,只說知道了,當即掛斷。
之後,計真見媽媽和方琴回來,把事情跟媽媽說了。媽媽沒避諱方琴,借方琴的手機聯絡爸爸,還讓計真不要擔心,說爸爸在找姐姐呢。當時,方琴跟媽媽嘀咕,“哎喲,我真沒看錯,你家大閨女打小主意就正”
晚上,爸爸有打回給方琴的手機,問姐姐回家沒再後來,狂風大雨,鄰居又來找媽媽,說爸爸出了車禍,讓媽媽去離家挺遠的醫院。計真想和媽媽一起去,媽媽不答應,因爲雨太大了,怕不安全,並拜託方琴在家陪計真。
其實,現在回想起那個晚上,計真是感激方琴的。她很害怕,坐立難安,方琴教她念清心咒,她臉上真有那種類似菩薩心腸的悲憫,看上去是個絕對值得被信賴的好人。方琴告訴計真,清心咒有讓人心靜的力量,她講起佛經,頭頭是道,計真也很受教,一個晚上,竟學會了怎麼念清心咒。她和方琴,和衣睡在一張牀上,聊的頗爲投機,等媽媽等了一夜。
凌晨,有個相熟的護士來找計真,讓她趕緊去急診。方琴好心陪計真前去,在急診,她看到急救中的媽媽,而爸爸的屍體,竟被停在太平間瘋了,當時計真是真的快瘋了,她靠在方琴懷裏,一聲聲尖叫,哭泣,嗓子嘶啞,她需要姐姐,可姐姐不知道在哪裏。
計真恨過姐姐,在那個初夏的凌晨,她恨過姐姐。
好容易急診通知,媽媽情況穩定,可以轉去外科病房,她還沒來得及坐穩喘口氣兒,媽媽就又不行了,新一輪急救開始那個早上,計真一直在等姐姐。她從哭着不讓媽媽走,哭到求醫生,“我媽很難受,不要讓她受罪了”可命懸一線的媽媽始終不肯嚥氣,她要見計然。
方琴開始時陪着計真哭,後來跟媽媽說,“老姐妹,你放心去,這倆孩子,我幫你照顧”
媽媽抓住計真的手,放在方琴手裏,“聽方姨的話,聽話”
計真又回家一次,看到在巷口發呆的姐姐,哭天搶地,“姐,爸死了,媽也要死了”那時的計真,忘記姐姐是病人,是不是受得住這樣的刺激,只知道,她纔是她的依靠,她的親人。
計然煞白着臉,跟計真去醫院見媽媽。
計真記憶裏,至今清晰,媽媽那會兒見着姐姐時,冷如寒冰似的目光。她交代,“小然,你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和懷系青有瓜葛聽方姨的話,做她的媳婦兒。媽不行了,你們跟方姨走,孝順她,象孝順媽一樣”
媽媽終於嚥氣,計真這回倒沒了眼淚,她瞪着姐姐,怒火滿腔,責問,“爲什麼不回家爲什麼談戀愛爲什麼和那個男生在一起他有那麼重要嗎”
差點兒,計真連姐姐也失去了,計然一語未發,直直倒下
其實,和方琴的相處,最初時候,頗爲融洽。無論如何,計真都感激方琴幫忙料理爸媽的後事。對於如何應對這樣的家庭變故,計真是兩眼一抹黑,啥都不懂。爲着方便,人前人後,計真和姐姐都聽方琴的話,稱呼她姨媽。可後來很遺憾,她們都沒做到,對得起母親臨終遺言。
緣生緣死誰知誰知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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