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皇后
一壁曬太陽,她一壁在想:難道以後就只能如邊察所願的那般,安心做一個閒散皇后?整日裏遊手好閒,睡到日上叄竿方起,然後便做些閒事打發時間。日子一天天地蹉跎,整個人的力量都慢慢耗盡,直到她成爲一副薄薄的皮囊。
又想:離她最近的、可供參考的“貴女”樣本,大概是陸春熙。出身名門,父母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本人也長成帝都社交圈裏的交際花,左右逢源、手段活泛。
她讀了頂尖學府,未來大概率要同門當戶對的男性談婚論嫁,人生髮展早已被父母欽定默認,但父母也願意支持她追求夢想、發展事業。
於是陸春熙利用假期,在各大畫廊實習工作、累積經驗。顧雙習曾聽她說過,本科畢業後要繼續攻讀碩士學位,未來想做一名藝術策展人。
她看得出來,陸春熙是真心熱愛藝術行當,也確有資本、背景支持她實踐她的夢想。
也許她也可以像陸春熙一樣,在邊察容許的範圍內,做一點兒她愛做的事業?……顧雙習不確定地抿了抿脣,又想到:……可是她愛做什麼呢?
她從沒想過,自己未來要成爲什麼樣的人。
在穿越以前,她所處的時代環境,對女性的要求便是嫁人生子、操持家務。父親疼愛她,沒有強迫她早早嫁出去,堅持留她在他身邊。那時的顧雙習也認爲,她會和父親一直在一起。
但如果父親去世呢?她也有想過的:真到了那一天,她大概會變賣家產、帶着遺產遁入修道院,從此做一名皈依宗教、虔誠侍神的修女。
可對當時的她來說,“父親去世”實在是一個太過遙遠的可能。與父親共同生活的當下,她只需要做一名無憂無慮的女兒。
只是變故陡生,她來到邊察身邊,被他強迫着直面男女之事。她的人生被按下加速鍵,她須得迅速轉變身份,強令自己從“女兒”過渡到“妻子”甚至於“皇后”。
可她分明還什麼都不知道。她連做妻子所需的、最基本的“愛”與“尊重”都不明白,更遑論要做這龐然帝國的第一夫人。顧雙習不清楚,她究竟該把錨點站立在何處。
她當然也可以盡如邊察所言的那般,把那些瑣碎雜事一股腦兒地塞給他,自己只管蜷縮在龜殼裏,做些她喜歡的、能讓她感到愉悅與安全的事兒。並且顧雙習確信,邊察很樂意爲她代勞。
但那樣不就相當於放棄了太多太多了嗎?……她空有“皇后”之名,卻並無“皇后”之權,歸根結底,都僅僅是一朵被邊察豢養在玻璃罐中的永生花,只作爲一枚圖騰、一幅油畫,高高懸掛在皇室的殿堂當中。
儘管她對自己缺乏信任,卻也絕不願意把主動權交給邊察。既然她註定要做皇后,那她就要努力做好這份工作。某種意義上,“皇后”不也是一種職業?
顧雙習越想越篤定,最後還給自己打起氣來: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首先要做的便是瞭解皇后的職責。邊察既然不在,那她可以暫時借調一下他的祕書處。只需用辦公桌上的座機撥個電話,很快便有人來敲門。
進來的是先前給她送餐的那名祕書,自稱姓嘉。嘉祕書年約四十,是邊察身邊的老人,自他即位以來便一直爲他效力。
多年爲皇帝工作,嘉祕書練出一身察言觀色的功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即便今天是第一次與顧雙習見面,嘉祕書也在短短的叄言兩語間摸清了這位小姐的底細。
這也不止是因爲嘉祕書頗具識人才幹,還有一重原因是:早在同顧雙習真人見面以前,嘉祕書便從皇帝與其近侍的交談中、帝都社交圈的八卦中,逐漸拼湊起了她的形象。
嘉祕書工作多年,深諳職場生存技能:不越界、不好奇,管好自己的一畝叄分田,其餘紛紛擾擾就任其如流雲般消散。頂頭上司是皇帝,更需她謹言慎行、步步小心,只怕一個出格舉動,便會觸怒變換不定的君心。
但她畢竟日夜與皇帝共事,邊察的些微變化都會被她看在眼中。從他書桌上多出的相框、變規律的上下班時間、近侍們的玩笑話語……種種細節交織在一起,嘉祕書建立起了對“那位小姐”的初步印象:她年輕、單純,不算特別漂亮,眉山目水全長成溫馴柔和的輪廓,略懂繪畫,個性閉塞……無數個細節,匯聚到今日,落實在“顧雙習”身上。
嘉祕書欣慰地發現,她的所有猜測都一一驗證。
顧雙習當然不知道,嘉祕書已對她具備一定了解。她只是詢問她,能否講解一下“皇后”的職能?
這個問題令嘉祕書略一沉吟,而後娓娓道來。先皇曾有兩任皇后,元配是從小便與他指腹爲婚的重臣之女,這位小姐自小便被作爲“皇后”培養,熟練掌握多國語言及社交手段,與先皇成婚後,便常與他一同出席各色場合。
她才華橫溢、能言善辯,尤爲擅長演講與辯論,完美切合所有人對“皇后”一角的期待:優雅而雍容、擅思而能辯,與先皇併爲日月,作爲模範夫妻而爲人津津樂道。但在生育邊察時,皇后因難產而去世,先皇就此成爲了鰥夫。
但元配的去世並未令先皇悲傷太久。一年過後,他便迎娶了第二位皇后。
如果將元配比作堂皇日月,那麼這位新皇后便更像是籠中鳥、掌心花,嬌氣而又羸弱,常年被先皇養在深宮後苑,極少公開露面。
世人只知她生得極美,又多得先皇寵愛,坊間有心人將這對夫妻的故事寫作言情小說,極力歌頌這份至純至真的愛情。
在衆口相傳中,人們都道皇帝夫妻極爲恩愛,但若要問起他們對皇后的印象,他們似乎也只能給出一個評價:她是位十足的美人。
儘管大多數人從未見過這位皇后,但從她生育的邊錦身上,便可窺見她的絕代風華。可除去“外貌”一項,有關她的性格、才幹,人們就一概不知了。
她就像是一朵可愛可憐的永生花,被別在皇帝的衣領處,隨着他招搖過市、最終被記錄在史冊上。
顧雙習聽着聽着,漸漸明白:邊察傾向於把她塑造成後者。
她只需作爲一枚漂亮的符號,與皇帝一起出現在新聞報道、民間八卦裏。她不必像“交際花”或“絕代天嬌”,與皇帝一起站在鏡頭下、維繫皇家的體面。
邊察剛愎自用、極度自負,自認爲他一人便能把這些面子工程建設完畢,而不需要一個同樣擅長建築顏面的妻子。
他不需要與他一同迎風受雨的嘉木,一枝攀附他而生的菟絲花更能滿足他的虛榮心。
顧雙習當然不是嘉木,她很有自知之明。
可一旦想到,安心做一枝菟絲花,只會叫邊察通體舒暢,她便覺得不爽、不願。如果她餘生都要被掌控在邊察手中,那她也很樂意露出尖刺、時不時把他扎得鮮血淋漓。
他們就是要彼此折磨着、直到各自生命的盡頭……反正她的人生已經差不多被他摧毀殆盡,那他又憑什麼好過?
顧雙習問嘉祕書,有沒有關於先皇元配的傳記類讀物?嘉祕書表示有的,我馬上爲您取來。不過片刻,那本人物傳記便被交到了顧雙習手上。
人物傳記結合先皇元配的日記,及元配近侍、親友的回憶錄與相關訪談,由元配生前好友親自執筆寫作而成。
奇怪的是,整本傳記中並不包括來自於先皇的參考資料。作爲“丈夫”,他似乎不被允許參與創作這本傳記,只被視爲“必要人物”,而單純地出現在“配偶”一欄中。
傳記不算很厚,花上一個半小時便能從頭翻到尾,末頁附上一張人物肖像。先皇元配有張英氣十足的臉蛋,眉目間神采飛揚,顧雙習從她臉上看到許多邊察的影子,原來他長相上更像母親。只是他媽媽總是信心滿滿地笑着,邊察卻習慣沉着一張臉。
他從未見過母親,也只能像顧雙習一樣,通過閱讀傳記、查看照片、聽取他人講述,緩慢還原出母親的形象。邊察理所應當的性格不太像母親,他被先皇勒令着從小便學着如何做一個儲君,參照範本當然是先皇本尊……連擇偶審美都像他父親。
顧雙習漸漸覺得奇妙,像看到邊察活了叄十一年,卻又好像一直沒有長大、始終停留在幼年時期。他渴望父愛,又因被賦予過高期待,而認爲“渴望父愛”是“個性脆弱”的體現,進而恥於承認他的情感訴求。
他認定,成爲父親那樣的男子,即意味着他獲得了登基爲皇的資格,於是他將父親樹立作榜樣,努力把自己塑造得貼近父親的形象。邊察或許的確成功,在“模仿先皇比賽”中榮獲第一,近乎完美地復刻了他的父皇,從行事作風到擇偶審美,無一不相似、近似。
這大概算不上是壞事,至少華夏在先皇與邊察手中,日益強盛繁榮。父子倆頗具治國理政之才幹,擔得起一聲“明君”,但這與他們的性格和私生活無關……童年時期缺失的父母之愛,落到如今的伴侶身上,邊察便指望顧雙習以完滿的、豐盛的愛意,如羊水般將他包裹得密不透風,藏匿於溫暖之處、使他猶如迴歸到素未謀面的母親的子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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